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三)
雪夜竟有星空,這的確是個稀罕事,入了深夜,白色的雪原被湛藍色的星光點燃,在黑夜裡冷冷的燃燒。
周若彤的身上雖然已經披上了大氅,但她的身子卻始終這樣安靜的站著,正如輪椅上的老人那般安靜的閉上雙目。
大氅是周元親手給周若彤披上的,周若彤沒有拒絕,因為哪怕出現了星空,深夜的雪原也很冷。
周元抬頭看了一眼天上浩瀚的繁星,輕聲說道:「在草原上,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各部落的智者離開這個世界后,都會變成黑夜裡的一顆星星。」
周若彤抬頭望天,看到了東南方向正對大樑上空那一顆耀眼的明星,心想著會不會是舅舅,如果這顆星星果真是舅舅,那麼張甫之,宗養才他們,又會在哪裡,成為哪一顆星星?
周元並不知曉周若彤內心的想法,只見她扶著輪椅抬頭看著星星,還以為她心中悲痛,就輕聲說道:「回國后,我會為老師封王,舉行國葬,他的牌位會入主太廟,日後和我的待在一起,共享後代祭祀。」
周若彤搖了搖頭,用腳將地下的積雪掃開,說道:「就埋在這裡?」
「這裡?」
「就這裡!」
「老師的意思?」
「是的。」
「立碑么?」
「不立碑。」
「現在?」
「等到天亮。」
「為什麼?」
「因為星星都來給舅舅送行,白天風雪太大,舅舅看不到自己想看的,現在很明亮,讓他多看看。」
「好吧。」
簡單的談話后,周元裹緊了衣裳,緩緩地走向了界河上的簡易獨木橋,冰面上可以照耀出自己那略顯蒼白的臉,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另一頭的周若彤,伸手捋了一下雙鬢間的白髮,拔下了一根白絲。
他看著指間捏著的白髮,苦笑著搖了搖頭,原來連自己也快老了。
周若彤就這樣靜靜的站著,直到浩瀚的星空化作寂寥的點點繁星,乃至那最後一顆星辰被晨起的陽光吞沒后,她始終這樣靜靜的站著。
清晨出現了朝陽,遠空被金色的光輝點亮,像是染了金邊,最後這一條金邊掛在草窠上,掛在冰雪上,一路蔓延到了秦朗的腳下。
周元從營帳里拎出了兩把鏟子,這是出行前,秦朗備著的,當時誰都不知道他帶著兩把鏟子作甚,現在看來,原來他早已決定死在這裡。
周元握著鏟子,看著有些板結的凍土,微微的蹙起了眉頭,輕聲說道:「埋在這裡,是不是太荒涼了些。」
「不會。」
周若彤面無表情的說道:「舅舅是幸運的,他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可以選擇自己死在哪裡,可以選擇自己什麼時候死,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亡,舅舅都一直保持著尊嚴。」
周若彤說著,語氣雖然有些冰冷,但眼角卻噙著淚花,周元以為她在可惜秦朗,其實周若彤又想到了張甫之和宗養才。
就像周若彤說的那樣,秦朗舅舅是幸運的,因為他可以選擇死亡的時間,地點,方式,面對死亡他體面的走了,但是張甫之當初卻被逼著多活了兩年,宗養才至今還不知埋骨何處,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偉大。
周元沒有多說什麼,默默地遞過了鏟子,然後開始挖土。
周若彤搖了搖頭,說道:「我來就行。」
「我幫你。」
「就我一個。」
聽著對方堅定的語氣,周元有些懂周若彤的意思了,這一回他沒有讓著周若彤,而是堅定的說道:「我是他學生。」
「你是周國人。」
「但我是他學生。」
「他希望死在家鄉,自然由家鄉的人來埋葬。」
「但我始終是他學生。」
周若彤望著周元,怔怔的沒有說話,她擦拭了眼角並未滴落的淚水,和周元一起沉默的挖著土坑。
土坑不大,剛好可以讓秦朗一人躺下去,周元想壘一個墳包,等到日後和大梁重新建立聯繫后,自己也可以帶人前來掃墓,周若彤卻堅決搖頭,只需要把土埋平就成。
「如果不壘一個墳包,至少也該給做個記號。」
「不需要。」
「以後來掃墓祭奠,我們會找不到位置的。」
「不需要掃墓祭奠,活人不該活在死人的陰影里。」
周元張了張嘴,輕聲說道:「我第一次發現你這麼無情。」
周若彤看了周元一眼,面無表情的說道:「歷史會把所有人都遺忘,這是規律,不管他是皇帝還是軍神,乃至他是乞丐,最後都是一樣的結局。」
周元微抬下頜,沉聲道:「不會的,周國的史書將會永世流傳。」
「遺忘,只是時間問題,記載在扉頁上的名字,終究不是人。」
周若彤夯實了泥土,雙手撐著鏟子的把,對著東方升起的太陽,喃喃道:「沒有人不會被遺忘,沒有人能逃脫這個結局,能記住他的,只有原本他腳下的這片土地,現在是他躺著的這片土地。土地很安靜,但會記住每一個人名字。」
