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是夜,尋常百姓家已經緊閉門戶,官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整個京都一片靜謐,唯有最東邊遍布秦樓楚館的四喜衚衕,此刻還燈火通明,正是熱鬧時。
衚衕里,最大的相公館醉風樓大門緊閉,門前窗口都有侍衛把守,閑雜人等無法靠近。
樓內,最奢靡的廂房中。
趙樂瑩心不在焉地看著樂師撫琴。
她吃了些酒,渾身透著慵懶的氣息,一頭烏髮披在肩上,領口微微散開,露出白皙如玉的脖頸。她生得極好,唇紅齒白、鼻樑挺翹,一雙長眸波光流轉,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生透著媚意,偏偏瞳色黑得清澈乾淨,純與欲相交相融,只一眼便叫樂師紅了臉,撫琴的手也顫了顫。
世人皆知,先帝子嗣單薄,只有卓犖長公主一個女兒,自幼便被他帶在身邊親自照料,千嬌萬貴地給養大了。如今的聖上雖只是長公主堂兄,可對這個妹妹比親生女兒還好,若是能攀上她這條大船,想來此生的榮華富貴都有了。
樂師偷偷看一眼貴不可言的美人,呼吸有些不穩。
夜色漸深,隔壁怡紅院吃花酒的人都要睡了,趙樂瑩卻還倚在軟榻上,時不時看一眼門口,似乎在等什麼人。
終於,房門被推開,一個丫鬟走了進來。
趙樂瑩立刻坐直了身子,待她走過來后問:「如何,他走了嗎?」
「回殿下的話,沒走,還在樓下等著。」丫鬟一臉為難。
趙樂瑩蹙眉:「你沒同他說,本宮叫他先回去?」
「奴婢說了,可硯侍衛一言不發,就只等在樓下,」丫鬟頗為無奈,「他那性子您也知道,犯起軸來除了您,誰也制不住他。」
趙樂瑩頓時頭疼。
丫鬟見她不說話了,糾結片刻后小心開口:「要、要不,殿下親自去同他說?」
「本宮不去,」趙樂瑩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你再去勸勸,若他執意不肯走,就叫人備一間房給他,被褥茶具皆換新的,硯奴喜潔又挑剔,旁人用過的東西是半點都不肯再用,再備些吃食,他等了這麼久,想來什麼都還沒吃。」
丫鬟一一記下,又問:「殿下何時回府?」
「不回了,本宮今晚要留宿醉風樓。」趙樂瑩隨口道。
聽到她要留宿,樂師心神一恍,手上不小心撥錯了幾個音。
趙樂瑩抬眸看向他,待丫鬟出去后緩緩開口:「學琴幾年了?」
樂師忙停手起身,恭敬一拜后回話:「回殿下,已經十一年有餘。」
「年數倒久,怎連最基礎的音都能彈錯。」趙樂瑩拈起酒杯把玩。
樂師的臉頓時火辣辣的,又忍不住被她白如蔥段的手指吸引,見她沒有再說話的意思,半晌鼓起勇氣:「是小的定性不夠,被殿下的美貌晃了眼,這才一時彈錯,還請殿下恕罪。」
若是換了平日,趙樂瑩多少會誇他一句嘴甜,再賞些金銀財帛,可惜今日心裡一直惦記樓下那人,一時間也沒什麼反應。
樂師見狀逐漸生出退意,可又不甘心錯過難得的機會,咬了咬牙再次主動攀談:「樓下等候殿下的,可是鼎鼎有名的硯侍衛?」
聽他提起樓下那位,趙樂瑩總算有了興緻,揚眉看向樂師:「鼎鼎有名?」
「正是,」樂師見她肯同自己說話了,當即殷勤上前,「京都誰人不知硯侍衛對殿下忠心耿耿,多次以身捨命救殿下於險境,是殿下最信任的手下,小的雖未見過硯侍衛,可也聽說他身長七尺模樣俊美,身手也相當了得,是位舉世難見的好漢。」
「你倒是會誇。」趙樂瑩勾起唇角,一時覺得好笑。她的硯奴明明被她撿回來時,還又臟又野的像條不聽訓的瘋狗,沒想到如今也成京都鼎鼎有名的人物了,歲月當真是妙不可言。
看著她揚起的唇,樂師一時看痴了,回過神后思緒翻轉,很快便有了計較。都說長公主薄倖風流,這麼多年嘗遍美男,留在身邊伺候的卻只有硯侍衛一人,今日雖看似鬧了彆扭,可見她連廂房瑣碎都一一安排,想來也是小吵怡情,他只管奉承就是。
這般想著,他斗膽進言:「哪是小的會誇,分明是硯侍衛本就這麼好,殿下,雖然不知硯侍衛犯了何錯,可他今日已等了您三個時辰,想來也知錯了,您不如去見一見他吧。」
他說完,自信地看向趙樂瑩,本以為她會誇讚自己有眼色,卻看到她唇角的笑意突然淡了下來。他心裡咯噔一下,再後悔也遲了——
「本宮有些累了,你先出去吧。」趙樂瑩淡淡道。
樂師急切:「殿下……」
趙樂瑩眼眸一掃,他頓時不敢再說話,老老實實地退出了廂房。
偌大的屋子裡頓時只剩她一人,趙樂瑩盯著桌上燃燒的紅燭看了許久,最後緩慢地嘆了聲氣。
她也想見硯奴,想如以往一般同他說說話,可惜……
趙樂瑩驀地想起三日前自己誤飲助興酒,將人扯到床上荒唐一整晚的事,便頓時覺得頭疼。自先帝崩逝,她便將他當做唯一的親人,想著再過兩年為他在朝中謀份清閑差事,為他娶一門親,也算是對他這幾年的辛苦有了交代,卻不成想出了這事兒。
那夜之後她落荒而逃,之後就一直避而不見,一來是因為她心中有愧,二來是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個只會扣著她的腰用蠻力的硯奴……想起他那時泛紅的雙眼、剋制到青筋暴起的肌肉,趙樂瑩的臉頰又熱了。
