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夕陽西墜,碎金色、橘紅、絳色的霧靄糾纏在天際,時卷時舒的變幻莫測,濃墨重彩的肆意流淌著,似要將天空燒穿了一般。
那樣明艷的色彩仿若浴火的鳳凰翱翔,拖曳著長長的美麗的尾羽,旖旎了一片熱烈。
光芒落在重重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耀眼的叫人幾乎睜不開眼。落在庭院中棕色的深口缸子里微皺的水面,波紋中粼粼色彩相撞,似要上演一出血色的刀光劍影。
桐蔭曳地,瘦竹婆娑,灰塵和光飛揚,叫人無端生了一股隨波逐流的無力感。
偌大的庭院,不見一人來回,角落裡卻若有似無的傳來呻吟和低泣,縈繞耳邊久久不去。
窗欞蒙塵,雜草叢生,碎金的光芒好似落不進此處。本該在這裡伺候洒掃的宮婢早已不見蹤影,明明是最落魄的所在,卻偏偏圍繞在巍峨無比的紅瓦高牆之中,相形之下,內在的破敗顯得無比諷刺。
這裡是歷代犯了錯誤的宮嬪最後的去處,憑她那時何等的風光,憑她母家擁有何等如天盛勢,只要進了這裡,那便再無出去的可能,等待她們的只有歲月無盡的折磨,伴隨著容顏衰敗,然後,慢慢絕望的死去。
人人皆知冷宮的破敗和陰冷,卻只有進來的人才知它真正可怕的不是破敗,而是它的靜謐、它的太平。
權利、寵愛本就是爭鬥和死亡的衍生詞,你擁有權利,擁有寵愛,你處在風口浪尖,可你卻也能在宮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可一旦被丟棄在此處,那說明你已經沒有了任何價值,註定了遠離權勢的中心,這叫那些汲汲營營一輩子的女人,怎麼能甘心?又如何不被心底對權勢的慾望折磨至瘋?
清細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冷宮多年的沉寂,帶來一陣叫人窒息的興奮。這裡可是冷宮,最不該來的便是人啊!
來人邁著細碎的步子穿過小路,為首者在最為破敗的屋前頓了頓腳步,身後的人立馬繞過上前,伸手緩緩地推開了那沉厚的硃紅色門扉.
老舊門扉發出綿長的「吱呀」聲,細細的,長長的,那樣的刺耳,讓人心驚肉跳。
突然而至的流擾亂了一室的寧靜,塵埃漫天飛舞,懸在樑上的輕紗浮動,歷經年歲的洗禮,早已瞧不出它原本的美麗,描金刻畫的床柱上全是指甲抓過的痕迹,富麗不在,斑駁醜陋。
為首者掀開輕紗緩步走向床榻。他知的,一旦進了冷宮就註定了落魄凄涼,可他還是被眼前所見震,跨出的步子生生給頓住了。
陰暗微黃的燭火下,咋一眼看去叫人覺著害怕。
榻上的女子筆挺挺的躺著,雙目緊閉,青絲枯黃,顴骨凸起,面色蠟黃,眼眶深陷,嘴唇乾裂,身上的衣物彷彿蓋住了一具軀幹,瘦骨嶙峋已不足以形容她的破敗,哪裡還能從那張臉上尋出當年的一絲清艷風華?
儘管站在榻前,也幾乎已經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屋子裡除了沖鼻的霉味,混著一個行將就木的女子散發出來的頹敗氣息,那樣的味道就好似開敗了的花落進泥里,慢慢腐爛的氣味。
剖腹取子,若是有太醫照料,好好養著不出三月便也能痊癒了,偏偏她在這個時候被打入了冷宮,哪還有太醫敢來為她醫治?
