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糕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十五年。
景和帝於去歲薨逝,謚號惠安。如今是大周永熙元年,冬去春來,萬物復甦。
陸允南被竹枝從被窩中掏出來后,這眼睛就沒睜開過。洗漱穿衣都有人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同時也不耽誤眯著眼睛繼續睡。
竹枝蹲著替陸允南腰間繫上絛帶,末端墜著透雕雲紋白玉。
杏林替他綰髮,頭髮梳成髮髻用雕花玉冠固定,簪上成套的玉簪。
一番收拾后,陸允南睜開了眼,終於是睡醒了。
杏林和竹枝呆愣愣的站在一邊看著陸允南發獃,即便是在陸允南身邊伺候多年,他們還是會因陸允南的樣貌而驚嘆。
陸允南生的唇紅齒白,長相精緻,每一處都像是經過細細琢磨。尤其是額間的那點硃砂痣,更是襯的少年美艷萬分。
「寧京城多少世家少爺小姐們因小少爺緣故興起眉間點硃砂,可我左右看去,還是我們小少爺最最好看。」杏林每日彩虹屁打卡,陸允南雖被這般誇著,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彩虹屁不足以洗刷他今日要上學的苦悶心情。
「杏林,這些話可千萬別在外面說,叫人聽見了,指不定以為我是個什麼自戀狂。你家少爺我雖是個混不吝但也還是要臉。」
陸允南嘴上這麼說,可對著銅鏡仔細瞧了瞧,也在心中默默給自己點贊。
陸.自戀.允南:我可真是個大漂亮。
杏林癟了癟嘴,模樣還有些委屈。他是實在不明白,怎麼少爺就是不讓他說這些。不過也還是老老實實點頭,唯少爺命是從。
陸允南不情不願的走到院中,摸了摸鼻子,轉了轉眼珠,頓時計上心來。
身旁的竹枝見陸允南這模樣,就知道對方心裡想什麼,於是道:「少爺,死心吧。今日你就是說得了上學就會死的急症,老爺和夫人抬也會將你抬進國子監。」
竹枝小臉一板,很是痛心,「老爺還說,你今日要是不乖乖上學,就將你腌在小院里的腌菜全部打開,讓它們壞掉。叫你也嘗嘗痛心疾首的感覺。」
陸允南難以置信,他驚道:「我爹當真這樣說?他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腌菜真的毀了,他自己不也吃不成了?」
竹枝沉重的點了點頭,他說:「老爺說就算是自損一萬,也不能叫你再逃課。今年小少爺再不升堂,就不准你再踏進廚房一步。還要送你去內班,天天住學舍,十天半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他這個爹,陸允南再清楚不過。雖說很是疼愛他,可是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像來都是說一不二。陸允南瞬間偃息旗鼓,這學也不是他想逃的,這人不都是有難處的嘛。
說來慚愧,他重活一世,終於得以念書擺脫文盲的身份,結果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學渣。
不是他不想學,實在是太難了。
經史子集,沒有一個是不難的。認清自己沒有學文的天分,想著學理也成。可是算學一課也狠狠的打了他的臉,叫他明白人間險惡。
大周的算學,沒有阿拉伯數字,沒有加減乘除的符號。
他們都是用字去描述,還有算籌去計算。
每每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好不容易明白題目講什麼,就要考慮該怎麼用文字算籌去形容答案,而他從來沒有成功的描述成功過。
只寫答案,不寫過程的算學題,能得幾分?
