第 28 章 如數奉還
瓊樓玉宇,絲竹靡靡。
在不經意間,一股迷濛的霧氣升騰而起。
一呼一吸間,薄霧緩緩飄散又聚集,如同潮汐海浪,瞬間席捲至了每一個角落。仙霧縹緲,燭光迷幻,讓人恍若身處仙境一般。
——你想要什麼?
只要是人,便不可能無所求。
貪、嗔、痴、慢、疑,皆有定數。
畫皮心存惡念,一點憎恨便化作了濃烈的殺意,止不住地喃喃道:「……殺死那個帶著面具的人。」
而沈霽筠本就心魔纏身,墜入魔道,此時在霧氣迷心的作用下,神志越發地渾噩。
他的眼中一片赤紅,猶如岩漿洶湧流動,臉上閃過隱約的痛苦之意。
……
霧氣瀰漫下,每一個人都陷入了蜃境幻覺中。
-
謝小晚是最後一個走入這扇門的。
在門后,是一條通往上層的台階。
說起來也奇怪,方才進來了這麼多的人,現在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更是不見一個人影。
謝小晚略有遲疑,停下腳步仰頭看了過去。
目光順著一節節台階向上,盡頭是一片金光璀璨,顯然是靈寶出世的預兆。
越往上走,就越是靈氣激蕩,像是掛在枝頭的蘋果,翠艷欲滴,不停地在誘-惑著人走上前去。
謝小晚緩步走上台階,才走到一半,就聽見上方傳來了嘈雜而激動的聲音。
「這麼多寶貝!」
「哈哈,有了這些,我就能晉級到金丹期了!」
「快搶!不搶的話就來不及了!」
聽到這些對話,謝小晚微微蹙起了眉頭。他腳步不停,直到來到二樓的入口處。
只見二樓牆壁上鑲嵌著的夜明珠光輝璀璨,照如白晝。
除此之外,一塊塊拳頭大小的靈石堆滿在地,壘成小山一般,隨處可見的還有天靈地寶、神兵利器。
在這番情景之下,所有人都是面紅耳赤,拚命搶著地上的靈石珍寶,生怕慢了別人一步就搶不到了。
財帛動人心。
在如此珠光寶氣之下,不免會生出貪念。
「如果這些都是我的就好了。」
「不夠,還不夠!我要結嬰,我要化神,我要渡劫飛升……這些還遠遠不夠!」
「把他們都殺了,這些就都是我一個人的了。」
於是在搶奪的過程中,不知是誰先出了手,一聲慘叫聲過後,接連有人倒在了地上。
金玉光輝璀璨,掩蓋住了濃濃的血腥味。
眾人廝打了起來,靈石一塊塊滾落在地,搖曳生輝,若是心志差點的,說不定就要被面前的景象所迷惑,順勢加入其中了。
謝小晚不想加入,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只是抬手掩住了鼻尖,略顯厭惡地繞過了地上的一灘血跡。
他剛走過去,就聽見腳下傳來一陣滴溜溜的響動。
低頭一看,是一個物件被人失手扔了過來,正好落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地方。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鏡子。
鏡子由玉石打磨而成,四周鑲嵌著一枚枚流光四溢的寶石,明晃晃地倒映出了謝小晚的臉龐。
謝小晚垂下眸子,自語:「攬月鏡?」
攬月鏡乃是十大靈器之一。
若是得到此鏡,可觀過去未來之景,先知先能。
十大靈器在修真界中只是一個神秘的傳說,令人嚮往,可此時傳說卻化作事實擺在面前,唾手可得。
謝小晚的腳步一頓,像是有些心動。
就在他遲疑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道虛弱的聲音:「這是……我的……」
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從靈石堆走了出來,一個踉蹌直接摔在了地上,可就算如此,也沒能阻止他的腳步。