加上時日漸暖,冷宮是何地方,髒亂不堪,到處是蚊蟲在爬,傷口在腹上,連翻都不可能,就只能這樣一動不動的躺著,由著那些蚊蟲啃咬她的傷口,然後不斷的惡化潰爛。
如今,黃色的膿水混著暗紅的血水,浸透了被褥,潮濕陰冷,長時間的捂著,骨頭也連著受了潮氣,恐怕就連完好的背部如今也是腐爛不堪了。
這條命,已經到了極限了呀!
「娘娘。」
天光被徹底隔在屋外,燭火跳躍,光線搖曳,有些目眩,瞧不清來者臉目。
只覺那聲音是溫柔至極的,又小心翼翼,半是陰柔半是清朗,甚是好聽,「娘娘,陛下有旨……」
那被喚作娘娘的人輕吟了一聲,緩緩睜開雙目。
那是一雙極美的眸子,烏黑晶亮,好似一汪蔚藍深海蓄了一湃洶湧,彷彿隨時都會迸發。
盯著床柱半響,她緩慢的艱難轉首,昏黃的光線下,小太監手中托舉著的那一抹黃、一抹紅,是那樣的刺目,枯黃的面上毫無血色,唇角僵硬的勾起,帶著嘲諷,她道:「替我準備熱水,一件乾淨的衣裳,留下東西,去吧。」
聲音那樣輕,幾乎只是在吐氣而已。
秦宵看了那紅色小瓷瓶一眼,轉而又瞧了瞧那如豆燭火,仿若隨時就要熄滅,就如她的生命一般,一眼可見盡頭。
想到此處,只覺喉間一陣刺痛。
小太監手腳伶俐,不多時,熱水和衣物便送去房中,秦宵將她扶起后,便帶著人離去,走到門口,卻又忍不住再回頭再瞧她一眼,「娘娘……」
浴桶中不斷的冒著熱氣,卻沖不去一絲陰冷。
女子只是低頭盯著水波,對著水面中的臉笑了笑,慢慢的,似乎自語一般的慢慢呢喃著,「去吧……」
秦宵看著她,張口欲言,卻最終沒再說出半句話來,退出屋子,帶上門扉,看著光線被漸漸隔絕,然後大門被砰然合上,那抹如骨消瘦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她已經多日未進米水,身上的傷也已經腐爛。
太醫得了命令不給她醫治,卻總是拿葯吊著她的性命,讓她日日受著苦,只能恨著,卻無反擊之力。
說起殘忍,可再無人及得上他們了!
也是她不甘心啊,沒有為她可憐的孩兒和族人報仇,沒有看到那些人得到報應,她怎甘心死去!
怒火衝上心頭,她只覺一陣的頭暈眼花。
如柴的雙腿早已經沒有力氣支撐住她了。
她趴在浴桶邊緣,向著水面望著,哪裡還見往日的風華正茂。
只剩下一層松垮的皮囊覆蓋在腦骨之上,脫下衣物,是令人作嘔的腐壞爛肉,血水順著小腹不斷的躺下。
顫巍巍的手掬起一把熱水,潑向身子,沖刷著身上的污穢。
可是此刻,她卻感覺不到任何一絲的疼痛,這意味著什麼呢?
