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害的第三天
「唉。」
第一百零八次嘆氣聲在料理台旁邊響起。
幸村精市停下在案板上切草莓擺盤的動作,抬頭看向自己的家政課搭檔。
他眼睜睜看著雪見未枝一邊往蛋形容器中里無限加糖一邊拿著打蛋器攪合攪合。
一把,兩把,三把——夠了,講台上老師在瞪我們快住手!
「枝枝。」幸村精市欲言又止,「你的糖……」是不是加的太多了?
「嗯?」雪見未枝抬頭,她用尾指颳了一小塊糖霜放進嘴裡抿了抿,搖頭道,「不行,不夠甜。」
別這樣,一整包白糖已經要被你倒完了,你難道沒發現容器里的漿料已經像水泥一樣濃稠到攪不動了嗎?
幸村精市,一位家政課從沒下過A等的賢惠少年,第一次和雪見未枝搭檔,他終於明白仁王雅治口中「可以與青學乾汁媲美的料理」是什麼概念。
站在家政課神聖的課堂中,他有幸見證了一位黑暗料理界的新星光芒萬丈的誕生。
因此,當他發現雪見未枝在老師木然的目光下借走旁邊同學沒用完的白糖繼續加加加的時候,幸村精市的表情一片平靜,慈愛又祥和。
沒有那種世俗的慾望.jpg
「枝枝今天心情不好嗎?」他把切好的草莓裝進小盤子里留給雪見未枝擺盤用,主動接下了攪拌「水泥」的任務。
不愧是一直被雪見未枝誇獎「人美心善」的幸村同學,非常靠譜,泰山崩於前而處事不驚,頗有大將之風。
「也不是心情不好啦。」嘆氣聲差點把教室淹沒的雪見未枝嘆息著說,「我只是有點懷疑自己。」
「?」幸村精市打出一個問號。
你們中二病不是日常把「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掛在嘴邊嗎?他還記得雪見未枝複雜的「人設」:
洞悉之瞳、深淵之焰、開啟進化的鑰匙、理智獸性轉換的樞紐……年紀不小花樣挺多。
得虧立海大的風紀委員一直是雪見未枝的老熟人真田弦一郎,不然「儀容儀錶違反風紀」的檢討足夠她寫滿一本牛津字典。
黑面神真田弦一郎鐵面無私,國一的時候在校門口抓到儼然是從隔壁漫展偷溜出來的coser雪見未枝,當場就要拎她去教導主任辦公室。
沒拎動。
真田弦一郎表面不顯內心震驚地和眼前腦袋只到他胸口那麼高的小姑娘掰腕子,用上十餘年來的劍道修養,硬生生沒懟贏雪見未枝。
兩人的手擰在一起較勁,他摸到了一手硬硬的繭。
日積月累,下苦功夫的人才練得出的繭。
這是個劍道高手。
「你不能穿成這樣進校門。」顧不得手腕上即將失守的戰爭,真田弦一郎皺著眉說,「眼罩和繃帶就算了,交一份醫生證明就行。你脖子上戴著的choker肯定不行。」
「醫生證明?」仰著頭才能和真田弦一郎對視的小姑娘眼神震驚,「與謝野醫生的證明嗎?我看你這個壞人是想要我死。」
一位日常是用電鋸和老虎鉗做手術的醫生,她要被截肢多少次才能從與謝野晶子手上拿到一份傷殘證明?
真田弦一郎聽不懂,他看著在掰手腕戰爭中一敗塗地的自己,怎樣也無法說服自己眼前這位同學是位無辜又可憐的殘障人士。
「……你把choker取下來,我就放你進去。」真田弦一郎退了一步,死守風紀委員的底線。
聽到這話,雪見未枝看他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她一臉大受震驚,「男人,你居然如此不檢點!對第一次見面的女孩子說出此等喪心病狂的虎狼之詞,我真是看錯你了!」
真田弦一郎:???
他被人控訴過「黑面神」、「不講人情」、「像個莫得感情的殺手」,卻從來沒人說過他「不檢點」。
他一個母胎單身,怎麼就不檢點了呢?真田弦一郎想不通。
難道是因為他沒把之前雪見未枝對他講的那一長串中二設定當真,惹怒了中二病少女的自尊心嗎?
不,只有傻子才會當真。你以為把違紀的choker說成「獸性與理智轉換的樞紐」就可以逃脫風紀委員的制裁了嗎?不存在的。
「如果你執意要我把它取下,你可能會在今天失去貞潔。」雪見未枝前所未有嚴肅認真地說,「男人,不要試圖惹火,你自己點的火,自己是滅不了的!」
她難以置信,立海大的學風竟然如此開放,一時間福澤諭吉交代她的話都沒有以往那麼震耳欲聾了。
「枝枝。」福澤諭吉用手按住小姑娘的肩膀,沉穩認真地說,「眼罩、繃帶、發卡和choker一個都不要取下來,你的同學非常脆弱,不要傷害他們。」
「就像亂步必須戴上社長送的眼鏡才能使用【超推理】一樣嗎?我也要用社長送的封印物封印自己的力量,才能捍衛世界的和平?」小姑娘舉一反三。
福澤諭吉一時語塞,隨即抱著哄一個孩子是哄,哄兩個也是哄的念頭,用自己這張一看就是絕不會說謊之人的莊嚴面相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枝枝懂了,作為正義的使者,她一定會好好守護同學的貞潔。
哪怕眼前的男人如此不檢點,她也要堅守底線,捍衛他的貞操!
