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兄妹
照相機發出「咔嚓」的一聲,攝影師喊,好了。
蹲在前排的小朋友給副院長敬了個禮后,紛紛散去,這是院里的規定,見到院長告別院長必須敬禮。
易枝子拉著易小虎往後院跑。後院有一塊草坪,早春季節,有野果子可以摘了。草坪的草長期無人清除,有點深,其他小朋友不敢去,野果子都沒人去采。
經過福利院的廚房,食堂阿姨招呼他們倆去幫忙擇菜,平時小朋友會輪流去幫手,但今日要拍照,不知道要拍多久,就沒做安排,這會兒食堂阿姨逮到誰就是誰了。
易小虎重回福利院,園服是新發的,尤其愛惜,袖子長了點,擇菜要捲起袖子,他有點捨不得,就跟易枝子說他回房間放了外套再下來。
小朋友都在院里自由玩耍,他的宿舍在二樓,要經過一樓護士長的房間。他忽然聽到護士長的聲音和往常不一樣,就從門縫裡瞄了進去,只見副院長正從後面抱著護士長,手在她的胸前掃來掃去。
護士長的表情很奇怪,皺著臉,好像很討厭,但又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小朋友里早就傳副院長和護士長眉來眼去,這會兒他算是知道了,原來是真的。
他在心裡冷哼了一下,準備走,裡面的人說話了。
「他們都在外院玩呢,沒人會來,怕啥。」是副院長的聲音。
「別鬧,大白天的,還有好多工作要做。」護士長比平時溫柔了許多。
「先別做了,大白天的才刺激。」副院長明顯喘著氣。
「討厭,晚上嘛。先跟你說個正事。」
「還有什麼比這件事更緊急的。」副院長猴急,褲子已經半褪了,護士長的衣服也被半推半就地脫了,有點狼狽,露出一隻乳房。
「那誰昨天又來討錢了,你打算什麼時候把錢退給人家?」
「退什麼退?人又不是我們綁回來的,是他們看不住易小虎,差點給鬧出事來,我沒找他們就已經很好了,連個小孩都管不住。」
「關鍵是易小虎又回來了,你能占理不?」
「怕啥,這是我們的地盤,他們這種外地人販子,隨時都能把他們踢出去。」
雖然早就知道自己是被拐賣的,但他沒想到是副院長允許並參與了的行為,易小虎死命地咬著嘴唇,不敢發出聲音。
副院長已然沒了興緻,提起了褲子。
「他們這些人啊,辦事都不牢靠,到手的都能飛了,有些事,就該當斷就斷。」
「你倒是利落乾脆,我聽說你們村裡那個小男孩,你讓人在遊行隊伍里把他擄走,一走就走了個乾淨。」
「那個小崽子必須處理了,是後患,日後他萬一要是知道了賠償金的事,後患無窮。」
易小虎嘴唇快被咬破了,一直憋著氣,忍不住了,就閃躲到門旁邊,換口氣。剛才聽到的實在太震撼了,同村,遊行隊伍,賠償金,他們說的小男孩,就是易枝子的二哥!
「你也別大意,我可是聽說孩子一直鬧騰,後來得了重病,還不知道這會兒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永遠都回不來了的。」
「你真缺德。」
門裡傳來副院長的笑聲:「我缺德,你忘了,你家死鬼能開大超市能做大生意,是怎麼來的,可都是你的功勞啊。」
「你別胡扯。」
「不過還得感謝他天天忙生意,沒時間理你,要不我哪有機會弄你。」
門裡兩人又開始打情罵俏,護士長發出了呻吟。
噁心,狗男女。易小虎呸了一聲,沿著牆悄聲往外院跑,他不敢再上樓,怕發出聲響。
他回到廚房,獃獃地在門口,易枝子正蹲在地上擇菜,很久才發現他。
「咦,你不是回去放衣服了嗎,怎麼還穿著?」
「我……」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不敢看易枝子的眼睛。
「你什麼你呀,快來幫忙,還要去摘野果子呢。」
那一下午,易小虎魂不守舍,摘野果子的時候,被易枝子用果子砸了好幾次,一點知覺都沒有。
易初堯獃獃地坐在廂房裡,看著易初顏收拾,她把他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背包里。
「你這是做什麼?掛在櫥櫃就行。」
「一些現在不用穿的,可以先收起來,不受潮。」
「你是不是要走?」易初堯比任何時候都平靜,他早就想問了。
易初顏手中的活停了一下,又繼續疊衣服:「年後我要帶你離開這裡,去外面找醫生。」
「沒有希望的。」
「希望都是自己給的,你別自暴自棄。反正,我不想放棄,無論如何,都要去大醫院試試。你看之白媽,那都能搶救回來,要相信醫學的奇迹。」
易初堯不再說話,把輪椅搖了搖,面向窗戶。別說去外面的世界了,他連這扇窗都走不出去,但他知道,初顏既然說了這句話,她就一定會去做。