他已經筋疲力盡爬不起來了,便以手撐地,猶如野獸一般爬了過來,在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那人渾身是傷,腹部破了一個大口子,顯然是命不久矣了。可他卻絲毫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反倒滿是貪婪與狂熱。
「這是我的……」與蒼白的臉色相反,他的眼中閃爍著偏執的光芒,「只要拿了攬月鏡,我就是天下第一……」
一邊說著,他一邊朝著鏡子伸出了手。
可惜的是,還未碰到鏡子,他就筋疲力盡,倒了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在死死地盯著那面鏡子。
眾人爭奪不惜付出性命的寶物就在謝小晚的面前,只需要輕輕彎下腰,就能收入囊中。
此情此景,不能不讓人心動。
「拿起來,只要拿起這面鏡子,你就能成為天下第一……」
「快拿起來!」
「鏡子,是我的……」
無數呢喃在謝小晚的耳邊響起。
他像是被迷惑了一般,朝著鏡子伸出了手。
不遠處,躺在血泊中的屍體紛紛睜開了眼睛,注視著謝小晚的動作,臉上浮現了一抹詭異的笑意。
只差一點點,謝小晚就要碰到那面鏡子了。
看到這一幕,那些屍體臉上的笑容越發地明顯,嘴唇幾乎要拉扯到耳朵旁邊,像是蛇一般發出「嘶嘶」的聲音。
「快,拿起來……」
「快些……」
可就在這時,謝小晚突然停下了動作,慢慢地直起了腰。他對上了那些屍體急切而渴望的眼神,微微一笑:「這麼想要我拿這面鏡子?」
無數個聲音重疊在了一起,像是誘-惑又像是在催促道:「你難道不想要嗎?」
謝小晚歪了歪頭:「本來挺想要的,但我這人就比較叛逆,你越讓我要,我越——」
咔嚓一響。
他一腳踩在了鏡子上,清晰平整的鏡面頓時四分五裂。
伴隨著鏡子的碎裂,霧氣瀰漫的深處,傳來一道凄厲的慘叫聲,連帶著地面都微微震顫了起來。
於此同時,謝小晚的語氣中帶著一股不易察覺的笑意:「……可我越是不要。」
嘩啦——
壘成小山的靈石陡然崩塌。
在幻境被識破后,濃郁的靈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靈石也化作了一塊塊石頭。
而面前的「攬月鏡」,不過只是一個形狀醜陋的骷髏頭。
謝小晚嫌棄地「嘖」了一下,收回了腳。在破碎的骷髏頭中,一隻通體幽藍的蠍子慌不擇路,鑽入了陰影中。
若是方才他拿起了這「攬月鏡」,怕是要被這身帶劇毒的蠍子蟄中,淪為別人的盤中餐了。
海市蜃樓、天地靈寶……一切都是幻想。
就連那些修士,也不過是一具具風乾的骷髏幻化而成,只是為了引起人心中的貪慾罷了。
待幻境散去,面前只是斷壁殘垣,屍骨遍地。
謝小晚後退了一步,望著眼前的一切,手指輕輕拂過臉上帶著的面具,並不言語。
夜明珠的光輝暗淡了下來。
最濃稠的黑暗中飄來一陣霧氣,其中飄蕩著女人嘶聲力竭地聲音:「你是怎麼發現這些都是假的!」
謝小晚屈指彈去肩膀上落著的灰塵,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攬月鏡就放在我床頭。」他頓了頓,「我平時都拿來當鏡子照的。」
當然不止於此。
從進入蜃樓的第一刻,他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蜃蛇是上古遺種,身負上古神獸血脈,天賦吞雲吐霧。
吐出的霧氣積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形成蜃境,生出種種幻覺扇惑人心,令人迷失其中,最終只能淪為蜃蛇的口中餐。