「拔劍吧!」雪見未枝隨手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劍指真田弦一郎,「邪惡的風紀委員勢力,吾等不能縱容爾等迫害世界和平的可怖舉動。想要破除封印,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入學國中第一天,真田弦一郎發現自己老了。
他竟完全無法理解現在的流行,這個人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茫然但劍道修行刻入骨髓的真田弦一郎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在小樹林里和雪見未枝乒乒乓乓地切磋了一場。
五分鐘后,神清氣爽的少女背著小書包噠噠噠走了,徒留風紀委員一人在小樹林懷疑人生。
不能怪真田弦一郎懷疑人生,他的劍道是身為警視廳警部的爺爺親手教的。老人家在警界出生入死,修得的劍道自然了不得,真田弦一郎自習劍來就沒輸過幾場。
然而,雪見未枝的劍術是福澤諭吉手把手帶出來的。
在她無法掌控名為「咒術」的力量的幼年,劍道是福澤諭吉教給她的保命技,那是真正的殺人術。
殺的不是人,是由人負面情感誕生的、恐怖又強大的咒靈。
也難怪雪見未枝一直對劍道部的部活興趣缺缺。
要她一板一眼的修行,還不如做兩套廣播體操實在。
「要不是劍道部部長說服真田君用風紀委員免責特例和我打賭,我才不會上他的賊船。」
雪見未枝對幸村精市說:「我知道為什麼真田君一定要打敗我一次不可。這個斤斤計較的男人想抓我寫檢討很久了。」
鐵面無私黑面神,三年只能看著違規特例在眼前橫行霸道卻不能把她扭送教導主任辦公室,他不甘心吶。
「所以,枝枝是因為弦一郎懷疑自己嗎?」幸村精市將漿料倒入模具,放進烤箱定時。
「不是啦。」雪見未枝盯著烤箱內澄澄的黃光,「手下敗將罷遼,能打敗我的只有我自己——和我不按常理出牌的監護人QAQ」
「福澤先生嗎?」幸村精市回憶起家長會上見過的嚴肅古樸的男人,一身凌然正氣震懾全場,連班級中最能鬧事的不良少年那天都像啞巴一樣貼著牆角走路。
「社長告訴我,有一所專科學校向我發來了入學邀請。」雪見未枝趴在料理台邊,烤箱的暖光照在她臉上柔軟的絨毛上,整個人像一隻懶洋洋搖著尾巴的小貓。
「治君說專科學校入學可能不會要求數學成績,很適合我——我的數學有這麼差嗎?」
有一說一,確實,慘不忍睹。
國木田獨步一半的壓力來自太宰治,另一半來自你的數學成績。
「……你明年不讀立海大?」幸村精市輕聲問。
他和雪見未枝有三年的奇妙友誼,知道她雖然中二滿滿卻是個乖孩子,不會拒絕監護人福澤諭吉的要求。
「不知道耶。」雪見未枝打開烤箱,沒戴手套從烤箱中拿出那盤齁甜齁甜人類不能承受之甜的小布朗尼蛋糕。
高溫讓旁人戴著厚厚料理專用手套的手都隱隱作痛,她直直觸碰黑焦的烤盤,像是毫無知覺。
「社長說今天專科學校的老師會來橫濱和他面談。」雪見未枝咬了一口蛋糕上的草莓,在幸村精市十動然拒的眼神中遺憾放棄自己分享「美食」的計劃,「好像是我未來的班主任?不知道是怎樣的人。」
「是嗎……」幸村精市若有所思地點頭,他看了一眼少女吃草莓吃得濕漉漉的指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乾淨的手帕遞過去。
「不用啦。」雪見未枝吮了吮指尖上的水滴,輕快地說,「手帕弄髒了很難洗,謝謝你。」
「不需要你還。」他聲音很輕。
氣氛突然寂靜,雪見未枝側頭看向與往常似乎沒什麼不同的幸村精市。
人美心善,是她的friend沒錯。
「你真的不吃嗎?」想來想去,她覺得幸村精市是在用手帕的事情暗指對她吃獨食的不滿。
就好比枝枝與亂步在社長的眼皮底下分巧克力。亂步為了向社長展示自己身為兄長的成熟帥氣說出「枝枝先挑」的謙辭。
但如果枝枝真的把亂步最喜歡的口味挑走,一個不給他留,他必然會氣成河豚一天都不和她講話。
真正成熟的好孩子枝枝會主動把亂步喜歡的給他留下,她一向善解人意。幸村精市不也是一樣的嗎?身體想吃,嘴巴卻很不誠實。
少年人的自尊心嘛,她懂。
放學的鈴聲早已響起,仁王雅治和切原赤也跑到家政課教室企圖蹭吃蹭喝,卻在看見主廚是雪見未枝的時候一秒噓聲。
前方,可是地獄啊!