陸允南也曾掙扎過,想要從學渣泥潭裡爬出來。頭懸樑,錐刺股,讀書讀到大半夜。一頓操作猛如虎,考試一看大零蛋。
最後他也看開了,想通了。發現不努力讀書,不拚命想要有好成績后,他每天都很開心,吃嘛嘛香。現在在學渣的海洋中快樂撲騰,歡快遨遊,誰也別想拉他上岸。
陸允南給自己找了完美的不愛學習,整天逃課的理由。
——
國子監分六堂。
正義堂,崇志堂,廣業堂,修道堂,誠心堂,率性堂。
國子監實行升堂積分制,考試合格便可升堂。升到最高的率性堂,開始積分制,十二分優秀,八分及格,及格才能得到朝廷頒發的資格證書。
得到證書的監生們可以憑藉證書得到相對的官職,不及格的監生要留在國子監繼續學習。什麼時候及格,什麼時候離開。
陸小少爺憑著過硬的本事,硬是在初級班崇志堂呆了整整兩年。
今年是第三年了。
國子監自辦學以來,讀完六堂順利拿到證書進入官場者,最長時間是十年。陸允南有信心將其打破,並且創造新紀錄。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那種。
國子監大門是懸山頂,屋宇式,四根大柱開三間。門制規格不低,這樣的大門除了皇帝居住場所,只有衙署或者高品級的王府可以使用。
可見國子監於大周的地位之高。
陸允南心裡憋悶,飯都沒吃,直接來了學院。
馬車停在院中專門供停車的地方,馬匹要統一牽往馬廄。
下了馬車,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帶著明顯的喜悅,「呀!知知!」
陸允南抬起的腳一頓,順著聲音往後看。
雕著仙鶴雲紋的車廂內跳出一個少年,少年朝前跑了一小步,隨後又回頭從馬車裡拉出另一個少年。
兩個少年模樣一般無二,性格卻是有著天差地別。
前頭的少年頭戴白玉雕花冠,身穿儒袍,系著粉色絛帶,墜著顆嫩粉明珠。模樣俊俏,身形纖瘦。他一臉喜色,拽著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卻沒什麼表情的少年,朝著陸允南狂奔而來。
陸允南一見來人,轉身要跑。
對方見人要走,連呼帶喊,一刻不停,「知知!陸知知!」
今日開學,國子監門口有不少人,尋著聲音都朝著陸允南瞧。
竹枝和杏林一左一右像左右護法,竹枝無奈說道:「小少爺,您跑了也沒用,聽說許家兩位少爺今年入學,與您在同一堂。」
陸允南聞言,如遭雷劈。他深呼一口氣,臉上掛著假笑,給那對雙胞胎打招呼,「咦,這不是書玉和書元嘛,好巧啊,你兩今天也上學?」
許書玉追到了人,嘻嘻笑道:「知知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今日學院開學,肯定是要上學的呀。對了你剛剛見到我們你跑什麼?這才幾日不見,就不認得了?」
許書玉笑的純良,像個小天使一般,然後陸允南就聽見這個小天使從嘴裡吐出一句,「知知你今年又留堂了吧?我和哥哥都入學啦!」
陸允南嘴角抽了抽,惱羞成怒,氣呼呼的,「知知什麼知知!乳名是你這小鬼頭可以叫的嘛!」
許書玉眨巴一下眼睛,陸允南兇巴巴,「我可比你大一歲!叫我的字,允南。允南哥哥!」
許書玉,許書元這對雙胞胎是戶部尚書許州的老來子,兩人的母親不是大周人。是戶部尚書買來的西域舞姬所生,所以長相比較精緻,還帶著些異域風情。
書玉,書元是二人的字。本名叫許瀾,許隨。
在大周,只要是入學,即便是蒙學都要取一個字做代稱。
陸允南,本名陸知,字允南。
大周的貴族,世家們的名字都是單字,一般叫孩子乳名就是直接將名疊稱。
比如陸知,乳名就叫知知。
許書玉歪著腦袋,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以前在私下裡,他們都叫彼此乳名的。他看了看四周,想著是人多,知知定是害羞了。許書玉只好答應,「好吧,允南哥哥。月姨娘叫我和哥哥謝謝你,她說是因為允南哥哥和我們玩,爹爹才將我們送來國子監讀書的,不然我們是不能來這裡的。」
一直不吭聲的許書元也點了點頭,認真的看著陸允南,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謝意。
月姨娘是雙胞胎的生母,戶部尚書許州,是他爹陸盛的下屬。
大周有規定,賤妾之子不能為官,除非記在貴妾或者主母名下。國子監卻是倡導有教無類,即便是賤籍,若是能考入,一樣會收。雖說不能為官,但是國子監教的東西有很多。甚至有許多實用技術,雕刻制器建造工藝,醫術藥材炮製,釀酒烹飪皆有。若是學成,天下之大,任君發展。
陸允南對許書玉和許書元說;「你們兩在蒙學時先生就誇獎說你們聰慧,如今來這裡讀書,也是你們自己書讀的好,考進來的,和我沒有多大關係。」
說到蒙學,陸允南還是和這兩位一起上的,那時候三人關係就很好,是蒙學里的混世魔王三人組。陸允南早兩年從蒙學出來上國子監,結果兩年後,竟然還是同班同學!