風月樓精通制香。
蜃氣凝結成的珠子是罕見香料的一種,謝小晚曾有機會接觸過,只需略略一聞,就能分辨出來。
蜃蛇以為是謝小晚自投羅網,實際上卻是他……更甚一籌。
拿手的幻境被看破,蜃蛇氣急敗壞直接撲了出去,直取謝小晚的咽喉處,想要將他吞吃入腹。
「嘶嘶!」
一陣腥臭的風迎面吹來。
謝小晚側身避開,只見一灘粘稠的液體滴落在地上,瞬間腐蝕出了一個小坑。
他抬眸看去,對上了一條巨蛇。
蜃蛇身長十丈,頭生兩個小包,身覆鱗甲,一對蛇眼豎瞳中冒著兇悍的光芒。
謝小晚不敢小覷,衣袖遮掩下,手指微微晃動,一縷半透明的情絲無聲地垂下。
一人一蛇對視了一眼后,「嘩」得一聲,一條蛇尾從半空中甩了過來。因為速度太快,鱗片與空氣摩擦,發出了尖銳的聲響。
謝小晚抬手,一條情絲纏繞上了蛇尾,手腕一轉,緊緊地攥住絲線,控制住蜃蛇的尾巴。
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互相較勁,突然間,一道無形的波紋朝著四周散發而去,驚起了滿地的塵土。
謝小晚足尖一點,倒飛了出去。
漫天塵土飛揚而下,一襲硃紅色身影格外的顯眼。衣擺還未落下,就有一道殘影從旁猛地躥了過來。
謝小晚立於原地,背對著蜃蛇,根本就沒有要躲閃的意思。
蜃蛇的心頭冒出了一絲疑惑。
不過它到底只是一隻野獸,對血肉的欲-望戰勝了這一點點疑惑,它張開了血盆大口,想要將這道纖細的身影一口吞下。
叮——
清脆的聲響在空曠的大廳中回蕩。
蜃蛇的第一反應是,撞到什麼東西了嗎?
可是它的速度太快,已經來不及回頭去看了,只能向前撲去。
這時,謝小晚終於反應了過來,慢慢地側過了身。一縷縷黑髮輕輕揚起,他的臉上帶著面具,看不清神情,卻能從中看出一股笑意。
為什麼他在笑……
這是蜃蛇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然後,它的意識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漫天的塵土緩緩落下。
光影折射間,可以看見半空中橫著無數道透明的絲線,而蜃蛇龐大的身軀被絲線纏繞其中,勒出了一條條的血痕。
謝小晚展開了手指,伸在身前。
砰——
蜃蛇的身體四分五裂,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後從中飛了出了一顆晶瑩的內丹,漂浮在了謝小晚的掌心。
蜃蛇內丹。
謝小晚取出了玉牌,與蜃蛇內丹輕輕一碰,內丹很快就化作了一縷青煙,鑽入了玉牌之中。
待煙霧消失后,玉牌上出現了一行小字。
——任務完成,排名第六十八。
謝小晚已經通過了第一輪的比試,可以選擇留在這裡,也可以提前脫離秘境出去。
他的指腹摩挲著玉牌,正在猶豫該如何選擇。
在蜃蛇死後,虛幻的海市蜃樓便就此消失,只餘下一地荒涼的黃沙,外層肆虐著的沙塵暴也漸漸緩慢了下來,想來要不了多久,就會天朗氣清、風和日麗了。
還是留下來吧。
風月樓的那些弟子估計還沒有完成任務,秘境危險,他身為樓主,不得不看勞煩看顧些許。
就在謝小晚準備離開此地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道驚呼聲:「道友!」
這聲音有些耳熟。
謝小晚下意識地看了過去,沒看到林景行的身影,先看到了一道凌冽的劍光。
劍氣所至之處,寒風如影隨形。
地上的蜃蛇屍體上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寒冰。
謝小晚一挑眉。
又來?
