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有無
季乘雲收了手,承歡卻還彷彿能感覺到手心的觸感,她腦瓜子都嗡嗡地,人也遲緩著,視線散在自己腳下停了許久。好半晌,才輕啟丹唇,將目光聚攏,把手翻了個面兒,讓手心朝著上方,
她往回縮了縮手,另一隻手搭在剛才被季乘雲碰觸過的手心,鈍鈍地重複季乘雲的話:「有了、你的孩子?」
遲疑著,不敢說得太大聲。
這太匪夷所思了。
這話聽起來,比她要與張治成私奔還要離經叛道。
兄長……季乘雲是她的兄長,她一直當他是被欽佩的哥哥。
此時此刻,這話卻指向,他們有所苟且?
承歡心口有些喘不過氣,好像被什麼東西壓著似的,她捂著心口,微垂著下巴。心跳聲隔了層骨肉傳出來,敲擊著承歡的掌心,一下把她嚇得不輕。
她收了手,擱在自己膝頭,微攥著拳頭,手指蜷曲著,又鬆開,如此幾次,暴露了她的緊張和不安。
季乘雲似乎明白她的遲疑所在,仍舊言辭懇切地勸她:「你我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
季乘雲說話的時候,手指指節輕叩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承歡皺眉,雖說是沒有血緣關係,可父親看重他,季府誰不知道?何況季家沒有直系子孫,一輩兒全是女孩兒,只有季乘雲。哪怕他不是親生,也是當親生的養著。
哪有這樣的道理,女兒和兒子搞到一起去了……
聽起來不比她私奔的罪名好看,甚至於……還要更難堪些。
哪怕只是個謊言,也讓承歡覺得一時難以接受。這謊言實在太過衝擊,甚至使她不自覺地沿著這一句往後頭想象,想象著倘若她真和季乘雲有什麼苟且。
畫面在她腦內浮現,叫她心跳得更快,更難堪。
承歡攥著膝頭的裙子,乍然鬆開,反應過來季乘雲還在跟前瞧著她,氣血彷彿從腳底逆流。
她忽然就漲紅了臉,不,不行的,這不行。
她抬起頭來,搖頭拒絕:「不,兄長,這樣的話,於你名聲有礙……且於季家、於父親也……會蒙羞的。」
承歡說著話,撞進季乘雲眼底。季乘雲面上沒什麼表情,隻眼神有些急切,他上身湊近了些。因季乘雲身高比承歡高,即便是坐著,也比她更高。
她感覺到一種壓迫感和緊迫感。
季乘雲一字一句,同她分析利弊,甚至語氣還有些惱似的。
「承歡,名聲沒有你的命重要,明白嗎?」
承歡一時眼熱鼻酸,吸了吸鼻子,轉過臉去。
她是季家可有可無的一個女兒,她很早就明白。無依無靠的孩子懂事都早,看得也通透。小時候,她被下人輕待,差一點淹死在後花園那方湖裡。那一年,是季乘雲跳進刺骨的湖裡救了她。
那湖水真是太冷了,直冷到許多年後,她見了湖,都還心有餘悸。季乘雲救她上來后,也生了一場病,為此還誤了功課。
那時候承歡偷偷去看他,聽見父親訓斥他:「你大可去叫下人來救,乘雲,你要分得清輕重。」
輕重二字,對年紀尚輕的承歡來說,實在像一把刀子,把一些事情剖析得鮮血淋漓。
到今日,她對季霈是沒有期待的。
承歡明白,季霈若下了決心要她死,便是一定要她死。她的命是輕,季家的門楣是重,他季霈的面子和富貴也是重。所以她能下決心要逃。
季乘雲吞咽一聲,喉結上下滾動幾下,又道:「承歡,你也知道,父親性格是怎麼樣的。你得明白利弊。你只要說,你腹中有我的骨肉,我同他周旋,必定能保下你。」
他說得實在太對,承歡知道,她找不到理由反駁。他寧願連名聲都拋卻,也要為她籌謀。
這樣重的情意,如何能不使人感動?
