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世間雙全
謝小晚修的是多情道。
多情道,自然要耽於情愛,為情生、為情死。
所以,他需渡九次情劫方才能夠成就大道,每一次都需要對一個人嘔心瀝血、愛得刻骨銘心,至死不悔。
而面前這位西漠佛子,就是其中一次的渡劫對象。
其實謝小晚已經不太記得過去渡劫的事情了,若不是西漠佛子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都不會想起這個人。
情劫渡完,一切的愛恨情仇都化作烏有,清風一吹,了無痕迹——多情更似無情。
不過奇怪的是,往往是他輕輕放下了,而另一個人又會追悔莫及。
謝小晚站在了妙音的身後,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遠處的僧人。
不過轉眼間,藏鏡已經走到了兩人的面前面前,他肩側披著的金紅袈裟流光溢彩,映照在臉側,顯得莊嚴而神聖。
「妙音施主……」他看見了妙音身後多出的身影,客氣地問道,「這位施主是?」
謝小晚沒有回答,而是抬手捂住了鼻尖,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妙音心領神會,立刻替他作答:「這位……也是誤入地宮的修士。」
藏鏡抬起眼皮,目光從謝小晚的臉上掃過。
地宮昏暗,光影交錯間,一張面具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是悲天憫人的神佛,一半確實嗜血猙獰的妖魔。
如此矛盾而又微妙的兩者同處在一張臉上,似乎在誘-惑著人一步步走入無間地獄。
「南無阿彌陀佛。」藏鏡下意識地念了一聲佛詰,收回了目光低低垂眸,「這地宮布置巧妙,迷障叢生,兩位施主不如與貧僧一同合作,尋找出路。」
謝小晚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短暫的交流結束。
不知為何,地宮中陷入了一片奇怪的寂靜之中。沒有其他動靜發出,只有一旁的石燈靜靜地燃燒著。
妙音覺得這個氣氛有些古怪,張了張嘴唇,無聲地問:樓主,接下來該怎麼辦?
謝小晚初來乍到,也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他目光一掃,將四周的景象收入其中。
地宮巍峨,大殿之中立著一根又一根的蟠龍柱,更深處,涌動著一片濃稠的黑暗。
再回過頭一看,不知何時,來時的入口悄然消失,四面都是結實的牆面,別說門窗了,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謝小晚嘗試著強行破開一條通道,可一縷堅韌的情絲劃過牆面,就連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他垂下了手,對著妙音輕輕搖了搖頭。
妙音見狀,出聲問道:「佛子,你可有什麼發現?」
藏鏡回答道:「還是和之前一樣,並未有其他發現。」
他們被困在地宮中有一段時間了,一直都未找到出口。在不知道情況的前提下,並不敢貿然進入深處,只敢在外圍徘徊。
謝小晚冷不丁開口:「進去看看。」
藏鏡聞言,看了過去。
謝小晚立於一盞石燈面前,硃紅色的衣袍猶如火舌舔-舐燃燒:「在這裡浪費時間,不如到更深處去,或許能夠絕處逢生,找到出路。」
他的聲音在地宮中回蕩,如同泉水叮咚,亦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圓潤。
藏鏡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不知想到了什麼,看著硃紅色的身影微微失神。
曾經……好似也有這麼一個清澈動人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停地絮絮念叨著。
妙音等了一會兒,見久久沒有回應,出聲提醒道:「佛子?」
藏鏡這才回過神來,點頭道:「如此,便如施主所言,往更深處去吧。」
一行人朝著地宮深處走去。
藏鏡走在最前方,周身佛光瑩瑩,眉眼間莊嚴寶象。在佛光照耀下,暗處藏著的魑魅魍魎還未來得及靠近,就化作了一縷縷青煙。
一路平靜,並未發生意外。
