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顏

初顏

初顏

二〇〇〇年,冬。

她跳上了命運的列車。

座位在車廂的第一排靠窗,她趴在硬桌板上睡了一會兒,很快就醒來,這一覺沒有夢境。

已是最快的一班列車了,但依然覺得很慢,能看清窗外的每一棵樹,路過的每一個小站,飄過去的站台上每一張臉。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車,竟是如此光景,從前不知世事艱險,此刻孤獨和驚慌感如黑霧一般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

就像一場夢,這一夜發生了這麼多事,季之白不知道怎麼樣了,赤崎警官能否逃出星星之眼,二哥將如何面對他的處境?越想越亂,是不是從這一刻開始,應該不多想,也許很快就能再與二哥團圓。易初顏想到這裡,心情似乎好了一點。她靜靜地趴在硬桌板上,看著景色一點點後退,人生正如這倒退的風景一樣,過去了就不可再回頭。

肚子有點餓,早餐還沒吃,正好小推車來了,小喇叭喊著盒飯十元一份,速食麵三元一桶,帶熱水。她要了一桶速食麵,不用服務員幫忙,自己把熱水倒上,把調味包放在桶蓋上等上幾分鐘。

拉開背包想找一包紙巾,陶塤差點摔了出來,她緊握著陶塤,恍若隔世。

面差不多好了,揭開桶蓋,滾燙的熱氣騰地冒了上來,熏得眼睛也起了濃霧,淚水落在了面里。她把垂落的亂髮撥到耳後,腦海里季之白、哥哥易初堯、赤崎警官、二哥的臉孔交錯著出現,心裡是沉重的悲哀,又是重逢的喜悅,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十三年前,一夜之間,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十三年後,該報的仇都報了,該等來的人也等來了,人生似乎應該有個了結。如果不是知道二哥還活著,她希望就把自己埋葬在昨晚竹林的深雪裡,埋葬這十三年的痛苦。

如果每一個十八歲都有一場成人禮,那自己的成人禮代價過於慘重,像是失去,又像是擁有。

人間聚散無常,本就是一出殘局,自己也是這一盤殘局裡的棋子,只能奮不顧身,從未想過全身而退。走過了這一場場暮色,才會知道,生或死,都不是人生盡頭。又有幾個人能做到眾生皆草木,此後不再見青山?命運的玩笑一個接一個,不曾停歇。

到了長沙站,人來人往,她找到一處公用電話,想呼一下二哥,想知道此時此刻他的境況。可她也記得二哥曾叮囑過,一個月內不能呼他,拿起的電話放下了。

她又猶豫著把電話拿了起來,想要撥易婭家的號碼,最終還是冷靜克制了衝動。電話不能打,說不定此刻派出所已經派人在她家蹲守了。

既然已經出走,就要狠心,不能半途而廢。

想起二哥說的,往西走,她在售票大廳看了一下,買了車票。沒出車站,就在車站等著。

去西藏的列車有漫長的十幾個小時,到了鄭州,她忽然決定先停留一段時間,等到聯繫上了二哥,再做打算。她找了家銀行ATM機把二哥給她的錢存了起來,竟然有三萬多塊,二哥應該是傾盡了所有。銀行卡是用易初堯的身份證辦的,之前是想把從寒戈信用社取出來的錢存進哥哥的戶頭,讓他更有安全感,沒想到他還來不及用上這筆錢就走了,世事難料。

找了家小旅館落腳,雖然知道用的是姐姐的身份證,通過身份證信息被查到的可能性不太大,但她仍然有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且與日俱增。這份恐懼不是對未知的未來,而是對二哥境況的不安,還有對赤崎警官和季之白的命運的不安,這些不安,讓她徹夜難眠,無法剋制住要給二哥打電話的衝動。

如此等了大半個月,不能再等了,她挑了個夜晚的時間出門找電話。

下著雨,她跟旅館前台借了雨衣,嚴實地披在身上。旅館旁邊就有一家專門打電話的地方,店裡擺了十幾台電話。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去跟老闆買了一張200卡,全國通。沿著昏暗的路燈,走了三百米,見到一個路邊的電話亭,插入那張200卡,根據語音提示,撥通了尋呼台,快速地給二哥留了言,就站在電話亭等回復。