這熟悉的一幕,謝小晚已經知道該如何應對了。他揚手一擋,劍氣在面前停滯了片刻,惹得髮絲向後飄揚了起來。
在這間隙中,謝小晚對上了一雙赤紅無神的眼睛,顯然對方神志渾噩,不復清醒,眼中唯有刻骨的殺戮之意。
謝小晚收回了手,抽空瞥了一眼身旁。
林景行滿是關切,想要阻止又不知該從何下手。
畫皮偽裝的很好,但還是能從眉眼看出一股惡毒之意。他的對著沈霽筠柔聲道:「雲竹君,這個面具人之前傷了我,你、你要保護我,為我報仇呀。」
而沈霽筠像是聽從了他的話,又是一道劍氣揮掃了過來。
謝小晚的眼睫輕顫了一下。
他不知道畫皮為何對他有如此敵意,但此番景象屢次發生,不管是誰都會心生厭煩。
事不過三。
他不想再糾纏下去了。
一切的問題都來源於沈霽筠,他已然入魔,好似又受到畫皮控制,變得神志不太清醒。
那現在,就只能想辦法讓他清醒一下了。
謝小晚甩出一縷情絲,猶如天女散花一般,用力絞住了面前的劍氣,然後欺身而上,瞬息間便來到了沈霽筠的面前。
啪——
清脆的一聲響起,驚得眾人止住了呼吸。
只見謝小晚的手掌高高抬起,一巴掌打在了沈霽筠的臉上。
而沈霽筠側過了頭,一縷鮮血從唇角緩緩流淌而下。
謝小晚收回了手,與利落的動作相反,他的語氣足夠的溫和,輕聲問:「夠清醒了嗎?」他緩了一緩,繼續道,「如果不夠清醒的話,可以再來一下。」
沈霽筠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手背上也迸出了一道道青筋,像是在掙脫控制一般。
過了片刻,他逐漸平靜了下來,「嗯」了一聲,似乎恢復了一些神志,不再受他人的擺布控制。
謝小晚垂眸看著他。
昔日的雲竹君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入魔、被人欺騙控制,真真是……可憐吶。
可是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不管發生了什麼,都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謝小晚收回了手,轉身離去,剛邁出一步,就又想起了什麼,回身抬手一甩。
一道鋥亮的情絲直直擦過沈霽筠的臉頰,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狹長的痕迹。
謝小晚垂手,聲音輕快地說:「雲竹君,此就江湖不見啦。」
沈霽筠給了他一劍,留下了一道傷疤。
那如今,他也回敬了一道。
兩兩抵消,這下就算是徹底兩不相欠了。
謝小晚了卻了一樁心事,徐行而去。
風沙捲起了他的衣角,紅衣獵獵,顯現出纖細的腰-肢,映入眼中就猶如一捧難以忘懷的心頭血、硃砂痣。
沈霽筠注視著這道背影,感覺不到臉頰上的疼痛,反倒是心口傳來了一股酸楚之意。
好像……他失去了珍貴而又重要的東西。
又一次。
而他,依舊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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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小晚走在風沙中,不消片刻,就將那些人都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他的心情不錯,輕哼起了不知名的曲調。
樂聲逐漸飄遠。
謝小晚的腳步停了下來,目光落在了自己白生生的手指上,突然莞爾一笑。
其實他想這麼做很久了。
「謝小晚」活著的時候,沈霽筠心繫大道,一心想要等人死了以後,再修無情道。
可等「謝小晚」死了,他又做出這副深情的模樣。
真的是……
謝小晚不知該如何形容,不過心思稍稍一轉,就拋到了腦後去。他不再停留,直徑朝著遠方而去。
遠方風沙散去,出現了一抹翠綠之意。
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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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硃紅色的身影已經遠去,而沈霽筠依舊還停留在了原地。
方才發生的那一幕實在是太過於震撼,使得旁人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畫皮方才反應過來,上前想要扶住沈霽筠:「雲竹君,你受傷了……他怎麼下手這麼狠?我就說,這個面具人來路不明……」
說著說著,沈霽筠轉過頭來。
畫皮被這雙赤紅的眼睛冷冷注視著,不免有些心虛,不過他想起長老的叮囑,做出了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雲竹君,怎麼了?」
沈霽筠慢慢地擰起了眉頭,眼底全然是一股陌生與冷漠:「你……是誰?」
畫皮一怔,不過很快就做出了對策。他的嘴唇翕動,連帶著聲音都顫動了起來:「雲竹君,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回憶著「謝小晚」的身份,慢慢地說,「你修無情道,下凡渡劫,我是你在凡間找的道侶……」
站在一旁的林景行欲言又止,想要阻止畫皮繼續說,可到底還是沒能將真相說出口。
一切都是為了宗門的利益。
更何況,他生出了另一種惡毒的想法。
——這或許就是對雲竹君的懲罰吧,讓他失去心愛之人,永遠不能擺脫這般的陰影與折磨。
以雲竹君的修為,可以說是與天地同壽。
而他活多長時間,就會悔恨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