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番外:浮生若夢完
女兒已經十六歲,早就過了議親的年紀了。
可是她被關在這抬頭只能見到一小片天空,近乎完全與世隔絕的地方,就算心中為她的婚事再焦急,卻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朱綺只在家中住了一日,雖然她很想留在家中照顧母親,但皇家書院卻是不可以缺課的,她的身份,更不可以任意妄為,而周寶蘊也不允許。
出門前,周寶蘊握著女兒的手,到底還是沒忍住,問道:「綺兒,你在書院,可有誰待你不錯?」
她想問的是,可有什麼世家子弟鍾情於你。
雖然女兒身份尷尬,但她的相貌卻隨了她,哪怕布衣舊裙,也難掩她的姿容,周寶蘊相信在書院中女兒的相貌定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想當年,她自己就曾是京中人人追捧的京中明珠,愛慕她的皇親貴族世家子弟無數。
可朱綺聽到母親的這話面色卻是難看了起來。
誰待她不錯?
她的腦中閃過明穗公主和周武軒的影子,心頭卻越發的苦澀難受。
她自從入書院之後就一直受人排擠,眾人都像避瘟疫一樣避著她,這樣也就罷了,甚至還有暗中使壞的。後來有一次在外她被人輕薄,周圍那麼多人看著,她也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但卻沒有一人願意幫忙,最後是周武軒看到,揍了那輕薄她的人一頓,可自那之後,書院就有不少的風言風語傳出來,說她勾引周武軒,她在書院的日子反而更不好過了,最後又是明穗公主出面敲打了一個在背後造謠她的貴女,眾人才消停了些。
朱綺垂著頭不出聲,周寶蘊看她這般便知道自己的期望可能落空了,是了,能入讀皇家書院的,哪個不是人精,這些世家子弟的喜歡,通常都是外帶附加條件的,只不過,她總還存著一些妄想罷了。
就如鄭愈,當年那蘭氏身份不也低賤不堪,但他仍娶了她,還封她為後,愛若珍寶。
她心中一陣刺痛,好一會兒,才轉而問道:「綺兒,那日我曾偶然聽看守說,你舅家的表兄考中了進士,還是二甲前面的名次,現在已經在鴻臚寺當差,你在外可曾見到過他?」
朱綺面色一白,她昨日就有幸見了呢。
她冷冷道:「阿娘,我們到了如此境地,早已無親戚肯認,何必還說什麼舅家,表兄的。」
周家也有人在皇家書院就讀,可是他們比旁人更生怕沾惹上她,避之唯恐不及,這也就罷了,今日她被那北鶻王子調戲,那周和恭不說幫她解圍,只恨不得把她往火坑裡推呢。
周寶蘊的手就是一頓,其實她又如何不知道?若只是普通的罪也就罷了,可她丈夫是廢太子,是謀逆大罪。
但除了至親的周家,其他人家還有誰肯娶她的女兒?
她忍了心中的疼痛,道:「綺兒,前幾年宮中就開恩,年節之時,可以容人過來這裡探望阿娘,綺兒,你能不能傳一下話,讓你外祖父過來一趟。綺兒,我知道現在因著咱們的身份旁人不願沾惹,但是除了你外祖家,阿娘也不知道還能把你放心地嫁到哪裡。而且,」
她的語氣轉冷,面色也變得陰寒,道,「這本來就是他們欠阿娘的。」
這是他們欠她的。
原本她和鄭愈青梅竹馬,原本她是可以嫁給他成為皇后的,是他們為了家族的利益逼她嫁給了朱成禎,她才會落入現在的境地,她的女兒也才會落入現在的境地。
這一望無際被監-禁的日子,那些幼時的情景早在她腦中回放無數邊,像是吸食阿芙蓉一般在其中吸食一些快感,但清醒過來她就更恨他們,恨他們毀了她的一生,可也恨自己,恨自己當初為何沒有堅持。
不過,她摸過女兒的臉頰,她想,他待她,也並非全然無情,至少他還肯讓她的女兒讀書認字,還肯讓她的女兒如同其他的宗室貴女一般入讀皇家書院,所以,女兒並非完全沒有嫁入好人家的希望。
周寶蘊這樣想,但朱綺卻不這樣想。
她看了自己娘親一眼,原本有些事她並不想告訴她,不想她傷心,但她在這種環境長大,也是心硬果決的性子,現在她阿娘精神狀態本來就有些不對了,若是她不打消這樣的念頭,將來她受到的刺激可能會更大。
她斟酌了一下就道:「阿娘,您父親,外祖父他不會過來見您的,他也不會答應您任何事。這麼些年來,陛下雖然監-禁了阿爹和阿娘,但卻從來沒有限制過我和紗紗的自由,可您口中的我的那個外祖父卻從來都沒有當您,當我存在過,及至我入讀書院,書院之中亦有周家子弟和姑娘,可是他們避我,比其他人有過之而無不及,若說完全沒有周家長輩的暗示,我是不信的。所以阿娘,您還是斷了這個念頭吧。」
她在外面的窘境,她阿娘妹妹在這院子里幾不能飽腹,她外祖父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嗎?
