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在大選開始的瞬間,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在眾人面前展開。
白飛鴻踏上這白玉的石階,仰起頭來,無聲望著這幾乎看不到頭的通天梯。在視野的盡頭,長留之山隱沒在縹緲雲霧之中,如此遙遠,近乎虛幻。
漫長到幾乎看不到頭的天梯,讓看的人不由得心生怖畏。人群幾乎是一瞬間騷亂起來,喧嘩吵鬧與竊竊私語交錯著,環繞在白飛鴻身旁。
「這是什麼意思?讓我們爬樓梯?」
「不是吧,仙界第一宗門的入門大選就這?就這?」
「這樓梯得有幾萬階吧,一級一級爬都爬死了……」
「沒點別的東西嗎?機關棋局,仙界秘境什麼的?我們大老遠跑過來,有的人還跑了幾萬里過來,就為了爬個樓梯?」
「真能爬到頭再說吧,我光看著都開始暈了……」
在抱怨的聲音之外,還有一些別的雜音。
「你們覺得有沒有可能是一種考察手段,比如說我們的洞察力,或者另闢蹊徑的能力什麼的?」
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忽然如此說道。見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他越發迫不及待的述說起他的論斷來。
「各位想想,崑崙墟作為天下第一宗門,它的第一道試煉怎麼可能如此簡單?只爬樓梯就夠了?在小生看來,這怕不是擺在明面上看的假象,背後一定掩藏著更大的謀算。」
「那你說有什麼謀算?」另一個粗野漢子大聲問道。
「依小生拙見,這問心階不上也罷!」書生搖頭晃腦,自信滿滿道,「崑崙墟想考察的,定是我們不盲從權威,獨自思考的能力。只有不墨守成規,敢於探索,能破除舊有秩序之人方有資格踏入崑崙墟。是以,在問心階之外,一定還有另一條路!那條路,才是真正的通路!」
「說得好!」
「言之有理啊……」
除了已經開始攀爬的人,其餘人都動搖起來,那書生見附和者眾多,不由得越發得意起來,將手中紙扇啪的一合,沖著在場眾人一拱手,面上揚起一抹故作謙遜的笑來。
「各位,告辭。小生先走一步,去尋那真正的出路了。」
見他當真轉身離開,也有幾人忙不迭地邁開腳步,高喊著「等等我」
「我也一起去」「帶我一個」追了上去。白飛鴻望著那幾人離開的背影,不由得搖了搖頭。
「真是蠢貨。」
一聲冷笑從石階上方傳來,白飛鴻抬起頭來,卻見到正站在上方的林寶婺,她本已走出好一段路,卻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嘲弄地看著這邊。對上白飛鴻的視線之後,她冷哼一聲,飛快地祭出腰上那柄小劍,施展御劍之術,很快便從她眼前消失了蹤跡。
白飛鴻也收回目光,活動了一下手腳,開始老老實實地……爬樓梯。
「她說的倒也沒錯。」
一道妖嬈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尾音像一隻小鉤子,勾得人骨頭都不由得酥麻起來。
白飛鴻下意識回頭看去,腳下忽然一錯,不小心踏空了一級台階。
該怎麼說呢……她上輩子也算是走南闖北見了不少世面,但還未見過……如此不正經之男子。
嚴格說來,此人應當稱不上是一個成年男子,他看起來還是少年的形貌,眉眼之間尚且殘留著些許稚氣,但他的穿著打扮著實看不出一點少年氣——至少白飛鴻認識的少年裡沒有一個會往自己身上套這麼一件用金線綉滿了牡丹花的紫袍——還是那種鮮艷得有點刺眼的雪青色。
不,其實顏色也不是重點……
白飛鴻收回視線,告訴自己別去思考為什麼他要把領口敞得那麼開,五湖四海各有各的風俗,你要尊重人家的穿衣習慣,就算他的領子都快開到腰了,就算你甚至能看到他雪白胸膛上鳳凰和龍虎的刺青,也不要露出什麼奇怪的眼神。要知道人的常識是有局限性的,不要囿於自己的眼界……
問題是,她不看人家,不代表人家不看她。
只聽那男子輕笑一聲,跟上了她的步伐。
「崑崙墟的考題幾千年來都沒換過,有點門路的人都知道第一關要怎麼走。那幾人大概是第一次來參加大選的外行人,連這麼簡單的消息都打聽不到……我看你也是新來的,你怎麼知道不要跟那幾個人一起胡鬧?是你家長輩叮囑過你了嗎?」
