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裴折理了理衣袖,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金陵九,你為什麼會來淮州城?」
他根本就不相信林驚空的說辭,堂堂天下第一樓的掌柜,名滿天下九公子,哪裡是一個淮州知府能請得動的。
金陵九出現的時機太巧,正好是上元夜宴出事的時候,此前太子殿下被擄走,知府大人被殺害,很難說和他沒有關係。
圓月高懸,暗香浮動,兩人相對而坐,如果擺上茶水棋盤,合該是花前月下的博弈局,現在卻變成了一堂審問。
這不知哪裡戳了金陵九的笑點,他側身支著額角,笑盈盈地看向裴折:「裴大人,審問之前,是不是得先說說我犯了什麼事?」
裴折稱呼他為「金陵九」,金陵九也不甘示弱,直接回了個「裴大人」,這裡頭的說道,兩人心裡都清楚。
跟聰明人說話省事,跟聰明人動腦子很煩。
說實在話,裴折雖聞名天下,但他確確實實是第一次審問別人,他考的文官,高中探花后一直在朝,到現在被封為太子少師,他就沒從朝堂下到過衙門,做的都是陽春白雪般的工作,寫寫摺子作作詩,跟個文人吉祥物似的。
要不說朝廷爛到根兒上去了,聖上不知道腦子裡哪根弦搭錯了,冒天下之大不韙,廢除祖制,破格提拔了裴折,但又沒給過裴折任何實權,導致裴探花走到哪裡靠的不是其官職,而是別人給的幾分薄面。
總而言之,九公子榮幸,頭一遭。
在破案審訊這一層上,裴折自己心裡清楚,他審金陵九,就跟關公門前耍大刀似的,但他有自己的路數。
裴折曲起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桌面:「九公子,我跟你說過,我就是一朝堂野狗市井俗人,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金陵九眉心一跳。
裴折笑了下,渾不在意地說:「九公子金貴,應該沒有見過野狗,我給你說道說道,這鄉下里的野狗啊,脾氣不好,特別凶,輕易不咬人,一道咬了就不撒嘴,你越反抗,它越氣盛,非得咬得人鮮血淋漓,撕下一塊肉來不可。」
金陵九點點頭,將滑落臉側的頭髮撩起,語氣頗為好奇,問道:「聽裴探花所言,野狗挺愛咬人吃肉,也不知道,這野狗啃不啃得下硬骨頭?」
裴折停下手,沖著金陵九露出個假笑:「九公子想試試?」
金陵九回以微笑:「也無不可,裴探花大概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歡狗,尤其喜歡訓狗,越是性子烈的,越喜歡。」
裴折被眼前的硬骨頭硌了牙,心情不太美妙,笑意漸漸淡了:「更深露重,夜黑風高,我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和九公子聊聊天。」
金陵九笑了下,意有所指道:「只是聊聊?」
聽出他話里的意思,裴折臉都黑了:「只是聊聊。」
「裴探花早說,我最喜歡聊天了?」金陵九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屋子一角,「勞煩你等等,我去沏壺茶,咱們慢慢聊。」
裴折:「……」
美人做任何事都是賞心悅目的,即使這是個硌牙的美人。
金陵九身形偏瘦,穿著素白服帖的裡衣襯得腰格外細,他側身沏茶,肩背挺拔,蝴蝶骨明顯,讓人想起冬夜裡覆了雪的梅枝,清冷又通透。
裴折有一雙欣賞美的眼睛,據他自己所言,這雙眼睛是對著銅鏡看盡美男子練出來的,美人在骨不在皮,他這雙眼,便能看出美人的骨相。
金陵九眉眼清透伶俐,抬眸看過來,儘是風情:「老早就想問裴探花了,總看我作甚?」
裴折不羞不惱,大大方方地承認:「我一俗人,端見九公子長得好看。」
金陵九拿著茶杯的手緊了緊,隨口恭維:「你也好看。」
裴折點點頭:「確實。」
金陵九:「……」
金陵九端著茶盤過來,小白瓷盞,他倒滿兩杯,伸手讓了讓裴折:「請。」
儘管裴折嘴上嚷嚷著自己是野狗,是俗人,但他到底是個讀書人,禮數都清楚,如今金陵九端著了,他自然不能表現得多不入流,當即擺出了端端正正的君子禮數,坐都坐直了些。
金陵九發現了這一點,眼底閃過笑意,他端起茶啜了一口,淡聲道:「來得匆忙,沒帶太好的茶葉,裴探花莫怪。」
「我不挑。」裴折聞了聞,好傢夥,比客棧掌柜的沏的茶不知好了多少倍,果然同人不同命,同是掌柜,相差得也太大了。
裴折抿了口茶,唇齒留香,是熟悉的問道,他已經好多年沒喝到這種茶了,問道:「這茶是南地的,九公子可是從那邊來?」