「不用說了,我都明白。幸村君不要和我客氣。」雪見未枝大義凌然地將烤盤中的布朗尼蛋糕分了一半給幸村精市,在仁王雅治和切原赤也的吶喊表情包中開口,「拿去分給網球部的朋友們吃吧,訓練辛苦,要多補充糖分。」
她趕著回武裝偵探社打工賺零花錢,幸村精市眼前一花,風一樣的少女雪見同學今天也沒有辜負自己校園傳說的身份。
一陣殘影掠過,眼前空空蕩蕩。
幸村精市看了一眼仁王雅治和切原赤也,在他們驚恐的目光中開口:「不能辜負枝枝的好意。今天加訓,蛋糕獎勵倒數三名隊員。能不能吃到,看你們自己的本事。」
懂了,今天即使猝死在網球場上,他們也絕不退讓一名!
校門口一片熙熙攘攘。放學時間段,賣文具、教輔書、小零食的攤販們紛紛推著小車聚集在立海大門前。
少年少女嬉笑打鬧著流連在街道上,熱鬧的樂曲聲伴著汽車的鳴笛聲響起。
吹嗩吶的民間藝人坦然地靠著牆壁坐著,面前擺著一盯老舊的帽子,人群如浮光片影模糊掠過,硬幣叮噹砸落在帽檐。
賣藝人吹得正來勁,他結束一段演奏,正準備放下嗩吶喝口水潤潤嗓子,突然發現有個人站在他面前饒有興緻地看了許久。
來人很高,盤腿坐著的賣藝人把頭仰酸了才勉強看到全身像。
「這怕不是有一米九……」他心酸又羨慕地想,滿腦子都是那雙線條筆直利落的腿、窄瘦的腰腹、兼具力量與美感的身材和墨鏡也掩飾不了的俊美容顏。
好好一男模,看人家賣藝做什麼?他要是有這身材和顏值,立馬原地出道走上人生巔峰。
等等,墨鏡、賣藝……
嗩吶藝人悟了。
這……這位驚世駭俗的大大大大帥哥居然是一位有眼疾的殘障人士嗎?!
他一定是被自己優美的嗩吶聲吸引過來,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
這一刻,這位身患眼疾、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奪人眼球的朋友,是否心中湧現出一種羨慕、一種對他能用才藝糊口自立自強的羨慕呢?
「我……」嗩吶藝人張了張嘴,許諾道,「你站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去隔壁老王那裡替你借一把二胡。」
嗩吶藝人被自己感動了,他毅然決然地站起身,指著自己從同行中殺出一條血路才佔據的絕世寶座對五條悟說:「坐,你坐啊,我馬上回來。」
五條悟:「?」
雖然聽不太懂,但人家是給他讓了個位子,沒錯吧?
被街頭藝人當作殘障人士讓座,普通人可能會感到十分羞恥,甩手走人。
普通人會,但五條悟不會。
他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在這塊風水寶地上,甚至興緻勃勃地玩起了嗩吶。
帥哥賣藝最為致命,一時間嗩吶藝人放在攤位旁的帽子里都多出了不少硬幣。
「叮噹。」幾枚硬幣落在帽子中。
投幣的人手法嫻熟,像是每天都會重複一遍這樣的動作。腳步匆匆的少女甚至沒有扭頭往裡面看一眼,將五條悟無視了個徹底。
不管攤位上坐著的是賣藝人還是體驗生活的男模,她只認那頂陳舊的帽子,或者破舊的塑料小碗。
日復一日隨手為之的善意,與是否得到回報、祈求者是真是假都無關。
因此,也無需過多在意。
雪見未枝習慣性地往帽子里扔下硬幣,腳步不停,風在她身邊流動,擁簇著她向前——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握住雪見未枝的手腕。
烏黑的發在空中劃過凌厲的弧度,少女猝然回頭,撞進一雙攝人心魄的淺藍眼眸。
仿若天空不斷延伸,世界融縮在他的眼裡。
蒼空之瞳。
「小同學。」五條悟指尖夾著墨鏡對雪見未枝晃了晃,眼裡帶著戲謔的笑意。
「初次見面,我是咒術高專一年級負責人、你未來一年的老師,五條悟。」
「感謝你。」男人把話在口中回味了一遍,散漫地說,「給老師賣藝的打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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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枝:不客氣,要不你再吹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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