她知道的,就算再不甘心啊,她的命也走到了盡頭。
那時,他與姑母總說她清麗無雙,八面玲瓏,可在那錦繡河山面前,她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過只是他和姑母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
她信任的親人只當她是棋子,他們謀奪江山、平定天下的棋子。
他們寵愛她的樣子,也不過是做戲,欺瞞了世人的雙眼。
將她推到風口浪尖。
一切來得突然,仔細想來卻也並非無跡可尋,是她太愚蠢,看不透。
猶記那日,她的表姐,視為親姐的柔婉楚楚的女子,帶著新帝身邊的禁軍深夜闖進她的椒房殿,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的砍殺。
哭泣、求饒、尖叫徘徊在椒房殿的每一個角落。
那樣尖銳,那樣撕心裂肺,直至身旁的人一個個倒下,一切才歸於平靜。
滿地屍體,血腥衝天,她的鳳冠在兵荒馬亂中被摔在地上,青絲凌亂。
白鳳儀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彷彿在看一件惹人厭棄的物什,一字一句的與她道:「表妹,這椒房殿,你怕是住不得了。」
直到那時,她還未曾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竟這樣明目張胆的對自己下手。
「表妹如此聰慧,怎會不知,一顆棋子的價值沒有了就是要丟棄的。百年的姜家啊,就這樣沒落了。」
「真是可惜了,那可是表妹所有的價值呢,不過你放心定國公府好歹是陛下的外家,必然保沈家榮耀太平!」
她在白鳳儀的眼中看到了鄙夷,嘲諷,看到了妒忌和怨恨。
從不知這個永遠表現的那麼溫柔善良、楚楚動人的表姐,竟也會露出這樣猙獰的表情。
可笑她日日面對著這個女子,竟一點都沒有察覺出來,她竟是這麼的恨她呀。
然後,她拿著匕首劃開她的腹,將她尚不足月的孩兒取出。
她看著她的孩兒動了動,可是還沒來得及哭上一聲,就被白鳳儀身邊的宮人狠狠擲於冰涼的地上。
她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音,那樣小聲,卻是無比的尖銳,一分分的刺進她的心口。
她可憐的孩兒,那樣嬌弱那樣瘦小,渾身帶著血,像是奶貓兒一樣,可她連看一眼都來不及,他便沒了性命!
妖孽!於父不容,於母相剋,於天下乃大害!
這就是他讓欽天監給她孩子編排的罪名!
她的神色那樣的尖刻,眉心是濃濃的陰翳,「不過話說回來,要是你不得先帝偏愛,又有姜氏做外家,誰看得上你這蠢貨!沒你去說服姜王爺,雲南如何肯出兵打下南晉,何來我們今日受萬人敬仰的光景?」
灼華窒住,無法反駁,她懷疑身邊的任何人,可從未懷疑過她們,因為姑母姓沈,同她一樣是沈家女。
她以為、至親是最可靠的!
而姜家世代鎮守雲南,與之相對的南晉是心腹大患,伺機挑釁、征戰連年,除掉勢在必行。
卻不想也是陷阱!
是了,異姓王族,戰亂的時候是捧在手裡的功臣,天下大定之時便是眼中釘了。
難怪南方之戰的最後一役,糧草艱難不至,援軍難以前行,原是如此!
想來在暗中偷笑的何止她白鳳儀。
那對母子又何嘗不得意!
「姨娘示好郡主娘娘,想讓她說服姜家為表哥所用,她不肯!後來竟病死了!她死了沒關係,她還有女兒呢!」她說著突然笑起來,十分尖銳,「不妨告訴你,你母親可不是病死的呢,她是被蘇氏一點一點殺死的!怎麼樣,喊著殺母仇人叫母親,感覺如何?」
她太震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彼時正是盛夏時節,最後一茬梧桐花凋零在花草叢中,而鳳凰花卻正開到荼蘼。
那樣熱烈的艷色在微紅碎金的光線下攏起了一片凄迷的紅暈,攏得人的眼一片朦朧血色。
那個將自己視如己出的繼母,所有的關懷疼惜,原來都是假的!
竟也是假的!
可笑自己竟一直將仇人視為長輩!
可笑至極!
