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
素帛一怔,想起了剛才他提醒自己的話。
雖然長清一行來到清遠也有些時日了,但就在許靖來找她之前不久,皓君還沒回來的時候,師兄妹二人才終於有時間單獨聊上幾句。長清對她說,江寧城那邊,國師很關心清遠的狀況,來之前特地叮囑了幾番,話里話外的意思總結出來就是,就算大家都知道瘟疫不是天譴,可以治癒,也不想讓格物司把這個功勞搶過去。
這一點素帛心裡也明白,從先前皓君的意圖中就不難看出。
但是還有另外一點她沒有想到。長清暗示了她,如果回去了,格物司因為賑災有方,再被記上一功,這筆賬國師就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了,到時候說不定還要再想辦法找他們的麻煩。
兩方的對峙,才剛剛開始。
夾在中間的素帛想想長清的提點,再想想許靖的叮嚀,覺得人生艱難。
她既不想傷害許靖的感情,也不想背叛自己的身份,更不想兩方走到勢同水火的程度。
百轉千回的重重思慮之中,她陷入了迷茫。
她在心裡暗暗地問自己,到底什麼才是真相,值得她守護的真相?
聖教的理論都是虛偽的謊言嗎?許靖所說就是全部的事實嗎?
別的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在自己病重之際,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她說不清這股力量從哪裡來,也無法像煦和一樣去分析它是什麼,但確確實實地體會到,是它給了自己不放棄的勇氣,和找到回來的路的希望。
儘管煦和和許靖一次又一次地用事實擊敗了她所信奉的教義,她仍然願意相信,冥冥之中,存在著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是它孕育出因緣,將萬事萬物聯繫在一起。當中的許多奧妙,是渺小的人類所不能理解的。能夠在背後操縱它,運籌帷幄的,一定是比人類更為強大的存在,也就是所謂的神。
於是她沉思良久,在百姓們期待的目光中開口,告訴大家,的確是天神賜予了力量,讓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拯救世人。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也多虧了許靖和煦和的幫助。若非他們苦心鑽研,探明瘟疫的成因和傳播途徑,被瘟疫害死的人還會更多。因此,大家也要對兩位大人心懷感恩。
許靖在後面聽著,一臉驚訝,想要插幾句話,聲音卻很快就被百姓的朝拜聲淹沒了,想要上前,也被皓君死死攔著。
直到素帛等人返回收容所,他才有機會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問她剛才說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跟說好的不一樣。
周圍人都在看著他們,素帛感到有些窘迫,勸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許靖表情不太好看,一副不大樂意的模樣,素帛使勁拽了他的衣袖幾下,好不容易才拽動,拉著他一路來到院角的大樹下。
二人各自放開手,相對而立,許靖沉著臉問:「剛才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嗎,怎麼一出去就變了卦,難道跟我說的話都只是騙我而已?」
「你先冷靜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素帛無奈道,「我只是覺得這樣說,是大家都想要的結果。」
許靖皺起了眉頭,感到不能理解。
「換言之,這也是百姓們真正需要的東西。」素帛解釋道,「不是真相,而是希望。沒有被天神所拋棄,能夠重拾信心生活下去,被原諒,被拯救的希望。」
這番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令許靖愈加難以相信,眉頭緊鎖道:「可是你明明知道,所謂的懲罰,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天譴,原諒一說又從何談起?」
「我不知道。」素帛斂眸,道,「這一切的發生究竟是偶然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並不知道。並且,我覺得這些連我都說服不了,覺得其中有許多模稜兩可之處的理論,勢必也是說服不了他們的。既然如此,何苦為難彼此呢?他們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相信,也可以過得很好啊。」
許靖看著這個同自己說話的人,感覺她好像突然之間就變了一個人。如果他也相信鬼神之說,這一刻一定覺得她被旁的什麼人附了體了才是當下最合理的解釋。可惜他不信,所以找不出任何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想來想去,只能認為,先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看走了眼。
「我看不是他們的需要,是你的需要吧?真相就是真相,講究的是靠事實和邏輯令人信服,而不需要粉飾上什麼神聖的意味。只有你們所謂的聖教,才需要靠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來蠱惑人心。」