初顏是他人生里最大的驚喜,從不失手,也未曾失控。
擦掉嘴邊的淚水,他還是忍不住想問:「枝子,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聽《漁舟唱晚》嗎?」
「別再問了。」
是啊,以後都不再問了,這是最後一次。易初堯釋懷了,沒有答案比任何答案都要好。
十三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易枝子第一次出現在福利院,小朋友正被組織看《新聞聯播》,她進來的時候,天氣預報快要結束了,他在《漁舟唱晚》的背景音樂聲中見到了易枝子。她沒有哭,也沒有笑,眼睛里是他見過初來福利院的孩子里最淡定的眼神,不悲不喜,不卑不亢,像是早已經歷了人世間的滄桑。
這麼多年,只要是天氣預報,他都守著看完,一日都不曾落下,《漁舟唱晚》的音樂聲響起,他就覺得易枝子永遠像那天,初次走向他,一句話也不說,挨著他的座位坐下。
可是後來,他們成了兄妹,現在的自己,永遠不會有機會,也沒有資格,說出那句不敢說出口的話了。
以前想等長大了再說,現在長大了,卻永遠不能說了。
到底要不要說,易小虎像失了魂魄一樣,自從那日無意中聽到院長和護士長的對話后,他每天陷入莫名的發獃中。
他在心裡掂量,這件事如果說了,易枝子肯定會發瘋,他想不出她會做什麼,應該會大哭,然後去罵院長,但又能怎麼樣呢,誰會相信一個小孩子說的話,再說也沒什麼證據。院長肯定容不下她,她可能會被送走,沒準是被拐賣,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要分開。不行,不能告訴她。
但不告訴她,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二哥是怎麼丟的,也不知道二哥的生死,如果換作自己,對自己家人的生死不知情,那他寧願選擇知情。
大不了就跟她一起離開,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哪怕去當乞丐,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思來想去,他決定選擇告訴她。
果然不出所料,易枝子聽完他說的話之後,痛哭了一場。他第一次看見她哭得那麼傷心,她哭著要去找副院長,被他死死地抱住了。
「你打不過他們的。」
「打不贏也要打,我的牙齒很厲害,我咬他,咬死他。」
「枝子,你聽我的,別衝動,最起碼,你得知道你二哥在哪兒。」
是啊,沒有什麼比知道二哥的下落更重要的了,可是,眼下該怎麼辦?易枝子跌在地上,放聲大哭,易小虎捂住她的嘴,要是讓別的小朋友聽到,可能就瞞不住了。
易枝子哭累了,無力地倒在他懷裡,易小虎想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兩人趴在對方的肩膀上痛哭。
接下來的兩天,易枝子都請了病假,說感冒發燒了,沒出早操,也沒下樓去玩耍。護士長派了人來量體溫,沒有異常,也就沒人管她了。
到底沒穩住,冥思苦想了兩個晚上,她要親自去問院長。要知道二哥的下落,不可能通過其他渠道來問,沒有其他的出路。
去之前易小虎問她,是否想好了最壞的結果。
「你放心,小虎,大不了就離開這裡,我要去找我二哥,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她這麼一說,易小虎就後悔了。聽她那話,沒有要帶上他的意思,眼淚馬上就涌了出來:「你不是說,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嗎?你走了我怎麼辦?」
「你得想好,我沒有地方可去,也許就是當叫花子了,過討飯的生活。」
「那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易枝子看著他堅定的眼神,點點頭。
抱著最壞的打算,她去了副院長的辦公室,副院長見是她,眼裡的驚訝一閃而過。
「院長,我聽說你可能知道我二哥的下落,請你告訴我。」見了副院長,她的聲音變得怯生生的,但還是鼓足了勇氣。
「你二哥?不是在遊行中走丟了嗎?」副院長語氣和平常一樣,慈祥可親。
「我想他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聽說院長知道他在哪兒。」