周元微微嘆息,不再多言,他陪著周若彤站了一會兒后,看著逐漸黯淡的天空和陰沉沉的雪雲,拍了拍周若彤的肩膀說道:「跟我走吧,要下雪了。」
周若彤嗯了一聲,和周元緩緩地朝木橋走去,過橋的時候,周若彤沒有回頭。
馬車和衛隊在三個月後進入了周國的國都,周元率先跳了馬車,拉著周若彤的手將她迎了出來,他指著宏偉的都城,有些興奮,有些驕傲,有些炫耀似的對周若彤說道:「以後你就住在這裡了。」
周若彤看了一眼城內那些宏偉的建築,看了一眼那些圓拱形,尖頂形的建築,看了一眼城池中央的那座更加宏偉的宮殿,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抽出了手,一個人朝城內走去。
周元以為她不滿意,趕了上去,指著東南方向說道:「東南角有好大一塊土地,很多西域的商人們曾經像向我要那塊地,希望建立商行,但不管他們出多少錢,我都沒給他們,我知道有朝一日你會來到這裡,那塊地留給你,可以按照你想象當中的樣子建造你喜歡的建築。小橋流水假山,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給你帶來。」
周若彤平靜的望著面前的周元,她伸出手將有些散亂的頭髮捋至耳後,城門洞里的涼風撩開了衣袂一角。
「周元,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周元低下了頭,這個答案不是他想要的,他看著自己腳上染了數千里地的泥土,看了一下周若彤腳上起了邊的白鞋,始終盯著地面說道:「和蕭成渝相比,究竟是誰對你更好一些。」
周若彤轉過身去,說道:「你做的不比成渝差,甚至給我的東西可能更多,但愛情這種事情,向來是很沒有道理的一件事情。」
周元抬起頭,說道:「老師教過我,如果有些事情沒有道理可講,那就用行動去改變它,讓它變得可以講道理。」
背對著周元的周若彤搖了搖頭,說道:「唯獨這一件,沒有任何餘地給我們,只因為我更早一步遇到了他。」
周元露出了苦笑,不再多言,一個人有些蕭瑟的走向了屬於自己的皇城,皇城裡人很多,宮裡的人也很多,但周元卻覺得這裡是孤獨國。
…………
推開了皇城某處小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在三個月內沒了主人的精心料理,已經呈現了頹敗之色。
也對,它們本就不該開在這裡。
在小書童的指引下,周若彤穿過了花園,來到了內院,亭子下頭站著李賢妃,舅母和恆王,三人一道走了過來,三人一道伸出了手。
周若彤遲疑著,囁嚅著,躊躇著。
李賢妃輕聲說道:「孩子,你儘力了。」
舅母輕聲說道:「若彤,回家就好。」
恆王的嘴角勾起一絲微笑,溫柔的說道:「我該叫你老師還是皇嫂?」
直到這一刻,周若彤終於忍不住了,一頭撲在舅母的懷裡,哇啦一聲哭了起來,委屈的像個孩子,可憐的像個孩子,高興的也像個孩子。
瑞王妃始終沒有問自己的夫君去了哪裡,兩人相聚四十年,四十年來的耳鬢廝磨,四十年的相敬如賓,四十年的風雨患難,不用問,她也早已知曉夫君去了哪裡。
當年不管是大梁人還是草原部落,都說最懂秦朗的是蠻軍主帥胡日和,因為他們是朋友也是敵人,最明白彼此心中的想法,其實這是錯的。
最懂秦朗的自然是秦朗夫人,當然只能是秦夫人,也必須是秦夫人。
秦夫人病了,這個病毫無來由,藥石難醫,周若彤問舅母是不是想念著舅舅,秦夫人說不完全是想著夫君,只是一想著生活了四十年的一個人沒了,這日子過得也就不完整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終於,在一個月後,秦夫人病逝。
她走的時候很安詳,臉上掛著微笑,像是盛開的百合花,絲毫沒有病痛折磨的痕迹。
周若彤大家一起按照舅母生前的遺願,帶著全家將她的骨灰捧到了界河邊上。一家人走過了獨木橋,周若彤仍舊記得秦朗的埋骨之地,原本荒蕪的土地上,埋著秦朗的土地上,大梁的土地上,開滿了艷麗的黃花。
周若彤將蓋子揭開,迎著風將骨灰撒在地上,風吹得不急不緩,如細沙一般的灰塵在空中飄搖,最後仍舊將回落大地。
周若彤輕聲說道:「舅舅,舅母也回家了。」
遠處已經升起了裊裊的煙霧,那是炊煙,那炊煙就在這飽經苦難,飽受戰火,飽受風雪的土地上升起,直入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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