密集的小雨飄灑在雨衣上,頭髮還是被打濕了,但她非常堅定,今夜一定要等到二哥的電話。電話店裡的電話不能打,警方可能會迅速解鎖IP地址,聯繫上店家,即便沒那麼迅速,事後店老闆也能做證她出現過,很容易暴露蹤跡。200卡相對安全,如果被查到IP,這也只是一台無人路過的空機而已。

還不到一個月,不知道二哥說的一個月時間,有什麼含義,但就算今晚要冒險,也要等到二哥的回電,再不知道他的處境,她覺得自己會被折磨至瘋。

電話可能沒有回得那麼快,易婭應該還沒睡,她房裡有分機。她有太多事想求助易婭了,請幫忙把哥哥易初堯葬在星星之眼旁邊,那是他最想去卻從未去過的地方;如果季之白沒死,請幫忙務必把她託付給二哥轉交的東西,轉交到他手上;赤崎警官如果還活著……哦,不,星星之眼就是天羅地網,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很小,那……能否去他的墳墓前祭奠一次。

易婭的電話還沒打,電話響了,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電話,喊了一聲二哥,接著又問你好嗎,但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死寂。

終於,二哥開口說話了,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還好,你現在呢?」

這麼冷靜的聲音,她有點琢磨不透,「你現在呢」這四個字既不是問她好不好,也不是問她現在在哪兒,不像是正常的問候。她放慢了語速,腦袋裡高速運轉著,如果二哥現在身不由己,那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暴露信息:「二哥,我很好,你……你怎麼樣?」

二哥在電話里說:「什麼都不要問,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她把聽筒緊緊地貼在耳邊,琢磨著二哥話里的意思:「我記得,我記得。」

「記得就不要忘了,冷了多穿衣服,到了深圳,春暖花開,就不冷了。」

雨衣上的雨水落進了眼睛,易初顏沒再多說,毫不猶豫把電話掛了,沿著來時的路,小跑回了旅館。她迅速收拾好行李,決定去買第二天最早一班的火車去拉薩,二哥交代過她,往西藏的方向走。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冷靜,果斷地退了房,背著包,叫了一輛計程車,隨意說了個廣場的名字。電話亭附近的旅館肯定不能住了,即便是身份證查不出,但只要鎖定電話亭的IP定位,查附近的旅館,查易姓女子,被搜查到的概率很大。

她又轉乘了一輛計程車,來到火車站,買了去拉薩的票。不能在火車站過夜,她在旁邊找了家衚衕旅館,說自己身份證丟了,多交十塊錢,打著哈欠的老闆就給了她房門鑰匙。

再也睡不著,越是慌亂越要強製冷靜,這是她在六歲就學會了的生存本領。當她知道王林生就是拐賣易小虎的源頭時,就告訴自己,所有人都靠不住,王林生每天都打著慈善的幌子用最高的身份在兒童福利院出入,卻人面獸心,私下做著骯髒的勾當,圖謀錢財,不顧孩子的生死。後來,知道二哥的死跟王林生有關,她就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不動聲色的復仇謀划。

可此時此刻,她還是有些慌亂,她分析著二哥在電話里的言辭。

二哥在電話里說,到了深圳就變暖了,可他明明叮囑的是往西走。她猜想有兩個可能性:要麼二哥的電話被監控了,他故意說了另一個城市,聲東擊西;要麼,二哥已經被警方控制,只要她打了尋呼台,警方勢必就會讓二哥來回電話。可如果是這樣的話,二哥可以選擇不回電話,但他又回了,那說明二哥一方面想知道她的狀況,另一方面是在暗示她,警方的行動已經鋪開,暫時不要再聯繫。

讓她害怕的是,無論是哪種情況,二哥肯定已被警方控制。為什麼二哥會被控制?他要是想脫身,是有辦法的,所有的罪狀都跟他無關,窩藏逃犯?但他若有意掩蓋,不是難事,況且按照二哥的行程,他還在休假,時間上完全錯開了,完全有不在場的時間證明。

那二哥為什麼會被控制了呢?