地宮陰森,一片混沌,好似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而面前的路彎彎繞繞,就如同迷宮一般,讓人分不清東西南北,周圍景象又似曾相識,讓人覺得如同一直在原地踏步一般。
呲——
石燈中的火光微弱,輕輕搖晃。
在如此寂靜的環境下,若是修為差些的人,怕是要心生恐慌,陷入迷沼之中。
還好,在此的三人都是心智堅定之輩,再加上佛音朗朗,並沒有迷失在其中。
又走過一扇門。
在微弱的燈火照耀下,可見前方牆壁刻著一幅幅的浮雕,青面獠牙的金剛怒目而視,周身環繞著形狀各異的妖魔鬼怪。
彩繪金剛通常都是用於鎮宅降妖,可不知為何,地宮中的浮雕隱隱透露出一股邪性。
謝小晚多看了兩眼,正要繞過去之時,又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停下腳步,餘光回眸一瞥,赫然對上了一張兇惡的臉龐。
牆壁上繪製著的金剛好似活過來一般,一雙猙獰突出的眼瞳死死地盯著路過的人。不管怎麼轉變方向,只要回過頭一看,就能對上它兇惡的目光。
妙音也發現了這一異像,輕喝了一聲,指尖甩出一根鋒利的羽毛,化作一道殘影,飛快地射-向了牆面。
羽毛在撞到牆壁上后,發出「叮」得一聲,隨後直直掉落在了地上,驚起了一陣迴音。
牆壁上的金剛紋絲不動,好像真是只是一處浮雕彩繪一般。
藏鏡聽到了動靜折了回來,他望著浮雕面前,仔細端詳了片刻后,紋溫聲道:「浮雕上並無陰穢之氣。」
西漠佛宗,最擅長應對陰穢邪污之物,既然藏鏡都說沒有了,應當只是他們一驚一乍了。
妙音收起了地上的羽毛,低聲說:「怪滲人的,要不我們先離開這裡吧。」
謝小晚卻沒有動,反而抬眸與彩繪金剛對視,看了一會兒后,突然道:「它的眼睛,似乎是一處機關。」
聽他這麼說,其他兩人都看了過去。
牆壁上的金剛由硃砂、彩-金繪製而成,巧妙精緻、栩栩如生。而它的一對眼睛尤為的傳神,高高突起、目眥盡裂,看得久了,好似在滴溜溜地轉動。
謝小晚思索了片刻。
這地宮中暫時沒有危險,就算有危險,以他們這個隊伍,不管是什麼也能應對一二。這樣一來,不如試一試這機關。
這麼想著,他上前伸出了手。
就在快要按到壁畫浮雕的時候,藏鏡出言阻止:「且慢。」
謝小晚停下了動作,不解地看了過去。
藏鏡道:「我來罷。」
既然有人代勞,謝小晚自然不會硬要出頭。他垂下了手,退到了一邊,無聲地做了一個「你請」的動作。
藏鏡低低念了一聲佛詰,來到了壁畫前,伸手觸碰到了金剛怒目的彩雕,接著用力一按。
咔嚓!
一道清晰的聲響在空曠的地宮中回蕩。
謝小晚也不知機關觸動後會發生什麼,便專註地盯著那一幅金剛彩繪浮雕。
在金剛雙目按下后,藏鏡收回了手,也在一旁靜靜等待著。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
可除了那一道突如其來的聲響意外,地宮中一片寂靜,並沒有發生其他異像。
妙音小聲地說:「是不是弄錯了?」
謝小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風月樓擅長奇門外道,制香、陣法、機關……不管是什麼他都有所涉及。按照他的經驗來看,這金剛雙目就是一處機關,怎麼會沒有反應呢?
謝小晚心中疑惑,想要仔細看看情況,於是朝著藏鏡所在的地方走了過去。只是剛邁出一步,他就感覺到腳下所踩的地磚微微下陷,耳邊同時響起了「咔」得一聲異響。
妙音衝口而出:「樓主小心!」
可是已經晚了。
地磚下陷之後,地宮四周傳來了一陣機關轉動、鎖鏈拉起的聲響。
機關已經啟動。
謝小晚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不過一眨眼間,眼前的怒目金剛已經消失不見,轉而出現在了另外一處房間中。
房間狹窄,一眼望去,不過方寸之地。
地上的石磚分為紅青二色,按照一種奇怪而玄妙的規則排列,而在房間的正中央,豎著一個朱雀石柱。
朱雀振翅欲飛,身上羽毛分毫畢現,呼之欲出。
經歷了剛才的景象,謝小晚生怕再次觸動機關被傳送到其他地方。他不敢亂動,就只能站在原地,遠遠地打量著不遠處的朱雀石柱。
浮雕上的金剛怒目只是一個導火-索,真正的機關是腳下的石磚,而面前的朱雀石柱擺明了就是關鍵的鑰匙。
怎麼樣才能在不觸碰到機關的情況下,接近朱雀石柱?