她看到自己阿娘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麼,狠了狠心,道,「阿娘,您知道外祖家的爵位保了下來,外祖的官位也還在,表哥現在還能入仕進官,是什麼緣由嗎?」
周寶蘊愣了愣,她被監-禁在此十數年,外面的消息知道的少得可憐,就是有也是外面看守或者女兒篩選過了給她的。
她喃喃道:「不是因為你太外祖母嗎?」
女兒的太外祖母,她的外祖母,常寧大長公主,畢竟養育了表哥,不,陛下一場,那時候,她外祖母對陛下是真好的。
這麼些年來,她沒問過她外祖母的情況,她恨她,恨她明知道鄭愈的身份卻為何一直不肯告訴她,恨她當初為何不直接求皇帝賜婚,將她嫁給鄭愈,她明明是可以做到的。可只不過是她父親他們反對了一下,她就放棄了。她放棄的,那是她的一生啊!
到底,她也不是真的疼愛自己。
朱綺冷笑,道:「阿娘,太外祖母,她老人家既然沒能阻止泰遠侯府的奪爵流放,又怎麼能真正幫得到南平侯府保住爵位?是外祖父在西夏求親議和之際,獻出了小姨,他的嫡次女周寶薇和親,這才保住了他鴻臚寺寺卿的官位以及南平侯府的爵位,可惜陛下還是收了南平侯府世襲罔替的丹書鐵券,外祖父過世,南平侯府的爵位也會沒了,他們那樣的人家,又如何肯允許我嫁進去,壞了他們的前途?」
雖然她也看不出他們將來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周和恭那種品性,昨日他對明穗公主那副諂媚模樣,難道他看不出來公主對他的鄙視嗎?
而太外祖母早在泰遠侯府被舉家流放,小姨被和親西夏,外祖母病死之後沒多久就去世了。
但這些她沒再說出口。
她抱了抱她母親,低聲道,「阿娘,您打消了這個念頭吧,周家哪裡是可嫁的人家,我現在雖無郡主頭銜,也無什麼富貴,但卻還有命在,相比外面那些流民,窮苦人家,過得已經不算差,但若是嫁去了周家,那樣的人家,說不定什麼時候連命都沒有了。」
***
三日後。
朱綺原本以為北鶻五王子那件事情就這樣揭過去了,她知道北鶻有意求大周貴女和親,可是和親之事,別的宗室女可能擔心,她卻一點也不會擔心,再怎麼想,陛下他也不會讓她這個廢太子之女去和親,北鶻更不會要。
可是這日她正在抄書堂抄書,卻有御前的太監宣她去宣和殿見駕。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駕。
也第一次進這樣巍峨的大殿。
她跪下,不敢抬頭,只看到御座下的一片明黃色。
她父親恨這個皇帝,她卻不恨,成王敗寇,那些是是非非又有誰能說得清?看現在繁華的大周,再看在院中撒酒瘋的父親,她怎麼有臉說她父親比龍椅上那位能更勝任這個皇帝,天下之主?
