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茶水在玉盞中晃動,上回用的是白瓷茶盞,這回金陵九換成了白玉盞。
這白玉盞大抵是金陵九喜愛之物,保養得很好,一瞧就沒用過幾次,裴折親眼看著金陵九從一堆錦盒中找出它,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個茶盞。
裴折心裡不可避免的想到「看人下菜碟」,如果不同品質的茶盞代表著金陵九的態度,那從白瓷茶盞升級到白玉茶盞的自己,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不過這念頭只持續了幾秒,就被裴折自己推翻了,他看了看堆成小山似的錦盒,慢慢收回視線,暗暗磨了磨牙:淦,他仇富了。
金陵九沏茶的動作很賞心悅目,這一點裴折上次見他沏茶時就知道了,金陵九身上自帶一種寧靜的氣質,讓人忍不住跟著他的步調來。
裴折微低著頭,捏著紙包,看到裡面「慘不忍睹」的梅花香餅殘骸,他的眼神慢慢平靜下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出拘束緊張了,只有如往常般的從容淡然。
茶水濺出一滴,在小茶桌上留下一點痕迹。
金陵九眼中劃過一絲懊惱,看來自己並不是有點激動,而是十分激動,激動到沒有完全平靜的心來掌握手中的一切了。
在裴折觀察金陵九的時候,金陵九也在暗中觀察著他,在看到裴折很快恢復冷靜時,金陵九有一絲耐不住了,以至於無法穩當地控制手中的茶壺。
這對金陵九而言,是極大的失誤,而他恰恰是最不喜歡失誤的。
將茶水依次倒滿茶杯,這一套白玉茶盞共有六隻,雖然只有他們兩個人,但金陵九還是將所有茶盞都注滿了茶水。
準備好一切之後,他才落座,抬手向裴折示意:「請。」
裴折看了看依次排開的六隻茶盞,排得十分整齊,在一條直線上,分毫不差,就連茶盞中的茶水也如此,停留在同一高度。從這些細微的生活習慣上,能夠看出人的性格,裴折越過最靠近自己的一杯茶,從中間挑了一杯,抿了口,不動聲色地觀察金陵九。
金陵九沒有反應,隨手拿了一杯茶:「我只是覺得,這樣安排會有些難度,有難度的事情才值得去做,並不是你所猜測的那樣。」
裴折知道他已經看出了自己的想法,索性不再遮掩:「你沒有強迫自己的傾向,但你樂於挑戰,你最喜歡去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成立天下第一樓,破除懸而不決的冤案,與朝廷分庭抗禮,在各種勢力中遊走……這些都是你樂於去做的。」
他頓了頓,似笑非笑道:「金陵九,你的野心很大。」
金陵九眼底的灼熱更加強烈:「裴折,你真令我意外。」
如果說冷淡從容的金陵九像朗月初露,給人一種不可褻玩的感覺,那眼底洋溢著興奮激動的金陵九就像是危險的火焰,他是無法回頭的深淵,吸引著所有人前仆後繼。
裴折蜷了蜷手指,滾燙的茶水將他的指腹染上一層艷麗的緋紅,他垂著眸子,在那一瞬間,露出一絲迷茫與無措。
金陵九倏然捏緊了茶杯,待他再細看時,裴折已經恢復了正常,彷彿那一瞬間窺見的一切都是他的錯覺。
裴折輕聲道:「近些年來,天下第一樓的勢力愈發龐大,在南地一帶甚至出現了擁護你的城鎮,從破除一系列陳年冤案開始,你的存在就挑戰著朝廷以及官府的權威,聖上卻置之不理,甚至親口允諾,承認了天下第一樓。慕名而來,經營日久,天下第一樓整合了江湖的勢力,逐漸發展到現今的地步,權,錢,這兩種東西都緊緊握在你的手中了,金陵九,你的野心還不滿足嗎?」
金陵九沉默許久,眼底的激動慢慢平息,冰冷的譏誚取而代之:「裴折,你還記得之前問我為什麼要建立天下第一樓嗎?」
「記得。」裴折指尖輕顫,他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在此時,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金陵九用那種眼神看著他,「你說『覆水難收,無奈為之』。」
金陵九眼底的冰冷緩解了幾分,但仍然刺骨:「那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說的嗎,你說『使我有洛陽二頃田,安能佩六國相印』,你只看到我現在手中有『二頃田』,合該做出佩相印的選擇,又是否想過,我不要這六國相印,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說實話,在你眼中,天下第一樓就只是與朝廷對抗的逆賊,而我,就是野心勃勃的賊子,對嗎?」
說到最後,金陵九反而笑了起來,他眼底曾有冰雪消融,而今又重新凝成無波的湖泊。
裴折將茶水一飲而盡,方才把手中的紙包放在桌上,他臉上儘是和緩的笑意,眼中有狡黠的光:「我心中知道你是什麼人,不會因任何言論改變,你是野心勃勃,但你也有苦衷,金陵九,你曾經經歷過什麼,是朝廷害你失去了重要的東西嗎?其實你不回答我也能猜到,那些懸而未決的冤案並不全是手段,你是真的想為逝者伸冤,如今你來到淮州城,不管這裡的命案與你有沒有關係,你都不會置身事外。」