她坐在床上抱著膝蓋,身體蜷縮。這是她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在她的猜想里,二哥除了自首這一條,就不太可能被警方逮捕。

自首,二哥不會傻到去自首吧?此時此刻,恐慌根植在心裡,今晚註定無眠了。她希望是另外一種猜測,警方想知道她的下落,所以二哥的電話被監控了。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突然想起赤崎警官在星星之眼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沒有失去所有,你二哥還活著。」

也許赤崎警官早就識破了二哥的身份,所以監控他的電話來協助追捕她,因為警官知道,妹妹一定會聯繫二哥。

她有點後悔了,起碼在掛電話之前要跟二哥說,不要傻,不要被自己牽絆。

她這會兒也想不到,當時沒來得及說的話,在此後十年的漫長歲月里,也沒有機會再說。

她再無睡意,也許讓自己安全,才能讓二哥心安。她起了身,站在窗戶邊,風雪來襲,在鄭州待了半個多月,還從未認真看過這座城市,但她此時此刻知道,之後的人生都要往西邊走,那裡應該下著更大的雪,有著最寒冷的凜冬。

燈光照在身上,循著自己站的方向望去,看不見影子,也許,影子在前晚的星星之眼,就徹底失去了吧。

第二日,她匆匆踏上了到拉薩的列車。到拉薩住了幾日後,她突然有點懂了為什麼二哥會讓她來西藏。

遙遠的雪山蜿蜒,藍天艷陽下,心境清爽了不少。她去了布達拉宮,去了大昭寺小昭寺,學會了朝拜祈禱,跟著隊伍去轉山,見過清晨十點鐘最美的羊湖,雙手轉過無數的轉經筒。跟著藏民製作經幡,聆聽經幡被風吹動的聲音,她知道了,每當風吹動經幡的時候,都是對眾生的一次祈福。

但隱約的不安並未減少,她盼著二哥能早日來拉薩和她會合,在西藏找個人煙稀少的角落,隱姓埋名,生活一輩子,至於其他的,她沒再做多想。

如此在拉薩又熬了一個月,她仍不敢聯繫二哥,一旦西藏這個方位被發現了,也不能長待。她在日復一日的等待里,想給易婭寫信,可信寫好了,最終還是沒有投遞出去,萬一信被攔截,她也會跟著暴露,也許還會給易婭帶去不必要的麻煩。

等待是最煎熬的,估算著易婭開學回校的時間,她給學校打電話,相對比較安全,無論如何,都要得知二哥的處境。

學校的電話撥通了,守衛處的老頭在廣播里通知易婭接電話,如此廣播了三次之後,她有點焦慮。

話筒終於再次被拿起,是易婭的聲音:「我是易婭,請問你是?」

屏住了呼吸一秒,這是她自從離開以後第一次聽到易婭的聲音:「易婭,是我,初顏。」

易婭驚訝地捂住嘴:「初顏,你怎麼樣啊?你現在在哪兒?擔心死我了。」

「我很好,不用擔心我。警官有來找過你嗎?」

「何止找過,前面那陣子,我在家,幾乎天天都來,我還害怕你往我家裡打電話,萬一撞見了怎麼辦。」

「易婭,都怪我,連累了你。」

「我沒事,就是擔心你,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初顏,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告訴我,也太不把我當朋友了。」

「不知道怎麼開口,有些事不能說。」

「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你過得怎麼樣,吃的用的都夠嗎?不夠的話,你跟我說,我給你寄,放心,我不會亂說的,現在我回學校了,他們也沒再來找我。」

「我很好,謝謝你,易婭,」明明已經很想哭,但她還是拚命忍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長話短說,我想問你一些事,季之白怎麼樣了?」

「之白哥沒事,我們發現他在你哥哥的房間昏迷不醒,就送了醫院,用了葯,他很快就蘇醒過來了,沒大礙。是警官救了他,但醫生也說,要是再晚點,可能就會傷害到呼吸系統了,還有腦部。」

易初顏鬆了一口氣,原來赤崎警官去星星之眼之前,就已經救下了季之白。這一個半月,她不斷地回想著和季之白的種種過往,心裡充滿了愧疚,復仇之心讓她失去了理智。季之白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跟父親的死也沒有任何關聯,僅僅是因為他的父親染指了賠償金一案,就得替父親去死,實在過於無辜。

從前總覺得父親的魂魄無法安然回故里,在西藏見過許多藏民的生活之後才知道,是從前的自己沒有放下,才會一再迷失。

「他……恨我嗎?」

「我不知道他恨不恨你,我只知道他常常去星星之眼,有時候一整天不說話。」

「警官呢?」

「警官也沒事,說是你二哥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及時救了他,不過也大病了很久,聽說出院時人蒼老了許多。對了,我聽說他好像要辭職,不知道真假。」