謝小晚想要找到一條出路,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朗朗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謝小晚:「……」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動作一滯,緩緩轉過身去,對上了一張皎若明月的臉龐。
藏鏡面色溫潤如玉,眉心一點硃砂痣,雖男生女相,可在淡淡佛光籠罩下,讓人生不出褻-瀆之意。
謝小晚再一看,沒有見到妙音,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他與藏鏡兩個人。
謝小晚:「……」
其實他也不是怕見到前任渡劫對象,就是嗯……不免有些尷尬。還好在面具的遮掩下,旁人也看不出什麼。
藏鏡道:「施主。」
謝小晚側過頭,敷衍地回了一句:「巧啊,佛子。」
藏鏡一手搭在腹部,一手舉在胸前,指尖的佛珠緩緩轉動,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他目光中帶著慈悲憐憫之意,看著面前的謝小晚,問:「施主,我們之間……是否認識?」
謝小晚聽到這個問題,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頰,在觸碰到光滑細膩的陶瓷質地后,方才放下心來。
藏鏡看著面前少年做出如此動作,低聲道:「施主可否摘下面具,讓貧僧一睹真容?」
謝小晚挑了挑眉,反問:「佛子為何口出此言?」他故意用一種輕慢、調笑的口吻,緩緩說道,「該不會是西漠修行清苦,佛子一入紅塵,就攪亂了一池春水,忍不住春心萌動了吧?」
藏鏡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要求有些僭越,便道了一聲:「抱歉。」他頓了頓,「只是施主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謝小晚側過了臉,只露出面具上的半張菩薩低眉,他懶懶地說:「佛子既已遁入空門,還有哪門子的故人?看來是佛子六根不凈,紅塵未斷呀。」
藏鏡也不解釋,只垂眸看著佛珠一顆顆的轉過。佛珠有菩提製成,上面的紋路猶如一樽樽佛像,在耳邊莊嚴吟誦道——
無心無念,無痴無嗔;心若明鏡,不然塵埃。
密室之中,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謝小晚雙手抱著肩膀,眼尾輕飄飄地掃過站在一旁的僧人。
他的記性不太好,在渡完一次情劫后,他便會忘卻一切,不去自取煩惱。
可現在看到藏鏡這副模樣,又忍不住回想起一些零碎的過往。
當年,藏鏡還不是西漠佛子,他也不是風月樓樓主。兩人不過是茫茫修真界的兩個小修士。
藏鏡身負血海深仇,他想要報仇雪恨,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殺了仇人。而謝小晚,就是被他付出的一部分「代價」。
其實當年發生的事情,謝小晚也記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後來藏鏡一朝大仇得報,轉身拜入了西漠密教,搖身一變成為了西漠的佛子。
時光荏苒,已是百年過去。
怕是也沒有人記得,曾經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修士,曾經一人闖過密教羅漢陣,登上密印寺塔,只為了求一個答案。
——為什麼要這麼做?
而當時的答案是……
哦,這位佛光縈繞的佛子一臉悲天憫人地說:「貧僧已經放下屠刀、六根清凈,還望施主自重。」
自重。
付出的多少情誼,都化作了輕飄飄的兩個字,好似一切的犧牲代價都被抹去,不復存在。
想到這裡,謝小晚不免失笑。
不管是什麼都已經過去了,又何必回想過往,自尋憂愁。
他回過神來,用一種好奇地口吻問道:「佛子,若是你再遇到那位『故人』,你又準備做什麼?」
藏鏡似乎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了片刻后,緩緩道:「當年年輕氣盛、不知轉寰,行事也……故而做出了一些傷害他人之事。若是有緣再見,必定要向他致歉,再設法彌補一二。」
謝小晚有些意興闌珊,擺了擺手:「我想,那就不必了。」
藏鏡不解,誠心求問:「為何?」
謝小晚的目光冷凌,不見一絲波動:「佛子不覺得,現在後悔已經太晚了。」
往事如煙,不可追也。
要是強求,也不過是自尋煩惱。
藏鏡聽到這個回答,手頭撥動佛珠的速度微微加快,嘴唇翕動,像是在默念著佛經。
謝小晚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真沒意思。
人就是如此。
當年也不見有多少深情繾綣,為了名利、地位能夠放棄一切,可等真的什麼都得到手了,又想要去彌補過去的遺憾。
可世間哪得雙全法?