金陵九面色古怪,似乎有些奇異:「你就那麼確定我不會置身事外嗎?似乎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插手過淮州城的案子吧。」
「你沒有插手,不代表你沒有參與。」裴折放鬆下肩背,曲肘頂住太陽穴,「我大膽的再猜一猜,知府大人的死與你有關吧,你不會親自動手,但你肯定知道內情,有可能還是你一手策劃的。知府大人罪該萬死,但孫六並無罪過,憑我對你的了解,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對人出手,這就導致了兩件案子聯繫不上,所以我覺得孫六的事與你無關,有人在故意破壞你的計劃,而你今日會出現在添香樓,肯定是得了消息,前去調查的。」
裴折歪著頭,不像喝了一杯茶,活像喝了一杯酒,坐沒坐相,整個人懶散得不行,唯有那雙眼無比清亮,彷彿能夠看穿一切:「金陵九,你在算計我對嗎?我不算倒霉,你也不算幸運,因為在你算計我的過程中,也有人在暗中算計你,我說得對不對?」
金陵九收斂了笑意,眼底殺機突現:「裴折,你能活到今日,命真是不錯。」
裴折一怔,側過身,整個人伏在了桌上,帶著鼻音的聲音很輕,像是嘆息,又像是委屈:「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聽這句話。」
金陵九覺得自己聽錯了,剛才還胸有成竹地猜測一切事情的人,敢三擊撼天鼓與聖上據理力爭的人,周旋於朝堂漩渦之中而安然無恙的人,堂堂第一探花,竟然會委屈。
如果剛才他也沒有看錯,今晚裴折已經不止一次失態了。
裴折長出一口氣,恢復了弔兒郎當的模樣:「我的命很大,所以你的誇獎,我就接受了,得九公子一句誇讚,可真是不容易。」
金陵九笑意淺淡:「你很聰明,但猜錯了,我並不知道淮州城的事,知府大人的死也與我無關,確實是他邀我前來的,本來我不想來,但出了一件事,我不得不來淮州城一趟,至於上元夜宴的邀約,不過是送知府大人一個順水人情。」
裴折並不相信,渾不在意地應了聲:「那我很好奇,是什麼事勞得動你。」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說了跟沒說一樣,廢話!
裴折只當他是在胡編,仍然堅信自己的猜測沒錯。
金陵九起身,從屏風后的桌上拿過一封信來,遞給了裴折:「這是左屏在房裡發現的,也是我為什麼會出現在添香樓的原因。」
裴折接過來,並不急著拆:「把這個給我幹什麼?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信不信隨你,我只是不想幫別人背黑鍋。」金陵九淡聲道。
裴折指尖一捻,捏著信封的手輕輕晃動,片刻后他就反應過來,眼中劃過一絲異樣,他忘了自己鼻子受傷了,除了草藥,聞不見其他味道。
拆開信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帘,裴折幾不可查地擰了下眉,這封信上的字跡,與太子殿下被擄走後,他們在太子殿下房間里找到的那封信一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上只有一行字:你們要找的人在添香樓。
裴折掀起眼皮:「你們要找的人?」
金陵九微微頷首,卻沒有過多解釋。
裴折抖了抖信紙,表情怪異,像是在看白痴:「你就不怕我認為你是自導自演,你給我留了一封信,又假裝別人,給自己留下一封,藉以洗脫自己的嫌疑。」
「我說過了,信不信隨你。」金陵九面色坦然,平靜地與裴折對視,「信上的內容事關天下第一樓要務,我不會告訴你的,我將這封信交出來,只是為了提醒你,切勿中了別人的圈套,你防著我無可厚非,但若因此放走真兇,就是你的失職了。」
裴折不咸不淡地「哦」了聲:「失職又如何,眼下太子殿下都被擄走了,事情還能更壞嗎?」
金陵九無言以對:「……」
裴折思忖片刻,問道:「那你們去添香樓后,可有找到要找的人?」
金陵九攥緊了拳頭,隱含一絲怒氣,道:「找到了,但又被她跑了。」
「跑了?整個添香樓都被林驚空控制起來了,無論是客人還是添香樓內的姑娘,一個都不落,哪裡會跑——」裴折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他瞪大了眼睛,「有一個。」
當時在樓梯上,有個被他嚇著的姑娘,撞開了老鴇和兩名官兵,揚長而去。他們當時都沒有注意這個人,裴折之所以會想起她,純粹是因為這姑娘太容易被嚇到了,流個鼻血就嚇得不輕,但她又不是不能見血的人,當時她並沒有多逗留,一直低著頭,裝得瘋瘋癲癲的,逃了出去。
裴折不能確定,這事還得去找添香樓的老鴇確認一下,老鴇十分熟悉添香樓內的姑娘,即使只停留了不長時間,老鴇也肯定能辨認出來。
他一直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斷,眼下出了紕漏,儘管未經證明,但有這麼個苗頭,裴折的臉色頓時就變差了。