知道他們都無恙,她心安了不少。

「我哥哥怎麼樣了?」雖然知道哥哥易初堯在雪地里就已經死了,但還是想知道他葬在哪裡,如果他的生命里沒有遇到她,也許不會是今天的結局。

「初堯哥就葬在星星之眼旁邊,我想,你肯定也願意這麼做,就替你安排了。」

「嗯,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初顏,沒想到那個實習警察張煒遇是你二哥,我是真的一點都沒想到。」

張煒遇,如此陌生的名字,她從未將這個名字和二哥關聯過,但張煒遇就是二哥。「我二哥……他怎麼樣了?」

「他有點可惜,應該以後不能當警察了。」

「為什麼?」

「聽說他自首了,開學前我特意去打聽,不知道具體是什麼罪名,但罪名成立后,他也沒有做辯護,好像很快就有了審判結果。」

這個消息讓易初顏心理瞬間崩塌,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跟二哥沒有任何關係,他並未參與其中一絲一毫,豈會被判刑。二哥,不值得。

話筒從手裡掉落了下來,手突然麻木了,沒有了力氣。

「喂,喂,初顏,你還在嗎?你還在嗎?」電話里易婭急促的聲音。

她再次拿起了電話筒,強忍著問:「我二哥,他判了幾年?」痛苦就像一陣穿堂風一樣,在心裡來回地鑽著。

「說是五年,我回學校之前本想去看他,但據說他已經被轉移到市裡的監獄服刑去了。」

後面易婭又說了什麼,她完全沒有聽進去。二哥本就是她黑暗人生中最後的光亮,但是二哥為了她,坐牢服刑,放棄了最愛的警察職業,丟掉了大好前程,一生都要背負洗不掉的污點。為什麼這麼傻啊?

掛了電話,她腦袋裡一片茫然,在路邊漫無目的地走著,雙目無神。她蹲在一家小畫店的門口,掛在門口的畫,每一幅都勾勒出了它們原本的意義。

一隻小貓的尾巴被卡在窗台上,不停地叫喚,弱小的眼神向她發出了求救的信號,她伸出手把窗葉輕輕拉了一下,小貓的尾巴鬆了出來,喵喵叫了幾聲,湧入了茫茫人海。

渾身無力,像失去了重心,二哥入獄的消息對她打擊太大,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二哥就在他的養母家一輩子平安無憂地生活,不用知道他的下落。沒有期盼,才不會絕望,可如今這份期盼變成了不可逆轉的絕望,這樣的人生,要它又有何用。

一陣暈眩,她拖著腿往前走了幾步,倒在了路邊。她努力睜開眼睛,想呼救,卻怎麼也喊不出聲音,路邊有幾個全神貫注的朝拜者,但沒有人發現角落裡她的存在。眼皮漸漸失去了最後的力氣。她趴在地上想,若是那一日死在茫茫雪地里多好,讓大雪覆蓋她骯髒的軀殼,洗去一身的負重,便不會如現在這樣再次痛苦了。

易初顏雙手抱著膝蓋坐在窗台上,湛藍的天空飄著幾朵慵懶的雲。本來今天就想走,但是旅館老闆勸她,不如等醫院檢查的結果出來,萬一體力不支再暈倒在路邊如何是好?從昨天醒來,她整個人就很虛弱,喘不上氣來,嘴裡冒著苦味,那味道讓她隨時隨地想嘔吐。

行李都收拾好了,傍晚的列車,可以隨時買票走。她要回石井去,找警察自首,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跟二哥沒關係,如果犯罪者自首落網,二哥窩藏逃犯和知情不報的罪名,或許也就不成立了,至少不會被判五年。一定要想盡辦法幫二哥洗脫。

又一陣苦水翻湧上來,她衝到洗手間嘔吐,肚子里完全空了。

沒多久,旅館老闆差服務員把醫院的檢查報告送到了房間,樸實的藏區大姐轉告醫生的話,說她已經懷孕了,有了六周的身孕。

易初顏癱倒在地上,原來犯噁心是因為懷了身孕,怎麼就懷孕了呢?她想起那一晚與季之白的纏綿,一夜歡愉,竟然懷上了他的孩子。

「我要當母親了?」她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反覆看手裡醫生的醫囑,醫生說她身體底子本就薄弱,又受了連日的風寒,容易生病,而且黃體酮過低,叮囑她需要靜養一段時間穩胎。