她笑的那麼暢快:「不過也是,八歲就沒了母親的可憐蟲,可憐兮兮祈求一點子親情也是正常。卻也可笑你這人天真,親情,身處權利之中,哪有什麼親情可言!」
好似被一卷冰浪兜頭湃下,震驚和痛苦使她爆瞪著雙目,灰暗的眸子因為憤怒而閃亮了起來。「你們是一夥兒的!」
白鳳儀仰頭大笑,那笑意彷彿霜雪覆於冰湖之上,徹骨的冰冷:「當然不是。不過,我們還是非常感謝她下的手,否則你的價值怎麼能發揮的這麼極致呢!」
小時候她常入宮,與他朝夕玩耍,自有幾分青梅竹馬的情意。
難怪了,她隨父親外放之時,總有那麼多他的消息傳去北燕。
而她的好姐姐,總是一邊又一邊的同她講著他的好、他的出色。
讓她對他印象永遠那麼的深刻。
原來,從那麼早以前,她們就聯手開始算計她了。
白鳳儀吃吃的笑,「哦!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名醫都查不出來你母親的死因嗎?因為那嚴格來說不是毒藥,它只會讓人越來越虛弱,一點一點的熬干她的身體,然後,慢慢的死去。」
「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血紅了雙眼,目光瘋狂,恨不得撕碎眼前這個蛇蠍女子。
「我們會不會不得好死我不知道,不過你一定不會死的痛快。」她溫軟的指尖劃過她蒼白冰冷的臉頰,然後又那帕子用力擦了擦,似在擦去什麼髒東西一般,「行了,椒房殿娘娘,您就在這冷宮中好好頤養天年吧!」
她八歲便沒了母親,父親又那麼忙,後院里的姐姐妹妹沒有一個好相與的。
她想要依靠,而她們利用她對親情的渴望,算計她,欺騙她,利用她。
可笑她跌進了那些人給她編織的溫柔陷進還不自知,珍惜她們給的親情。
拼了性命的為他們籌謀著、奔走著。
可恨,他們就是這般無情。
半點夫妻情分、姑侄親情都不顧!
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羅織了莫須有的罪名,將她打入冷宮,殺死她的孩子!
卻還諷刺的保留她除了皇后封號以外的所有名號。
椒房殿娘娘!
好一個椒房殿娘娘!
好一個帝王啊!好一個李彧啊!
果真無情最是帝王家!
好啊,好極了啊!
換上乾淨的衣裳,她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身體的傷口就似漏洞一般,一點一滴的將她的性命遺漏殆盡。
抓起桌上的那抹明黃,打開,她赤紅著雙目,低語戚戚:「朕少時登機,歷經皇位之爭,可感上蒼。念國中良嗣、俊才輩出,固特立儲君,以固國本。皇四子俊秀篤學,穎才具備。事國軍,甚恭;事父母,甚孝;事手足,甚親;事臣僕,甚威。大有乃父之風範,朕之夕影。今冊封皇四子李啟為太子,以固朝綱。眾必視之如朕!」
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事手足、事父母、事臣僕……
他李彧將她當做傻瓜,也將天下人當成了傻瓜了不成!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笑話,都是笑話……」
她低低切切的笑了起來,那樣的歡暢,那樣的凄厲。
笑聲在冷宮的每個角落飄蕩著,那樣清晰,泣血一般,驀地,笑聲戛然停止,眼角的淚卻是停不住。
她對天大喊,聲嘶力竭,那般恨,那般痛,又是那般的不甘。
瞪著聖旨上右下角的落款,如枯木般的手顫抖的握起燭台,燃起那抹黃,溫暖的活照亮了她的臉,眸光灼灼,怨恨、不甘衝破心脈。
灼華眼中滿是絲絲血紅,異常的晶亮,火燒到了她的手,卻似無所覺。
緩緩回身,奮力將火扔向那浮動的輕紗,火焰沾了輕紗火勢瞬間隨著滿屋的輕紗蔓延開。
一時間陰暗無光的室內一片明亮,聽著噼啪作響的木質斷裂聲。
她抬眼,望著屋頂的主梁朝著她倒塌,轟然一聲,將她壓在下面。
生命漸漸消逝,火勢吞噬她的身軀。
她卻感覺不到半點痛苦,雙手撫著那兇猛的火勢,雙目直直瞪著那被火勢渲染艷紅的天空,火焰在她眸底跳躍。
薄薄夜色如同無聲的潮水撲來,迅速而沉寂的吞沒了天邊的最後一縷霞色,只余了火光衝天將復將夜色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