而鄭愈看著下面跪拜的「侄女」,其實若不是木劭拿了一幅畫像跑過來跟他求娶,他幾乎已經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他厭惡朱成禎,其實隱藏在心底的,他自己可能都不屑自知的,他還很厭惡周寶蘊,實在是當年常寧大長公主和周寶蘊自以為是的姿態噁心著了他。
這麼些年,除了監-禁一事是他示意的,讓這個「侄女」讀書習字入讀書院其實都是蘭妱之意,他可從來都不是什麼善心之人。只不過這些都是些小事,皇后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
他看著她道:「北鶻五王子剛剛向朕求娶於你,他道那日在清風書鋪見到你之後就甚為傾心,再不能忘,所以想迎娶你為妃,卻不知你意下如何?那日書鋪一事朕已知曉,我們大周的確沒有被人輕薄就需得嫁予誰人的禮法,所以你若不願,朕可以另給你賜婚。」
他掃了一眼殿下躬著身子勾著頭的南平侯周慎和他的孫子周和恭,道,「南平侯府周家是你的外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朕觀鴻臚寺周寺丞也算得上是年輕有為,堪配為婚,若是周寺丞尚無婚配,倒也算得上是一門好親事。」
朱綺:......
周慎&周和恭:......
北鶻五王子木劭:......
眾人皆是愕然,周家祖孫則是大驚,皇帝那冷冰冰的神情可不像是開玩笑。
周慎「撲通」一聲跪下了,頂著滿腦門子的大汗道:「陛下,北鶻和大周和親乃是國之大事,老臣豈敢阻滯,老臣亦不敢有私心,老臣......」他想說老臣之孫也早已定下親事,可是他早對武安帝懼怕到骨子裡,顫抖著唇老半天那撒謊託詞竟都是不敢說出口。
周慎還在「老臣」著,眼淚鼻涕一把流,朱綺卻是轉頭看了一眼木劭,卻見他目光含笑的看著自己,溫和清醒,看不出多少愛慕,也看不出多少衝動,其實後來她回想那日在書鋪,他的眼神也一直都那樣,似笑非笑,並非是好色之人的神色。想來,他求娶自己不過是他時局所需吧。
她再看周慎,那個因為陛下說要賜婚就誠惶誠恐到哆嗦的「外祖父」,終於下定了決心。
「罪臣之女願和親北鶻,為我大周和北鶻的世代交好盡己綿薄之力。」
朱綺打斷了周慎的話。
周慎驚住,然後有些愕然地轉頭看向出聲的少女,恰恰好就對上了少女也看向他的目光,那是他的外孫女。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這個外孫女,這麼多年,他有無數的機會看她,但他卻拒絕去看,在他心中,他情願那個女兒已經死了,她的孩子他自是更不敢認,他只恨不得和她們無任何關係,世人也都能忘記那些。
可他看了一眼之後就有些僵住,她長得很像寶蘊,也像寶薇。
可是和寶蘊寶薇的目光截然不同,她的目光清冷又幽深,對上他的目光不過是瞬間就轉了開來,那眼神看他不過就像一個事不關己之人,冷漠到近乎森然。
他的心就是一哆嗦,這一刻,他也有些拿不定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了。
他從來看不透這個皇帝。
但他知道他肯定更厭惡自己了。
***
五日後,景明宮。
朱綺進入景明宮之時,就看到了坐在鳳榻之上皇后,還有依偎在她身邊的明穗小公主。
以往她每次見到明穗公主之時,都會覺得她的璀璨奪目像是要灼傷人的眼睛似的,可此刻她見到皇后,她才知道什麼樣是叫作真正的璀璨奪目。她一直都是個早慧的姑娘,早就從她父親咒罵她母親的話中拼湊出了一些當年的事情,她甚至也隱約察覺出了她母親的不甘和怨悔。
可是現在,她不過是看了一眼上面的皇后和明穗公主,心就瞬間像是被什麼揪住,有一陣讓她喘不過氣來的難受和痛苦,還有難堪。
她母親,一輩子都活在了自欺欺人之中。
而蘭妱看著面前的小姑娘卻有些感嘆。