人世間的悲喜交織竟然如此之密,前一刻,她還在盤算回石井如何救二哥,可是下一秒,她卻得知自己做了母親,一個新生命在她身體里,正在慢慢長大。

她想起母親臨死前,自己握著母親的手,一點一點的,從溫熱變成冰涼,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有來生,你不要來找媽媽。」

她豈能不知這是母親不願她再跟著受苦的用心。可是父母又豈能選擇,誰都沒有權利選擇,腹中的孩子也同樣,沒有權利選擇。

回去救二哥,還是保住孩子,是她從出生到十八歲,面臨的最難的選擇題。如果救二哥,一路風霜雪雨,必定要受盡折磨,回去自首,讓孩子還沒出生就跟著自己進了監獄,又豈是一個母親應該做的選擇。

她把那張醫囑緊緊地抓在手裡。窗外傳來經筒被風吹動的聲音,她看著窗外的朝拜者,他們是如此虔誠,她第一次因為這樣的匍匐而濕潤了眼眶。她下了樓,走出旅館,跟在朝拜人群的身後,跪下,雙手合十越過頭頂,俯身,叩拜,將身體全部貼在地面上,聞到了泥土的氣味。起身,走三步,再一次,跪下,叩拜。

淚水逐漸從狂熱變成了冷清。

人生就像一場無盡的電影,命運又跟她開了一次玩笑,救二哥還是救孩子,選擇了其中一方,都是將刀子插在了另一個人身上。

最不值得孕育新生命的自己,新生命卻在她的體內生根發了芽。

她跟著朝拜隊伍匍匐前行,直至大昭寺的門口,這一路,她心裡再無雜念,她在自己淚水幻示的影子里看清了前塵和來世,前塵不可再回首,來世不可求,而新生命,是她和這個世界再次相見握手言和的源泉。

在旅館又住了一個月,鮮少出門,醫生叮囑她目前還是保胎階段。好在旅館老闆一家都很好心,每日三餐除了正常飲食,還有營養湯水。

陽春四月,再過一陣子,西藏也要開春了,易初顏每日面朝大昭寺虔誠朝聖,心靜下來不少。

南方應該煙籠細雨了吧,希望二哥也能偶爾抬頭望向天空,時空流轉,遠方有人牽挂。

得為接下來的生活做計劃,雖然二哥給的錢在拉薩生活幾年都不成問題,但居無定所的流離漂泊,又無生計,未來孩子出世,生存問題就擺在眼前。她對藏區的生活還一無所知,從前自己謀划的,也是帶著哥哥南下。她知道南方有很多工廠,流動人口也多,無論做什麼,糊口不成問題。如今到了西藏,人生彷彿從頭來過。

她抽空會去找旅館老闆娘聊天,逐漸了解藏區的生活習俗,聽說很多非本地的孕婦在孕期會有嚴重的高反,目前自己還沒有反應,但她還是有點擔心,想往海拔低的地方去。老闆娘建議往林芝方向走,說那是西藏的小江南,海拔低許多,氧氣也足,森林多。恰好老闆娘有個妹妹在西藏大學快要畢業了,目前在林芝做支教志願者,可以幫她找個落腳點。

她決定去林芝生活。臨走的前一天,她去了布達拉宮,又去了八廓街,坐在大昭寺門口的一個角落,曬著太陽,看著來來往往的朝聖者,見到了一位從幾百公裡外,一路從故鄉磕長頭到大昭寺的藏民。風餐露宿早已讓他看上去滄桑如枯,可是他在見到佛祖像的那一瞬間,嘴裡念著六字真言,眼淚雙流,長跪在地。

聽說有虔誠的藏民,要磕足十萬個長頭。如此,就是一生。

直到日落,濃雲疊層而至,她才起身,八廓街依舊有人潮。命運多舛,世人都逃不了要入世,走向人潮,是每個人最終的宿命。有的人十八歲精彩斑斕,有的人十八歲已經見過山水,千帆歷盡。

告別了拉薩,三個半月,肚子已經有點明顯了,臨走的時候,老闆娘送了一串珠子給她,珠子上有一顆色澤晶瑩的蜜蠟,希望她一生吉祥。

乘坐大巴來到了林芝的八一鎮,認識了老闆娘的妹妹桑吉卓瑪。

桑吉為人熱情開朗,知道她懷有身孕,建議她不要住酒店,幫她找了戶偏僻安靜的民宿,飲食好,價格便宜。

桑吉從未離開過西藏,對南方的世界頗為好奇,易初顏給她描繪了南方的艷陽、煙籠之雨、竹林深處、無際麥田,也會說起小鎮上的生活,流行的少女衣服款式,聽什麼歌,染什麼頭髮。這些,對桑吉來講,是另一個世界。