由於覺得過於可笑,他甚至冷笑出聲來,道:「虧我來了清遠,還一直覺得你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實在是太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了。素帛啊素帛……不對,應該尊稱一聲聖女,我真是看錯了你。你的演技可真好,不愧是世間最大規模欺世盜名團體中至關重要的一員。」
他話說得刺耳,素帛卻沒有動怒,只是覺得他不能理解的東西還有很多,而這些並不一定就不是真實存在的,嘆道:「你這麼說有失公允,未免把我和整個三清教想得太不堪了。」
許靖冷笑一聲:「是,你當時奮不顧身的精神誠然可貴,還讓我感動了許久。但真正目的似乎並不是在於為了研究疾病或是救人水火而做出自我犧牲,而是欺世盜名,不是嗎?事已至此,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自顧自地說完,拂袖便要走。
素帛喚住他,脫口而出道:」我沒有這麼想,更沒有存心欺騙過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是真心把你們當朋友的。」
「或許是吧。但是在你的聖教面前,我們算什麼?友情算什麼?我怎麼忘了,當初煦和被吊在祭壇上的時候,你不一樣做得了劊子手?」許靖駁斥道。
素帛無言以對。
許靖越說越氣,這些話幾乎都是朝她喊出來的,緩了一會兒,才終於把聲量放低,指了指來時的方向,問道:「是不是皓君,長清,還是什麼人逼你這麼做的?我就知道不能被長清那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模樣騙了……」
「不是他。」素帛蹙眉,道,「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的選擇。」
「……」許靖沉默一會兒,問道,「意思也就是,你承認自己才是那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了?」
素帛深吸一口氣,試圖上前一步,和他好好談談,把自己的苦衷和顧慮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可是許靖卻後退了好幾步,刻意與她拉開了距離。
他疏遠的舉動和眼神中的冷漠令她的心被尖銳地刺痛了一下,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此時此刻的許靖看著她,感覺到的只有徹頭徹尾的失望,還有對那個認人不清,甚至還對她頗有好感的自己的氣恨與懊惱,情緒愈發激動,咬牙道:「就當這些日子,我許小郎是瞎了眼,救了一條白眼狼,還當是什麼寶貝在身邊好生養著護著。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一刀兩斷。」
「許靖!」話說到這份上,素帛心裡也有點窩火,無奈道:「你就不能聽我解釋嗎?」
「你方才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許靖冷著臉,邊說邊從她身邊走過,撞開她的肩膀,道:「麻煩聖女讓一下,您身邊神光太盛,在下這種旁門左道不敢多待。」
素帛情急之下,抬手抓住他的胳膊,並從袖中掏出了他給自己折的那隻小兔子,強忍著心中的酸楚,笑道:「你看,你送我的玉兔,我一直小心地收著,看在它的份上……」
許靖一抬手,毫不留情地將她手上的摺紙打掉,而後甩下一句:「丟了吧。」便繞過她,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素帛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怔怔地看著被他打落在地的小兔子,半晌沒有反應過來。良久,她才緩緩蹲下來,將摺紙拾起,捧在手心裡,回眸的時候,便看到了煦和。
樹下的俊朗公子身上籠罩著一層慘淡的月光,身形挺拔,面容淡漠。
素帛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聽到自己和許靖的對話,對剛才外面的情況又了解多少,只見他一如往常一般,既看不出熱情,也沒有像許靖一樣大發雷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她想要開口繼續解釋些什麼,但張了張嘴,卻又突然不知該從何說起,也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二人互相沉默著審視對方,好像都在試圖從這寂靜中領悟出什麼宇宙間的真諦。
直到去而復返的許靖回來,將煦和強行拉走,勸道:「別看了,她就是這種人,跟所有教眾一樣虛偽,我們同她沒什麼好說的,我一開始覺得她不可信的時候就應該堅持到底。」
煦和還是沒有說什麼,沉默著跟許靖一起離開了,只是在走之前,禮貌地朝她頷首示意了一下。
於是院中只剩下了素帛一個人,和她低頭看去的時候,腳下的樹蔭蔓延出去的無邊的暗影。
她不知道自己在院中佇立了多久,直到起了一陣朔風,吹落零星幾片細雪,化在她的眼睫,感到寒冷,她才攏了攏衣襟,意識到冬天就這麼突如其來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