或許是因著她自己的身世和兩世的經歷,她對這世間女子總有一種難言的憐憫之心。這也是她為後之後,這些年來都一直在推行女學女院的緣故。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面前這小姑娘的情況,哪怕她是廢太子之女,她對她也並無什麼偏見,但她也從不是濫施好心之人,她不會給她太多,讓她讀書習字,讓她進入書院,已經給了她一個可以成為自己的機會,她能不能活好,不在別人,只在她自己。
她道:「朱姑娘,那日書鋪之事明穗都已經跟本宮說過了,和親之事,你已在御前應下,便已再無轉圜之地,你現在可有後悔。」
朱綺跪著道:「啟稟皇後娘娘,罪臣之女願為大周和親,並非一時衝動,罪臣之女深知自己能有今日,已是陛下和皇後娘娘的格外恩典,罪臣之女願在餘生之年,盡全力促進大周和北鶻的交好,盡朱氏女之責。」
蘭妱點頭,她道:「你能作如是想甚好,大周也好,北鶻也罷,只要好好活著,總有希望。本宮今日召你過來,是想跟你說說你的嫁妝和陪嫁,你若有心,本宮可以在禮制之內讓你自己去挑選嫁妝。明日宗室府就會給你送幾份歷朝郡主和親的嫁妝單子,你可以自行在其上勾選你想要陪嫁之物,還有陪嫁之人,宗室府也會將備選名單送給你,讓你自己過目。此事事關你在北鶻的生活,你可不必推脫,當用心才好。」
朱綺扣頭認真謝過,她知道,這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恩典了。
不過她謝過之後還是出聲道:「娘娘,娘娘之恩典罪臣之女感激不盡,但罪臣之女還另有一個不情之請,請娘娘恕臣女逾請之罪。」
蘭妱笑了笑,道:「不礙事,你說吧。」
朱綺吸了口氣,道:「罪臣之女此去北鶻,心中尚有兩個掛礙,其一是罪臣之女的娘親長年監-禁,已身染數疾,罪臣之女想懇請皇後娘娘開恩賜兩名宮人照顧罪臣之女的娘親,其二便是罪臣之女的幼妹朱紗,她心性純良,但卻是罪臣之後,將來怕亦難婚嫁,若是幾年後罪臣之女仍僥倖在這人世,娘娘可否開恩,容罪臣之女派人將她接走。罪臣之女知道此求逾越,但罪臣之女實在放心不下,還請娘娘恕罪。」
蘭妱笑道:「你挂念母妹,又何罪之有?你放心,本宮會派人照顧你母親,至於你幼妹,五年之內,你若派人來大周接她,而她亦肯跟你離開,本宮自會恩准,但她若不願,卻也勉強不得她,至於五年之後,你若都未曾派人來接她,本宮定會親自替她擇一良緣。」
「謝皇後娘娘大恩。」
朱綺伏身跪下,明明皇后已經應下了她所有的請求,她的心事也已了,卻不知為何眼睛酸脹,滴下淚來。
她離開大殿就要踏出殿門之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她看到此時皇后已側首看向小公主,含笑看著她說著什麼,目光溫柔,像仙子一般,而在外從來都驕傲得像只小孔雀般,永遠仰著小下巴像是全身都放著光無限活力的小公主,此刻也像個普通的小女孩樣兒,嘟囔著什麼,面上滿是愛嬌之色。
她咬了咬唇,轉身黯然離去。
這世上,誰人不想做個被人寵在掌心可以有資格任性的小公主呢?
她自己再無資格,只希望她將來的孩子,可以有這樣的資格。
她願和親北鶻,其實是為了她自己,為了一個未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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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還有幾章帝后和小公主的番外本文就徹底完結了,嘿~
新文原名《阿兄》編輯說有一些擦邊,改成了《我的前任繼兄》,設定稍微改了一點,但主線未變,暫定下周21號開文,求大家屆時支持哦~
文案:
一覺醒來,她的身份從國公府的大姑娘變成了表姑娘,
厭惡她的繼兄變成了她的未婚夫,而她的母親卻不知所蹤。
阿晚還在暴擊中,那個曾讓她瑟瑟發抖的繼兄已經森森地看著她,語氣莫測道:「晚晚,再過幾日我們就要成親了,你高興嗎?」
【強寵強撩,男主獨佔欲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