陸知知深受打擊,他真怕明年這兩傢伙會成為學長,而自己還在崇志堂划水。
他在心中默默起誓,今年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升堂。
這時許書玉紅著個小臉,手指攪著衣袖,笑的靦腆,「允南哥哥,我們也是蔭監...」
蔭監,拼爹的。爹的官職達標,就直接保送進來。
陸允南咳了一聲,俺也一樣。
——
許書玉和許書元兩人只有一個書童,叫墨林。個子不高,長的倒是白凈。不過和竹枝,杏林二人相比,看著倒像是有些營養不良。
六人一起進了崇志堂,現在還沒上課,竹枝將拎著的食盒放在雕紋紅木桌上,取出三碟糕點。
泡芙,桃花糕,雙皮奶。
大周國力昌盛,新帝還是皇子時,就與人偶然間研發出威力十足的火器。經過這麼些年,大周朝平定四海,萬國來朝。
前兩年,先皇還在世。那時候與海外通商,海船運會許多的奇珍異寶和珍禽異獸。
有一頭黑白花的牛就被先皇賜給了陸盛。
陸盛謝恩后,牽著頭黑白花回了相府,看了寶冊,上書:此牛名為奶牛。產的奶人飲之能有助於長高,有益於身體康健。
陸盛心裡那個感動啊,陛下這是知道自家小兒子身體不好,剛出生時要是沒有聖道安魂,人早沒了。陛下心裡這是有他這個做臣子的,所以才如此惦念。
先皇逝世的時候,陸盛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的很是傷心。
陸允南當時看到奶牛後,一蹦三尺高,天天蹲在牛棚里,軟軟的喊著牛花花,擠奶的手卻是一點也不軟。
前世在山上與師父一起生活時,師父因他的營養問題也在山上養了一隻奶牛。陸允南那時候也叫它是牛花花,它的奶很好喝,做出來的小食也特別好吃。
前世今生他都要喝牛花花的奶。
陸允南想,這或許是牛花花它逃不掉的宿命。
牛花花一隻牛產奶有限,他只做了自己最愛吃的泡芙和雙皮奶。
除去每日喝的牛奶,光做這兩樣,奶差點都不夠。
陸允南自小就展現出廚藝上的超高天賦,陸家上下都覺得家裡要出神童。誰知道,廚藝是老天給陸允南開的窗,因為老天將他讀書的門關了,不僅關了還焊死了。
以陸老爹為首的陸家眾人,無一不痛心疾首,怎麼陸允南就不能多識幾個字。
陸允南每次都會反駁,讀書能當飯吃嘛?不能!但是他廚藝好,就能當飯吃。
一通歪理邪說,偏偏陸家上下吃人嘴短,念叨一兩句吐了心頭鬱悶之氣,也就算了。
「允南哥哥!這是泡芙和雙皮奶是不是!」許書玉是個狗鼻子,他在蒙學時有幸吃過一次,從此以後便對這味道念念不忘。
陸允南用銀質鏤花小勺撥弄著雙皮奶上撒著的蜜紅豆,紅白相見,瞧著十分好看。
「想吃啊?」陸允南誘惑著小饞貓。
許書玉被饞昏了頭,點頭如搗蒜,人都直接趴到了陸允南桌前,猛吸一口氣,一臉陶醉。
是他魂牽夢縈的香氣!
陸老爹官職不低,比他官還大的,一個巴掌數的過來。
也因如此,陸允南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前兩年在國子監,陸允南可以說是孤身一人,十分凄慘。
官大一級壓死人,沒一個敢接近他,討好都不敢。
和他門戶相當的,人家都是天之驕子,學霸中的戰鬥機,即便年歲相同的也都在最高級的率性堂里聚集。不像他,只是初級的崇志堂里平平無奇的快樂學渣。
「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以後在國子監,你要叫我一聲大哥。叫了之後,在國子監大哥罩著你,但是作為小弟也要聽大哥的話,知不知道啊?」陸允南為自己一秒前成立的快樂學渣幫拉人入伙。
許書玉滿心滿眼的都是吃,他知道個球球,不管陸允南說什麼,就知道點頭,點頭就完事了。
陸允南看向了一旁稍微矜持些的許書元,許書元象徵性的思考了一下,這人說的和當初在蒙學初遇時說的話一模一樣。
許書元認真的點了點頭。
反正就是和之前蒙學時一樣,那時候兩人也是跟著陸允南招貓逗狗,現在只是換個地方罷了。
於是乎,兩個小憨憨便又拜了同一個碼頭,從此在陸允南的帶領之下兩人名字就再也沒有下過專門記錄學生犯錯和處罰的集愆冊。
也幸虧初級班升堂不需要積分,不然這對雙胞胎指不定要陪著陸知知這個千年學渣留多少年的堂才算完。
「嘗嘗這桃花糕。」陸允南將中間那碟子白色糕點遞過去。
許書玉和許書元一人拿一個吃了一口。
!