桑吉問她為什麼來西藏,她低著頭不知道怎麼解釋,要怎麼說,才能解釋這一路的顛沛流離還不是終點呢。並非不想說,只是不能說,最終她找了個理由搪塞了過去,生活大抵最後說起來都是狗血,為了躲避孩子的父親。不知道這樣的說辭,桑吉又會相信幾分。

好在淳樸的桑吉也沒多問,猜到她有自己的苦衷,就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要想在這裡生存,得先了解民俗生活。

桑吉帶她去了一個小村落,叫卡斯木村,離八一鎮有二十多公里,原本在車上搖搖晃晃有點暈車的她,一下車就被眼前的風景迷住了,她以為自己來到了梨園,滿園純白,竟不知西藏也和南方一樣有如此潔白純凈的梨花。

「這可不是梨花,是桃花。」桑吉糾正她。

竟然是桃花?易初顏走近了一看,果然不是梨花。南方的桃花多是艷紅,花開耀眼,卡斯木村的桃花是純白的,有些也會帶點淡淡的粉,不易察覺。桑吉解釋說,這裡之所以有桃花,是因為海拔較低,所以才能在開春后看到如此美景。

是啊,真美,她想起她的星星之眼,難免感懷。世間的純粹之色,就是最美的,最純粹的景和人,才會擁有最純粹的信仰。沿路的雅魯藏布江和卡斯木村的桃林,彷彿將她內心最後一點骯髒不的浮華都洗滌凈了。

她決定留在這裡。

桑吉建議她如果有南方的渠道,可以考慮把藏區的商品賣出去,易初顏花了時間研究,但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這條出路。既然來了這裡,就不想再與曾經的生活有任何瓜葛。反倒是桑吉在做支教志願者的事讓她饒有興趣,桑吉也說,不僅在卡斯木村,藏區還有太多周邊的村落,許多藏地貧困小孩需要更好的教育。

她試著問能否加入她們的隊伍,這個想法讓桑吉很開心,她們正愁這批志願者撤了之後,後續的教育和師資力量跟不上,尤其是漢語,沒有人比易初顏更適合了。

桑吉當即就跟學校與村裡彙報,很快,易初顏成了村裡的一名老師,學校提供了一間單獨的平房,伙食也不用發愁,當地的藏民對來支教的老師都很熱心,氂牛肉、羊肉和青稞茶從未間斷地送來。

桑吉給她換上了厚實的羊皮藏袍,替她整理好襟口,藏袍衣袖寬長,下擺也是以氆氌鑲邊,襟邊則是黑紅綠紫藍的五色色帶,還特意挑了腰襟肥大的束腰,讓她的肚子不難受。看上去完全就是藏族姑娘的裝扮。

「桑吉,聽說西藏有一種刀叫卓瑪刀?」

「卓瑪刀?那真的只是傳說,我們沒有卓瑪刀,卡卓刀倒是有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古有幹將莫邪劍,今有臧家卡卓刀,但卡卓刀都是男子使用的,你用來做什麼?」

易初顏有點不好意思:「防身。」

「哎呀,你就放心吧,這裡的人都很淳樸,他們看上去是粗獷了些,說話也不那麼講究,但是,你放心,他們對老師很尊重,你是來幫助他們的。不過,你這種弱女子,也許日後有男子追你,就不好說了。喜歡都來不及,沒有人會傷害你。」

易初顏本來也就是隨口一問,聽桑吉這麼說,心安了不少,如果真有卓瑪刀,她倒是真想要一把,感受下藏區姑娘的勇敢。

學校的硬體太差,教材不齊全,也不分年級,導致許多學生重複學習。易初顏拿了一部分錢出來,從南方採購了一批新的小學教材和課外讀本,她將學生分了年級,又建立了一個圖書館,學校雖小,但有了明顯的變化。從前從未想過會當一名老師,這是人生另一個意外,是另一種人生。

就這樣,她在雪山腳下安了家,心無旁騖。偶爾也會想念二哥,心裡仍然有數不盡的愧疚,但不再和任何人聯繫,易婭也失聯了,好像舉家遷出了十七組,家裡的電話再沒人接過。

她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孩子,是她新生活的開始。唯願歲月無恙,方能治癒千瘡百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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