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狼見水
一聲師弟如同被卜子明放在嘴裡咂摸咀嚼了一番一般,聽得鳳元九有些想提劍砍人。
鳳元九不動聲色地端量著道貌岸然的卜子明,還了一個標準至極的稽首:「鳳元九。」
卜子明看著鳳元九精緻的眉眼,笑得頗為意味深長。
鳳元九克制著拔劍砍人的衝動,一臉風淡雲清。
虛偽的寒暄霎時陷入沉寂,慧娘柳眉輕挑,操著她那吳儂軟語一般的腔調,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聲:「原是鳳師兄,能得著師兄一個姓名真是不容易。」
小女子人比花嬌,卻未能在鳳元九這個不太敬業的顏控心裡掀起半分波瀾。
鳳元九耿直道:「緣分到了自然便能相熟,師妹何必計較這些個無關緊要之事。」
慧娘嬌笑一聲,自嘲道:「原是我這般姿容入不得師兄法眼,說到底,還是我表兄與你更有緣分些。」
鳳元九狐狸眼微眯,未置可否,心中卻是哂笑了一聲——我與你表兄確實有些個緣分,他饞我的身子,我饞被他預定了的首座弟子那種緣分。
卜子明斜睨了慧娘一眼,似是特意審視了一下慧娘的容貌。
旋即,卜子明盯著鳳元九的眼睛,滿臉正經地說:「鳳師弟姿容無雙,看不上你那幾分顏色也不足為怪。」
鳳元九毫不迴避地回視著卜子明,不咸不淡地說:「師兄說笑了。」
卜子明勾起唇角,淺笑著挑起鳳元九垂在鬢邊的一縷髮絲,勾到鼻子下輕嗅了一下,旋即負手朝大殿行去,邊走邊說:「講道快要開始了,今日是觀主佈道,遲了可惜。。」
鳳元九盯著卜子明的后脖頸,揮指斬去了方才被卜子明輕薄了的那縷髮絲。
髮絲紛紛揚揚,隨著山風打了幾個轉,不知怎麼的,竟是飄到了慧娘那精緻的繡花鞋上幾許。
*
明心觀前殿亦是一空間法寶,內里空間會隨著人數的增加而自行延展。
鳳元九進殿的時候,裡面已經坐了有三百餘修士,個個廣袖藍袍,趺坐於一列列蒲團之上,像極了等著先生來授課的莘莘學子。
卜子明是有固定席位的,進了殿便筆直坐到了第一排居中靠左的席位上。
鳳元九腳步微頓,停在門口沒有動。
伍慧娘等了片刻,見鳳元九並沒有先一步落座的意思,頗為幽怨地留了一句:「師兄也太拒人於千里之外了些。」
便裊裊娜娜地坐到了新延展出來的一排最左邊的蒲團上。
鳳元九鐵石心腸,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這一排的最右面。
一炷香后,伴著一聲清脆悅耳的罄聲,輪椅軲轆壓著青石的聲音遠遠地自殿外飄進來,殿內修士無不正襟危坐,便是連素日里最為跳脫的幸敏之也端正嚴肅的像是個小夫子。
觀主蒙焱於觀中之威嚴由此便可見一斑。
須臾,觀主蒙焱入殿。
蒙焱一襲綉著錦繡山河的青衫加身,眼上依然如初見之時那般蒙著一條青色絲帶,襯得他膚如凝脂眉若遠黛。
青色絲帶遮住了眼睛,卻未能遮住其絕代風華。
鳳元九偷偷覷了一眼,暗贊了一聲美人如玉,便規規矩矩地收回了目光——蒙焱額頭光潔無暇,並不是他。
青金木輪椅壓在青石地上,發出一串不輕不重的輕響。
兩個灰衣小童把蒙焱送到殿前高台上,便規規矩矩地退出了前殿。
蒙焱指尖在輪椅扶手上輕輕一點,那輪椅便自行行至高台正中巨大的「道」字下,化成了一張金色蒲團。
蒙焱趺坐於蒲團之上,青色錦繡山河中似有流水淙淙,又似有鳥啼蟲鳴,端的一番仙家氣象。
有藍衣弟子輕敲了一下玉罄,以示講道馬上開始。
鳳元九忙自乾坤袋中取了一顆蜃珠出來,預備將這場佈道記錄下來,以便日後回顧參悟。
蒙焱雙手結印放在膝上,等了一瞬,待細細碎碎的聲音消失,這才緩緩開口:「每每有新人入觀,我總要說上幾句老掉牙的舊話。人人都道神仙好,卻又有幾人知道求仙路上險又難?凡人中有靈根者萬中無一,有靈根者中資質出眾者萬中無一,資質出眾者中天縱之才萬中無一,這些萬中無一里有機緣拜入我太清門下者萬萬中無一。」
「凡踏入仙途者,無不是為了成仙而來,然而,真能飛升上界的又是一個萬萬中無一。」
「你們既然能坐在這裡聽我佈道,便是氣運尚可,有幸得了這份尋求長生的機緣。漫漫求仙路,迢迢長生途,既有幸能與天一爭,便望你們能夠銘記初心,謹慎小心,不要被外物亂了心志迷了眼誤入了歧途。」
「閑話便說到這裡,今天我們來講一講築基。」
蒙焱娓娓道來,三個時辰講下來,將築基的關竅訣要講得通透明白,饒是鳳元九這種前世已然築基成功之輩,細細聽下來亦是受益匪淺,其中不少訣竅秘法都是他未曾聽聞過的。
只能嘆一聲太清果然不負盛名,怪不得天下修仙者都想拜入太清門牆。