白飛鴻一邊爬樓梯一邊搖了搖頭。
「我只是覺得……」她思考了一下該怎樣說,「那書生從前提就搞錯了。崑崙墟選拔的不是誰更適合進入崑崙墟。」
「哦?」
男子饒有興緻地拉長了尾音。
白飛鴻被他的尾音勾得又是一個踉蹌,下意識跑快了兩步,抬頭望向道路盡頭縹緲的仙山。
崑崙墟雖然高遠,卻不至於如此遙不可及。
真正遙不可及的,並非眼前這名為崑崙墟的龐然大物。而是更加遙遠而又遼闊的……
白飛鴻的目光望向一望無際的蒼穹。
「他們選拔的是適合修道之人。」
……是天道。
「修道之路,是沒有任何捷徑可以走的。」
白飛鴻低聲說道。
這句話既是先生曾經告訴過她的,也是修真界人盡皆知的公理。雖然聽起來很像一句廢話,但正是因為它太正確,太不容置疑,所以才會廢得完全沒有必要說出口。
所有的捷徑,到了最後都會被證明是一條死路。通天的大道就只有這唯一的一條,坦坦蕩蕩,誰都看得到,誰都知道它就在這裡,誰都明白只要走上去、堅持到最後就能抵達終點……但是,明白歸明白,真正走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
不退縮,不逃避,不偏不倚地走在正道上……這才是最困難的。
所謂的「問心階」,所叩問的,自然是踏上大道之人自己的內心。
想不想修道,為什麼要修道,能不能無論發生什麼都堅持走到最後?
問心階想要問的,是深藏在這些人內心深處的答案。
還沒有真正踏上這條路,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嚇怕了想要找捷徑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探尋大道的資格。
男子聞言,又是一笑。
「我叫花非花,是嶺南道花家的子弟。」他爽快地報上了自己的來歷,跑到白飛鴻身邊,「小姑娘,你呢?」
——嶺南道花家。
白飛鴻一瞬間理解了這一位的穿衣風格。確實,如果是嶺南道那邊的男子……穿成這樣似乎也挺正常的。不過她對於當地風氣,也只是耳聞罷了。如今看來,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嶺南道的民風開放不開放她不是很清楚,但這花家子弟的衣襟倒真是非常開放了……
「白飛鴻。」她也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問心階已經開啟了一段時間。
一部分人跟著那些人一起去尋找所謂的捷徑,但正如花非花所說,崑崙墟的考題幾千年都沒有改過,稍微有點門路的人都能打聽到。來參加大選的三百七十七人之中,不管是多次來考的老手還是出生世家的新人都不在少數,真的去找捷徑的人並不多。
在把完全沒資格的人篩下去之後,白飛鴻充分見識了什麼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在她的前方,抓了靈石和丹藥往嘴裡塞的、拿了法寶和符籙開始飛的、用了心法和秘技往上沖的……那真是有什麼手段就使什麼手段。不少人的技藝讓白飛鴻都不由得驚嘆,暗道一句「還可以這樣?」
在眾人之中,打頭那個御劍的小小身影更是格外顯眼。林寶婺到底是琅嬛書閣的閣主之女,天資出眾之餘,還是打小練下的功夫,起步就比旁人高一大截,就是御劍之術這樣頗有些難度的法術,她也早早就精通了,靈活地飛在前方,將一連串的非議遠遠甩在身後。
近十萬級的玉階終究不是輕鬆的,不少人爬著爬著已經開始體力不支,有些喘得格外厲害的人瞪著林寶婺的背影,眼睛紅得都要滴出血來。
「太不公平了……」
「這根本就是作弊,怎麼能這樣?」
「難道買不起靈石和法器、沒有家世根基的人就註定低人一等嗎?」
「這考察都沒有規矩的嗎!那種也行?」
「……」
像白飛鴻和花非花這樣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的人雖然不少,卻也算不得太多。聽著那些抱怨,花非花露出一絲興味的笑,轉頭看向白飛鴻。
「你倒很沉得住氣。」他指了指林寶婺,「不覺得不公平嗎?」