好吃!
「這裡面又有奶香又有桃花香氣,吃著綿軟細密,口齒含香!」
食客的誇讚就是陸允南最喜歡聽的,「這是用糯米粉做的,裡面加了牛奶。我萃取了桃花純露,加了蜂蜜做成了花蜜放在裡面。」
許家兩兄弟哪顧得上聽這些,塞一嘴的桃花糕,唔唔唔的點頭。
陸允南沒吃上雙皮奶,只有一份,他給許家兄弟兩吃了。他手裡拿著泡芙,一口下去,外面的皮包裹著裡面的奶油,香甜無比。
「你們說,我開個飯館怎麼樣?」
許家兄弟一頓,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少見的露出相同的表情,一臉的震驚,「啊?」
陸允南心裡頭也有些虛,「你兩什麼表情,有什麼不行嗎?」
許書玉咽下嘴裡的雙皮奶,滑嫩嫩的,「允南哥,不是我說啊,你這樣的身份開飯館怕是不行的...」
陸允南抿了抿嘴,說的也是。
穿越投胎至今十五年,陸允南會走路時就在致力於改善陸府伙食。
不是說陸府窮的吃不起飯,想想也不可能。
實在是因為整個大周朝,就會蒸和煮。禁鐵令因為火器大規模誕生,沒有以前那麼嚴,平民都可以擁有一定量的鐵器。
他家在第一時間打了兩口大鐵鍋子專門做炒菜。
陸府是唯一一家除了蒸,煮之外「炒」菜的。
這裡的調料也就醬油,醋,鹽,如果葷油也算調料,那就四種。大家空有一堆的菜和肉,愣是不會做。
陸允南操碎了一顆廚子心,仔細想想在這樣的環境下開個飯館得有多賺錢。他讀書不行起碼也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難道他真的只能一輩子在府里,讓爹娘兄弟養著?娶妻生子的話,家人還得替他養媳婦,養孩子…
不行!他一定要自己賺錢養老婆孩子!得好好想辦法實現自己做飯自由。
吃的差不多了,崇志堂也坐滿了人,沒一會學錄就來了。
方學錄管理崇志堂和廣業堂,這會是他們崇志堂有方學錄的課。
方學錄是舉人出身,當年的頭籌。經過朝廷考較后才入了國子監做學錄。
因為學錄入堂,堂中一片安靜。方學錄一派儒雅,他朝著崇志堂角落的桌子瞄了一眼,似乎確定了有人趴在那,隨後哆哆嗦嗦的撫了一下鬍鬚,聲音有些打顫,「老夫是崇志堂的學錄,往後一年半的時間裡,將由老夫負責你們的教學輔導,監督課業。今日我們將講聖人經訓...」
堂上方學錄如和尚念經一般一頓輸出,陸允南堅持了五分鐘,宣布此次「好好學習計劃」失敗。
陸允南閑的出神,他成績不行,很有自知之明,坐的地方是堂中最後一排,最右邊。
崇志堂書桌四列五排,共二十人。
許家兄弟跟隨二次出爐的新大哥,佔了最後一排兩座位。
陸允南趴在桌上盯著最左邊的位置看,他記得之前方學錄看了那個方向,被嚇的說話都顫抖。許家兩兄弟見陸允南朝著左邊看,還十分貼心的將身體朝後傾,讓對方看的方便些。
最左邊的人早已由趴改坐,此時正目不斜視的看著方學錄。
方學錄拿著聖人經訓將臉擋的嚴嚴實實。
陸允南看著那人側臉,驚嘆於對方側顏的俊美。他從自己貧瘠的辭彙中,扒拉出「驚為天人」一詞來形容。
滿腦子都是,好看,太好看了。
鼻樑高挺,睫毛長翹,嘴唇微薄,弧度卻很是優美。
陸允南如實形容著。
對方許是感受到陸允南濃烈的視線,微微轉了頭,一張俊美的臉突然落入了陸允南的眼中。
而陸允南也落入了對方的眼中。
兩人忽然對視,陸允南因對方的美貌一時間忘記收回視線,對方卻是看了陸允南眉間的硃砂痣后,愣了一瞬。
三秒之後,一道低沉且溫柔的男聲在陸允南耳邊突兀響起。
【知知。】
陸允南猛地一驚,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卧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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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國子監部分參考《北京孔廟國子監史話》
賤籍考學那段是私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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