「你聽誰說的?」副院長不動聲色,「我怎麼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易枝子跪在地上,眼裡帶淚:「院長,你一定知道,我們都是同一個地方的,就請你看在我爸的分上,告訴我二哥現在在哪兒,求求你了。」
「你快起來,快起來,我不知道你二哥在哪兒。」
「你別騙我,我爸媽和大姐都死了,我現在只想找到我二哥。」易枝子聲淚俱下,她只求知道二哥的下落,什麼仇都可以拋下。
副院長一聽她提到了她父親,心裡一沉,只怕是這小女孩也知道了些什麼,之前只顧著處理易家的男孩,沒想到女孩也是無窮的後患。想到這裡,他又假意耐著性子,心裡盤算著如何處置她。
「我是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能不告訴你嗎?你先回去吧,我還要工作。」
「你別想騙我,那天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不會去找警察,只求你告訴我二哥在哪兒。」
果然被她偷聽到了,他看著小女孩,惡狠狠地說:「你二哥被人賣了,在路途上就得了重病,蕁麻疹,聽說過沒,出疹子死了,人早就死了!」
二哥死了!易枝子再也沒有支撐的力氣,暈倒在地上。
在門外放風的易小虎沖了進來,抱著易枝子,大喊救命。
易初堯的陽台也放著一盆風信子,輕輕地端起來,葉子的綠真是好看,估計整個石井都沒人見過風信子。這麼美好的盆景,可惜,他也沒見過它開花,據說是會開花的。中間的莖球散發著深墨綠的脈絡,清晰可見,深墨綠由上而下漸深,直至底部達到最深,像一潭老井般,深不見底。
不知井深處,還藏著多少秘密。
醒來后的易枝子,一直在床上抱著膝,不哭,也不說話,易小虎除了出早操,都陪著她。
副院長來過一次,特意關上了門窗,交代她二哥被拐賣的事跟他無關,但人已經死了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告訴他們,如果想在福利院繼續生活下去,就要閉緊嘴,不要亂說。此後,他再沒出現過。
易小虎完全手足無措,他已經做好了跟著易枝子隨時逃離的準備。
「我不逃,為什麼要逃?」當他把計劃說給易枝子聽的時候,她的反應出乎意料。
易枝子讓他去把養在院子里的那盆風信子端了上來,擺在宿舍里。這個小房間因為是頂層的閣樓,又是端頭,原本沒人住,當時他們自願認領的時候,負責安排的人非常痛快就答應了。原本福利院的床位就不夠,憑空多勻出了兩個床位,再好不過。
過幾日,易枝子跟往常一樣,出操,跟小朋友開心地玩,去廚房幫忙,易小虎形影不離,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她。
一天院里來了參觀的團隊,接待到很晚,等人都走後,副院長吩咐廚房炒幾盤菜送到房間,平時易枝子勤快,手上的活也快,第一個被叫去。
那晚,易枝子沒睡,一直守在宿舍門前,等了很久很久,她差一點就以為那盆被她用風信子莖球炒成的菜沒有任何作用。終於,樓下傳來聲音,她悄聲打開門蹲在走廊護牆下,聽到樓下有人說副院長有點不舒服,快去請護士長過來看看。
護士長很快就過來了,關上了門,樓下又沒了動靜。
易枝子返回房間,把一杯溫水遞給易小虎,讓他送到樓下副院長的房間去。
易小虎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聽說是副院長身體不舒服,需要送水,嘴裡嘀咕著為什麼不讓其他人送,但還是端起那杯溫水就送了下去。敲了門,副院長問他來做什麼,他知道不能說是易枝子讓他來的,只說有人讓他送杯水來,就走了。
那晚,易枝子也下樓了一趟,很快就上來,躺下睡了。
第二天易小虎一大早起了床,發現窗檯少了那盆風信子,他把易枝子搖醒,正要問她風信子去哪兒了,樓下傳來一聲尖叫。
院長被人發現和護士長雙雙死在房間里,兩人赤身裸體,護士長的脖子上有深深的勒痕。
整個小鎮都驚動了,副院長被查出是水銀中毒致死,護士長則是在廝打過程中,被副院長用手捂著嘴,活活勒死的。
人群圍在院長房間外面,大家瞠目結舌。易小虎擠到最前面看到了兩個人的屍體,面目猙獰,他出來後頭暈目眩,胸口很悶。易枝子一直站在人群最外面,人群向前,她跟著向前,人群退後,她跟著退後。
易小虎拉著她的手跑回房間,關上門,確定外面無人,壓低了嗓音,死死地看著易枝子說:「昨晚那杯水裡放了什麼?」