金陵九對他笑笑,人畜無害,帶著幾分戲謔:「我和天下第一樓確實是冤枉的,還請裴大人明察秋毫,還我們一個清白。」
裴折綳著臉,沒繃住,無奈扶額:「你要是清白,這世界上就沒有不清白的人了。」
推測結束,一是沒有確定的證據,二是又牽扯出更多事情來,裴折腦子再精明,此時也有些亂了。
茶涼了,最後兩個人也只是各飲了一杯,剩下四杯靜靜地擺在桌上。
裴折嘖嘖出聲:「浪費不好。」
金陵九渾不在意,臉上儘是睥睨一切的張狂:「浪費了就浪費了,至今,這世間配喝我親手沏的茶的,也不過你一人罷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再這樣下去,我會忍不住的。」裴折喃喃道。
金陵九隱含笑意:「忍不住什麼?」
裴折先伸手指了指金陵九,比了個刀抹脖子的手勢,然後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劫富。」
又指了指自己,惡狠狠道:「濟貧。」
金陵九忍不住彎了唇角:「堂堂太子少師,還會貧?」
裴折不置可否,伸了個懶腰,沒繼續這個話題。
屋子裡靜悄悄的,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兩個人,此時正安靜地圍坐桌前,他們之間並不是一直交流的,更多的是默默觀察。
在性格上,裴折與金陵九有很像的一方面:他們兩個都不會輕易相信別人。
一個是混跡朝堂的第一探花,一個是遊走在江湖勢力之中的九公子,都是玲瓏心思,心眼比蜂窩還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真是假根本無從判斷,所以無論對方說什麼,他們都更相信自己的觀察。
聊了一通,金陵九乏了,半闔著眼,點了點桌上的紙包,他早就好奇了,一直耐著性子:「這是什麼?你一直當寶貝似的。」
裴折抬了抬下巴,笑眯眯的:「送你的。」
「送我的?」金陵九狐疑地看著他,正要伸手去拿的時候,就被裴折按住了,「不是送我的嗎,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裴折打了個呵欠,又抹了把臉,含糊道:「是送你的,茶水的謝禮,是吃的,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吃,對了,等我離開了你再看。」
裴折一直盯著他,大有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走」的架勢,金陵九無奈,只好點點頭:「等你走了我再看,行了吧?」
「嗯,那我先走了。」裴折一步三竄,麻溜地離開了房間,腳步不停,直接朝自己的房間跑過去。
裴折走得快,幾乎是跑的,門沒關,金陵九關上門后,才回到桌前,興緻勃勃地拆禮物。
一打開紙包,嗯……這是吃的?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金陵九伸出指尖捻了一點,搓開,是麵粉無疑,他將指尖湊在鼻子前聞了聞,一股清甜的梅花香氣,梅花是清香的,那股甜絲絲的味道,應該是糖,看和聞只能辨認出這點信息,要確定這包粉白渣渣是什麼,還需要嘗一嘗。
月上更天,金陵九凝視著紙包里的粉白渣渣,半晌,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從貼身的錦囊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藥丸,放入口中,然後才用食指按了一點粉白渣渣,湊到唇畔,伸出舌尖舔了舔。
藥丸是可解百毒的丹藥——解毒丹,一顆價值千金,服用過後,可保三日內不受任何毒的影響。
和聞到的一樣,是甜絲絲的,帶著梅花的清香,金陵九眉心微蹙,念念有詞:「糯米粉,梅花,冰糖……」
他幼年時曾遭人毒害,九死一生后,就學習了不少保命的法子,其中不乏以舌辨物的本事,有時候吃什麼中了毒,也能憑藉這個法子辨認出毒源。
接連念出一長串配料后,金陵九抿緊了唇,臉色徹底黑下來,他攥緊了拳頭,額角青筋直跳,在接連使用視覺、嗅覺、味覺后,他終於確定了這包詭異的粉白渣渣是什麼。
——梅花味的糕點渣渣。
他捏起紙包,正想擲到地上,突然看到了紙包上的畫:一朵粉嫩的梅花。
那朵梅花可愛,活似在嘲笑他。
這種紙包,一看就是街上買的糕點,僅僅是因為裴折的一句話,自己就疑心過重,服用了解毒丹。
金陵九看著那一包梅花香餅的渣渣,氣笑了:「裴折,你可真是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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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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