金陵九點點頭:「年前去了一趟瀟湘。」
裴折一怔,南地瀟湘十六城,他老家就是那裡的,怪不得這茶的味道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原來真是從那裡帶來的。
裴折微微出神,因這茶水,罕見的生出點思鄉之情。
乾元七年,他離開瀟湘,趕赴京城,至此五年有餘,從未回過家,要不是這次陪太子南下遊歷,他甚至都沒有離開過京城。
金陵九雙手捧著茶杯,隔著薄薄的杯壁,他的指尖被茶水燙紅了一點,貼在白瓷杯上格外明顯。
他微低著頭,看著杯中澄黃清透的茶水:「裴探花也來自南地瀟湘,這麼多年,可曾想過回去看看?」
裴折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自然是想過的。」
太燙了,金陵九蜷了蜷手指:「那怎麼不回?」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裴折目光渺遠,語氣悠長,「我離家前曾放話,做不到自己說的話,就不回家。」
金陵九掀起眼皮:「什麼話?」
裴折憂傷道:「找一個比我更好看的媳婦兒。」
金陵九:「……」
裴折微微一笑:「九公子不信嗎?我說的可是真話,這些年來,我一直致力於找一個比我長得更好看的媳婦兒,但一直沒找到,甚至連個影子都沒有。」
金陵九不想理他,連敷衍都懶得。
裴折語氣真誠:「我走遍京城,看盡了宮牆內外的絕色,都沒找到符合我要求的人。」
看盡宮牆中的絕色?金陵九表情一滯,看著裴折的眼神古怪起來,堂而皇之議論宮妃,裴探花真是荒唐又大膽。
「直到我來到淮州城。」裴折對著金陵九,露出極為溫柔的笑,「我見到了九公子。」
金陵九:「……」
金陵九後悔了,他剛才就不該讓裴折丟盡了面子,這廝絕對是故意的,故意來噁心他的。
裴折一臉深情款款的表情:「九公子不高興嗎?你可是我唯一承認的,長得比我好看的人,見到你的第一眼,我都想把你娶回家當媳婦兒。」
不高興,很不高興。
金陵九默默離裴折遠了點:「裴探花謬讚,我長的比不上你。」
裴折眨眨眼,立馬改了口:「英雄所見略同。」
金陵九:「……」感覺自己被騙了。
裴折話鋒一轉,立馬把話題換了:「瀟湘多雨,冬日濕寒,北地的人大多不會喜歡,九公子打瀟湘走一遭,可還習慣?」
金陵九面色緩和了些:「還好,差不許多。」
裴折摩挲著茶杯,笑了笑。
天下第一樓設在南地,不止瀟湘十六城,南地諸城氣候相近,金陵九應當十分適應才對,剛才他插科打諢,特意在話里設了個陷阱,總算套出點東西來了。
裴折將茶杯放下,雙手交疊在一起:「之前我們說了那鋸腳深意的比試,你應下了,不知現在有沒有想法?」
茶喝完了,有些乏了,金陵九懶得糾正他,自己根本沒應下這事,直接問道:「你怎麼看待知府大人?」
裴折略微思索了一下,給出了一個比較中肯的答案:「腦滿腸肥,罪該萬死。」
他說完又反問金陵九:「你覺得呢?」
金陵九掩著唇,打了個哈欠:「英雄所見略同。」
裴折:「……」
金陵九有個毛病,他困了就端不住那股勁兒了,坐得不像剛才那樣直,慵懶道:「裴探花可聽過坊間流傳的鬼故事?」
他話音剛落,窗外就十分應景地來了一道打更聲:「咚——咚!咚!」
打三更了,伴隨著更夫悠長響亮的喊話:「平安無事!」
裴折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知府大人的腳被鋸掉,跟坊間的傳說有關?」
金陵九懶洋洋地說:「不然呢,世人信神怕鬼,哪有那麼多精力去多此一舉,鋸腳,再埋到橋堤下,如果兇手不是閑的,就是想完成一個儀式。儀式要有見證人,兇手想讓我們成為他的見證人,就必須保證我們可以通過他的行為推測出儀式背後的深意,所以這個行為要把握的度十分關鍵,既不能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事,又不能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裴折眯了眯眼,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九公子怎麼會如此了解殺死知府大人的兇手,甚至連他是怎麼想的都知道。」
金陵九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因為兇手就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