「水銀。」她輕飄飄地說,一開始她就不打算隱瞞易小虎。
「哪裡來的水銀?」易小虎簡直不敢相信。
「就是前幾天我讓你去護士長辦公室偷的四根體溫計。」
「什麼,溫度計?我說你怎麼讓我去拿那麼多體溫計,原來是這樣。」
「沒辦法,我只能讓你去,因為院長和護士長提防著我,我暴露了,只能讓你去。」
「可是,你怎麼知道體溫計里有水銀?」
「得感謝護士長,是她告訴我的。」易枝子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春天終於來了,旱田裡長出了青苗,樹葉也都綠了,眼前是一片芽色的世界。
那天她在院長辦公室昏厥之後,再也不想出門,二哥死亡的信息,讓她原本還殘存的一定要找到他的念想瞬間崩塌。她當時說的都是真的,只要院長告訴她二哥的下落,她什麼仇都不想報,只要能跟二哥在一起,逃離這個地方,哪怕是流浪,也在所不惜。
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她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護士長來給她檢查身體,量體溫,她不從,把體溫計拽過去,無意識地放在嘴裡。護士長臉色迅速就變了,從她嘴裡奪出體溫計,嘴裡大聲罵著:「你這是要尋死嗎?體溫計要是破了,裡面的水銀會讓你立刻中毒死掉。」
她不肯把體溫計給護士長,兩人爭奪,她一生氣,把體溫計甩在了地上,體溫計發出了清脆的爆破聲,碎了。
護士長狠狠地在她腿上掐了一把,馬上起身把窗戶打開,又喊著:「水銀蒸發在空氣里,也會死人的,你要死,自己找地方死去。」
「所以,你把水銀混在溫水裡,讓我送去。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院長沒喝呢?」易小虎內心很震撼,她做的這些事,事先一點都沒告訴他,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計謀什麼,還以為她一切都正常了,接受了現實,要和他在福利院里一起長大。
「他不會不喝的,因為他吃了那盆風信子做成的菜,一定會渾身難受,不停地喝水。」
「風信子有毒?」
「我不確定,只是以前聽人說過,但是我想,他吃了應該會很難受,應該會喊護士長。」
「枝子,你知不知道,萬一被人發現,你和我都是死罪。四根體溫計你都用了?」
「兩根倒水裡了,還有兩根,我昨晚下去從門縫裡倒了進去,偷偷把窗戶關上了。如果這都不死,就是他命大了。」易枝子的眼神寒傲似冰。
「枝子,你……你太可怕了,護士長只要早走一點,你這些計謀都搞不成。」
「可是她偏偏沒走,院長喝了那杯水,護士長很快就知道是水銀了,院長以為是她要殺自己。是你告訴我的,他們倆本來就不和,我猜,副院長一定不會放過她,因為只有她有水銀。」
「萬一護士長也不知道是水銀呢,水銀是無色無味的嗎?」
「不是,所以護士長能分辨得出,但這些不重要了,我要殺的本來也不是護士長,即便護士長認不出來,副院長也會認為是她要殺他,怎麼會放過她?」
易小虎狠命地搖頭,用手捂著嘴,他想喊,可是什麼都喊不出來。他不認識眼前的易枝子,她是惡魔,她竟然殺了人。
易初顏把衣服都收拾好了:「哥,不早了,我把你扶到床上睡吧。」
易初堯把輪椅搖了過去,一點一點,借著力,輕輕地躺在了床上。他的腿腳並非全無知覺,但是每一次使勁,都像要耗盡生命一樣。他讓易初顏把單放機給他遞過來,把左右耳機都塞在耳朵里。
初顏把門關了,他按下了播放鍵,《漁舟唱晚》的曲子響了起來,都是片段的拼湊,他還從未聽過完整的一首,他曾多次托初顏和易婭一定要幫他買有完整版本的磁帶,但一直沒找到。
閉上眼睛,六歲的易枝子又走進了他的腦海,彷彿初次見面就在眼前,那一瞬間太美好了,《漁舟唱晚》讓他每次都昨日重現,那般真實。
養父母辦完所有的登記手續后,接他們離開福利院,易小虎決定忘記所有的一切,不再掙扎,他只想和易枝子永遠在一起。他用了很久的時間說服自己,也說服她,他沒有其他親人,她就是他在世界上最親的親人。
易枝子只提了一個要求:改名,戶籍上不能有被收養的記錄。
他答應了她,一切都將從頭開始,他們都是嶄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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