講道在正午時分結束,伴著一聲清脆悠遠的罄聲,兩個灰衣小童入得殿內接走了重新坐於輪椅里的蒙焱。
聽道修士默契地起身,執弟子禮恭送觀主。
待的蒙焱離去,大殿內瞬間漸起喧囂聲。
一二至交相約去找古長老合換一種神通者有之,三五修士聚在一處交流心得者有之,七八好友相約到問仙鎮上祭五臟廟者亦有之。
聽他們說起問仙鎮上的人間煙火能把一隻雞做出上千種花樣來,味道特別美,鳳元九立時食指大動,然而想起在問仙鎮上偶遇的那位登徒子,鳳元九又硬生生止了口腹之慾,打算回洞府里吞上一顆辟穀丹,安心靜修。
不能吃最愛的雞,鳳元九面上不顯,心下是有幾分氣悶的。
伍慧娘偏偏還在這個時候來尋不自在。
鳳元九淡淡地看著攔在他身前,偏要邀他到人間煙火一聚、敘敘別情的伍慧娘,哂笑:「師妹,有些話說的太明白就沒意思了。」
伍慧娘歪頭,鬢間青絲垂到肩頭,一下一下掃著藍色道袍:「師兄對我果然誤會不淺,連個冰釋前嫌的機會都不願給了。」
鳳元九淡然道:「誤會與否,你我心知肚明。」
伍慧娘可憐巴巴地看著鳳元九,漸漸紅了眼圈兒。
鳳元九餘光掃過那些個頻頻看向他們的道士們,揣摩著那些個略帶譴責的目光,神色一整,眼底氤氳著一分冷意,淺笑道:「師妹前有兩個形影不離的好師兄,後有風流瀟洒的表兄,又何苦還要來招惹我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伍慧娘臉色驟然一紅,貝齒輕咬紅唇,嬌容上委屈更甚。
鳳元九不耐煩配合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耍猴戲,直接一甩衣袖,繞過伍慧娘,飄然而去。
待得那道挑不出一分瑕疵的背影沒入雲霧中,卜子明淡淡地掃了一眼庭中竊竊私語地修士,問神色如常的伍慧娘:「如何?」
伍慧娘垂著眼,微微翹起唇角:「三日可成。」
卜子明頷首,說:「我要活的。」
伍慧娘柳眉飛揚,斜了卜子明一眼,這位端莊淑雅的千金竟是在眼波里漾出了萬種風情。
卜子明端量了伍慧娘一瞬,端正的眉眼掛上了融融笑意:「隨我回府。」
伍慧娘款步輕移,跟著卜子明上了同一隻猛禽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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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表兄妹兩個私下裡去算計什麼不足為外人道,鳳元九也無從得知。
不過被這二位不陰不陽地尋了不少晦氣,鳳元九甫一回到洞府便焚香凈手撫琴靜心,認認真真地卜了一卦。
——謀事吉,婚姻吉,訟宜和,求財遂,出往吉,居於室大凶。
鳳元九抿唇,又卜了一卦。
——紅鸞至,潛龍騰空。出則吉,入則凶。
鳳元九擰眉,卜了第三卦。
——貪狼見水。宜出行,忌居家。
貪狼見水主桃花!
紅鸞至,姻緣至!
婚姻吉!
連卜三卦,卦卦有姻緣。
鳳元九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心向道,哪裡來的什麼姻緣?!
若不是不止一次用《連山易》演算天機,知其從未有誤,他怕是會直接忽略了同樣接連在卦象里出現了三次的「宜出行,忌居家。」了。
居家大凶這一卦象大概是要著落在卜子明和伍慧娘身上的,畢竟那兄妹二人只差與他撕破麵皮了。
卜子明在觀中又頗有些勢力,尋他晦氣是再正常不過。
既然卦卦顯示居於室大凶,很可能不止是尋他晦氣那般簡單,鳳元九出於謹慎,索性打消了於洞府內閉關靜修的念頭。
將撿出來的那些個靈株仔細栽進靈藥園裡,又自靈泉中引了一道活水過來,鳳元九趁著夜色連夜離開了他這個還未捂熱乎的新洞府。
腳踩飛梭,小心避開了他人耳目。
鳳元九特意選了遠離問仙鎮的方向,自北斗玄微大陣的另一邊出口離了六觀七峰的範圍,一頭扎進了茫茫山林之中。
林木蔥蔥,蟲鳴陣陣。
鳳元九踩著飛梭貼地飛行,小心翼翼地尋著適宜閉關的地界兒。
本以為入了太清門牆便能安心修行,誰知東青州第一玄門亦非凈土,瑞氣千條之下竟是暗流洶湧。
正苦中作樂地琢磨為什麼想安靜地修個仙就那麼難,一聲震耳欲聾的獸吼便震散了他全部閑思,鳳元九立時手持寶劍橫在胸前,望向了密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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