承歡深深看著季乘雲的臉,緩緩點頭:「好吧。只是……這終究是個幌子,幌子是假的,若是被盤問起來,要如何圓得上呢?」
季乘雲安撫地笑了笑,示意她不必擔心,「這些我都能解決,只看你、」
他忽而加重了語氣,重複:「只看你信不信我。」
承歡點頭:「信的。」
若是季乘雲都不可信,那這世上只怕沒人可信了。
季乘雲嗯了聲,又嘆氣,似乎欲言又止。
承歡明白他要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大抵是壞消息。她睜著眼睛望著他,等待著他的壞消息。
季乘雲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總是像有一汪水,或許是觀音菩薩那甘露。
「張治成死了。」季乘雲就看著她的眼睛說。
他想起去見張治成的場景,在季乘雲看來,張治成實在一無是處。他要錢沒有錢,要才甚至夠不上自己;至於貌,雖算得上清俊,但也只是清俊罷了;最重要的是,他甚至沒有擔當。
*
光線晦暗的柴房裡。
季乘雲居高臨下打量著坐在地上的男人,見他來,張治成目光有所觸動,只是仍舊虛張聲勢:「你們把承歡怎麼了?」
季乘雲轉著手裡的玉扳指,輕笑了聲,並不回答他的問題,語氣漫不經心地說:「張治成,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認真地考慮,然後再回答我。」
張治成愣住片刻,才問:「什麼問題?」
季乘雲放下手,垂在身側,緩緩開口:「你最想要什麼?做官出人頭地?還是家財萬貫?」
張治成遲疑著,反問:「這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當然認得季乘雲,季乘雲厲害,有天賦,年紀輕輕,已經很有作為,出人頭地。讀書的年輕人沒有人不認識季乘雲,他實在太耀眼了。此刻他坐著,季乘雲站著,他得抬頭仰望季乘雲。這也是平時他對季乘雲的感受。
張治成羨慕季乘雲,也嫉妒季乘雲,自然也想成為季乘雲。寒窗苦讀的人,哪個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呢?
可他家裡窮,不像季家那樣有頭有臉,自己讀書的能力呢,雖說也不錯,可卻也沒拔尖到數一數二。甚至於,自己總是沒有機遇。
張治成是這麼以為的,他只是差一個機遇罷了。若是他有個露臉的機遇,他不會比旁人差的。
方才季乘雲問他最想要什麼,張治成也問過自己,那自然是想要功名利祿。
張治成眼神的閃動自然瞞不過季乘雲,季乘雲蹲下來,與他平視,似笑非笑的,「張治成,大理寺如今還有職位空缺。我雖不是什麼大官,但……」
季乘雲一頓,聲音更低更沉,拋出誘惑的餌:「要把你安進去,也不是什麼難事。想一想,你有了官職,雖說是微末之流,但好歹是有了機會。若是你有這個能力,沒幾年便能往上爬。這機會,你想要嗎?」
張治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著季乘雲。他心裡在懷疑,他真有這麼好嗎?這會是個圈套嗎?可是忽然間所求就到了嘴邊,張治成不由咽口水。
季乘雲繼續說下去:「你會害死承歡的。你保護不了她。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立刻給你這個機會。」
他說得很直白了,是要他張治成做選擇。
張治成想到季承歡,他的確喜歡季承歡,季承歡很漂亮,性格也好。
但季承歡比得上前途嗎?張治成這麼問自己。
他幾乎是立刻就有了答案。
比不上。
何況季乘雲說得對,他如今的確保護不了承歡。若是過幾年,他有了地位身份,到那時候再回來找承歡也不遲啊。
張治成嘴唇微微顫動著,抬起頭來,劇烈地點頭,「我……我願意。我的確配不上季四小姐,是我耽誤了她。」
季乘雲呼出一口氣,又笑,微微頷首:「好。」
然後張治成就死了。
若是他堅定一些,興許季乘雲會考慮留他一命。但答案如他所料。
季乘雲不想留著他,若留著他,終究是個禍害。也是一根刺,他擁有過承歡的喜歡。
季乘雲不准許這存在,殺了張治成,就煙消雲散了。存在過的東西不可抹殺,可人死如燈滅,承歡日後只會愛他。
*
季乘雲回過神來,告訴承歡:「張治成為了保命,推說一切都是你主謀,是你以美色勾引。父親震怒之下,便殺了他。」
承歡一顫,很輕地哦了聲。
她倒是也沒有特別意外,她雖喜歡張治成,但也沒到那種要死要活的程度。在這種境遇之下,他更像是某根繩子,她是個墮海的人,只能抓住那根不甚牢固的繩子罷了。
他會這麼說,也沒什麼好譴責的。
倘若換位思考,承歡今日處在張治成的位置上,經受嚴刑拷打,她不會供出他來。但這是她的選擇,並不能以此來苛責旁人。
季霈不愛她,把她當個玩意兒、攀求富貴的工具,張治成在命面前選擇了拋棄她,如此說來,眼前的季乘雲反倒顯得彌足珍貴。
承歡摩挲著膝蓋,眼眸發紅,笑盈盈地開口:「兄長,謝謝你。」
季乘雲搖頭:「時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好。」承歡送他到門口。
臨了,季乘雲忽然回頭,喚她一聲:「承歡。」
承歡嗯了聲,季乘雲搖頭說:「無妨,你且去吧。」
承歡點頭,目送季乘雲離開。
第二日,清早,季霈果然來看承歡。
季霈臉色鐵青,綳著臉,語氣不善,像下最後通牒:「你當真不願意嫁給汝南王世子?」
承歡點頭,撲通一聲跪下來,說:「是,父親恕罪,女兒已非完璧之身,不能嫁給汝南王世子。」
她一咬牙,磕頭道:「女兒有了兄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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