她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冷靜下來。
朦朧的月牙逐漸升至中空,趙樂瑩獨自坐了許久后,總算慢吞吞地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時輕手輕腳地拉開了房門。
門外守著的丫鬟趕緊行禮:「殿下……」
「噓,小聲些,」趙樂瑩看了眼四周,「硯奴還在樓下嗎?」
「沒、沒在了。」丫鬟怔怔回答。
趙樂瑩鬆一口氣,大步朝下走去,一邊走一邊催促丫鬟:「千萬別驚動他,叫人趕緊備車,本宮回府睡。」外頭的枕頭她用不慣,還是得回家才行。
丫鬟跟在後面張了張嘴,還沒等提醒她,她便已經下了樓,三五步便穿過大堂將門推開了。
隨著大門吱呀開啟的聲響,趙樂瑩轉身看向欲言又止的丫鬟:「怎麼還不走?」
「殿、殿下……」丫鬟乾巴巴地喚她。
趙樂瑩愣了愣,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她咽了下口水,僵住身子不肯往後看,彷彿只要她不看,門外的人便不存在一般。
僵持許久后,頭頂傳來沉厚的聲音:「殿下,馬車已經備好。」
趙樂瑩:「……」
她當即瞪向丫鬟,丫鬟頓感冤枉——
硯侍衛是不在樓下,可他在樓外呀!
「殿下。」
他又喚了一聲,平靜的聲音聽不出起伏,趙樂瑩卻能覺出他的不悅。
……這麼多年了,還是這副狗脾氣。趙樂瑩嘆了聲氣,故作無事地回頭:「那便走吧。」
硯奴靜靜地看著她,待她走到馬車前時,雙手突然扣住了她的腰。
他身高腿長,手也生得大,常年習武手指都如鐵塊一般,她的腰又太纖細,兩隻手一合便完全裹住了,兩隻手的指尖甚至能碰觸在一起。
趙樂瑩只覺腰間彷彿過電一般,刺得她渾身激靈,她急忙轉身從他手中逃出,一臉震驚地看向他:「你做什麼?」
「扶殿下上車。」硯奴回答,深邃的眼眸沒有波瀾,彷彿自己做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也確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趙樂瑩撿回他時才七歲,豆芽一樣的小姑娘調皮任性,每次坐馬車都不肯老老實實用馬凳,非要他給舉上去,他一舉便舉了十年。
想到自己誤會了,趙樂瑩略有些窘迫,但面上卻不顯:「我今日吃多了酒,肚子發撐,你這樣勒得我難受,還是用馬凳吧。」
硯奴沉默一瞬,到底是去取了馬凳來。
靠自己上馬車后,趙樂瑩長舒一口氣,還未等徹底放鬆下來,硯奴便也跟著上來了,且直接在她對面坐下。
趙樂瑩一抬頭便能看到他,心裡十分彆扭,可又怕叫他出去與車夫同坐,顯得太過欲蓋彌彰,糾結片刻后還是放棄了。
馬車悠悠上路,車廂里一片靜謐。
硯奴沒提那晚的事,趙樂瑩著實鬆了口氣,可又覺得這麼不清不楚也不好,她將他視作兄長親人,不想因為此事同他生了嫌隙。
趙樂瑩聽著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思考該如何同硯奴說這件事,思考著思考著,視線便落在了他身上。
那樂師有一點說得不錯,他確實生得俊美,一雙眼睛凌厲如刀,劍眉高鼻氣度不凡,哪裡像個侍衛,也難怪旁人會誤會他們的關係。
想起那些傳言,趙樂瑩的視線落在他突出的喉結上,想起那晚她難以承受,報復地咬在上頭,卻在下一瞬被他教訓個七零八碎,再不敢犯渾……怎麼又想起那些事了,她當即綳起臉,再不敢看對面的某人。
夜已深,大道上一片空曠,馬車的速度逐漸快了起來。
趙樂瑩一整日都沒睡,這會兒隨著馬車晃晃悠悠,很快便低著頭睡去。
她又夢到了那日的場景。
紅燭暖帳,他鐵一樣的手在她腰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她眼角盈淚,指甲掐著他肌肉緊繃的後背抽泣:「硯奴,疼……」
他眼睛泛紅,薄唇克制地抿起,許久開口只有兩個字:「殿下。」
「輕點……」
「殿下。」
他彷彿只會說這兩個字,一晚上將她翻來覆去,叫了上百遍殿下,趙樂瑩這輩子頭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這麼恨這倆字兒。
「殿下。」
趙樂瑩不滿地悶哼一聲。
「殿下。」
趙樂瑩睫毛輕顫,半晌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馬車裡,車簾掀起,硯奴站在馬車前,他身後是長公主府後花園的景緻。
她眼睛逐漸清明,一邊蹙眉按捏額角,一邊小聲嘟囔:「總覺得方才好像做了個夢。」
「是。」硯奴開口。
趙樂瑩頓了一下,莫名地看向他:「你怎知本宮做夢?」
「殿下說夢話了。」硯奴眼眸沉靜,直直地看著她。
已經把夢忘得一乾二淨的趙樂瑩:「說什麼了?」
「你說,硯奴,疼,輕點。」
趙樂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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