不過取捨之道,有其取,便有其舍。
更何況……過去就過去了,不管事後怎麼彌補都沒有用了。
就像一樽精美的瓷器,在被摔碎了以後,不管怎麼補救,都無法恢復如初了。就算是巧奪天工的匠人,都無法修補已經出現的裂縫。
像謝小晚,就從來不會為過去而後悔——這就是他的多情道。
藏鏡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輕嘆一聲:「受教了。」
謝小晚點點頭:「既然佛子想通了,不如我們先尋找出去的方法……」
話還沒說完。
房間中央的朱雀石柱發出了一聲鳥啼,接著地上石磚閃爍著光芒,像是到了某個時間點,腳下傳來一陣震動。
熟悉的暈眩感。
經過了上一次,謝小晚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的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等站穩之後,又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房間依舊狹窄。
只是中間立著的石柱變成了玄武形狀,遠遠看去,龜殼上刻畫著一些玄妙的花紋。
四周一片昏沉。
謝小晚眨了眨眼睛,措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胸膛。他還以為是佛子藏鏡,下意識地說:「佛子你……」
一邊說,他一邊抬頭看去。
可是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佛子,而是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你怎麼在這裡?」謝小晚問。
來者滿身風塵,衣衫破舊。
不是別人,正是沈霽筠。
不過話一出口,謝小晚就反應過來了,他與沈霽筠都是從沙漠中出來的,若是走了同一條路,運氣差些,自然也會出現在地宮中。
謝小晚的目光掠過沈霽筠的肩膀,往身後看去,又多問了一句:「林景行怎麼不在?」
沈霽筠像是沒聽到這個問題,眼瞳灼灼,死死地盯著謝小晚臉上的面具,問:「你是誰?」
摘下這張面具。
看看下面是怎麼樣的一張臉。
沈霽筠沒有等到回答,伸手就要抓向那張面具。
謝小晚:「……」
怎麼一個兩個的,都要摘他的面具。
眼看著手就要伸到面前,謝小晚側身想要避開。可他又怕觸碰到機關,只能在狹窄的空間中躲避,不到片刻時間就已經被逼到了角落,退無可退。
謝小晚伸手按住了臉上的面具。
看沈霽筠這個樣子已然是入魔了,若是被他看到了真容,豈不是又要多出一番糾葛?
謝小晚最怕麻煩,恨不得再也不見到這些渡劫對象,可偏偏千年之約把這些人聚在了一起,不得不碰上一面。
謝小晚為了捂住自己的身份真容,甚至想要主動開啟機關傳送到其他地方。
就在他想要這麼做的時候,正中央的玄武石柱輕輕顫動,接著地磚一面面地翻轉了過來。
一陣地動山搖。
謝小晚與沈霽筠擦肩而過,隨後腳下一空,再次被傳送到了另外的地方。
他還未站穩,就轉頭看向了四周。在沒有看到別的身影后,他方才放下了心來。
還好這個房間里沒有別人。
這下,他終於可以安心研究這裡的陣法機關了。
謝小晚回想之前經歷的房間——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都是四象神獸,再加上機關的開啟時間,似乎有著什麼規律……
謝小晚掐著手指一算,眼中流淌著璀璨的神采。片刻后,他推演完畢,小心翼翼地朝著其中一塊地磚走去。
噠。
地磚紋絲不動。
謝小晚就按照算出來的規律,朝著中央的白虎石柱慢慢地靠近了過去。
-
另一側。
沈霽筠睜開了眼睛,指腹上還殘留面具冰冷細膩的觸感。
只差一點。
他距離謎底只差這麼一點的距離。
物極必反。
沈霽筠之前修的是無欲無求的無情道,一旦入魔,產生的負面情緒就比旁人多上百倍。此時他的情緒波動,眼中一片赤紅。
就在他即將失控的時候,周身響起了悠揚的佛音。
佛光環繞,沈霽筠的雙目逐漸清明,心境也漸漸平和了下來。他見一旁僧人神情專註慈悲,猶如神佛化身,道了一聲:「多謝。」
藏鏡見沈霽筠的情況穩定了下來,便停止了念經,低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施主,你心魔纏身、誤入歧途,若是再繼續下去,怕是要難以挽回了。」
沈霽筠不語。
他何嘗不知自己的情況,只是……
「這是我應受的。」沈霽筠沙啞著聲音說。
藏鏡溫和地說:「施主被何事困擾?何不說出來,或許貧僧能夠解惑一二。」
在慈悲佛光下,沈霽筠垂下了眼皮,看著自己握劍的右手,眉眼間閃過了些許痛楚:「我辜負了一個人。」
聽到這個回答,藏鏡沉默了下來,不知為何,也生出了一些傾訴的欲-望,緩聲道:「其實……我也曾辜負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