「修真界原本就是這樣。」白飛鴻嘆了口氣,「這世道本就如此,哪裡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在修真界還是凡人界,本來就沒有什麼不許作弊的規則可言。有些人就是一出生就擁有一切,別人求也求不到的靈石、丹藥、秘寶、典籍、良師……對他們來說,本就俯拾皆是。
他們雖然站在一個起點,但是在起點之前,真正的競爭就已經開始了。
這種事情,不管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你既不能讓人一瞬間學會他所沒有的東西,也不能讓已經學會的人一瞬間就什麼都沒了。
在這條路上,不管是服用靈丹妙藥還是使用秘寶法器,本就是被允許的。
「但是,天道是公平的。」白飛鴻淡淡道。
彷彿是在呼應她的話一樣,林寶婺的身形忽然一滯,御劍速度突兀的慢了下來。
不獨是她,其他那些跑到前面的人,也忽然像是被什麼扯住了一樣,有些根基不穩的,甚至重重摔在地上,滾下了好幾級台階。
就算隔了這麼遠,白飛鴻他們還是能聽見前方傳來的喧鬧。
「怎麼回事?」
「我靈力怎麼不見了!」
「奇怪……法器失靈了!」
花非花望著他們,彎起眼睛,露出一個笑來。
「原來如此。」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愉快,「是禁用靈力的法陣。我就說,這第一關不是這麼容易過的。」
「我不用是因為我沒有。」白飛鴻倒是有點好奇了,「可是嶺南道花家的少爺,為什麼也什麼都不用?」
花家大大小小也是世家,雖然比不得林家,更比不得東海那三家……但也不至於讓他們家的小少爺連一塊靈石都拿不出吧。
白飛鴻的目光在花非花頭上的銀飾上一掃而過,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這是好幾件上好的護身法器。
「我嗎?」花非花掩著唇,露出一個妖異的笑,「我不喜歡靠那些東西。不管是什麼事,我都喜歡親力親為。你不覺得藉助外力很無趣嗎?」
「我沒什麼『藉助外力』的機會。」白飛鴻誠懇道,「所以我沒法評價有趣無趣。等我體驗過了也許能回答你。」
這就好像一個富翁問一個窮人「你不覺得事事都靠金錢擺平很無趣嗎」,窮人除了說「等我富有到什麼事都能用金錢擺平以後再回答你」,還能說什麼?
要知道,聞人歌是一個合格的嚴父,絕不允許自家孩子作弊。是以他這次送白飛鴻來參加入門大選,除了給她準備了一把合手的小劍之外,連點靈石渣子都沒給她。
白飛鴻的回答似乎逗笑了花非花,只見他笑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抬手擦去眼角的淚花。
「你這人真有意思。」
他擺了擺手,撐著膝蓋又笑了好一會兒,方才直起身來。
「這禁用靈力的領域,大概只是為了讓人領會到修道到了中後期……任何的外力他人都幫不上忙,只能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的道理。」
確實。
白飛鴻不由得點了點頭。
前世她也沒少見過這種例子,用丹藥法器催起來的所謂「少年天才」,到了中後期,進入修真修心的階段時,再多的秘葯珍寶都起不到作用,他們因為根基不穩,進階遲滯,心境很容易崩壞失衡,反而容易變得心魔叢生,道途無望。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就是折在這裡,甚至墮入魔道。
「反倒是從一開始就只靠自己往上走的人,已經習慣了艱難的狀態,也不以為苦,心性更為堅忍,不為外物所動,任他外界如何變化,也自顧自走自己的路。這類人更不容易行差踏錯。所以問心階在這裡設置了這種障礙,就是為了讓這些年輕人看清楚,只有靠著自己的力量,才能在修道之路上走得更遠更久。」
花非花將方才大笑時滑下的衣襟往上攏了攏,難得露出一點正經的神色。
「不過,如果我猜得沒錯……過了這個階段,真正麻煩的才要來了。」
白飛鴻的腳步一頓。
真正……麻煩的什麼?
在她的正前方,本已收起了法器大踏步往前走的林寶婺,忽然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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