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宋(三)

宋宋(三)

《別枝》/荔枝很甜

京城繁盛,遠勝過話本子里描繪的那般,當真是天子腳下,一磚一瓦盡顯奢靡,夜裡尤是。

而這富貴人家多的地方,秦樓楚館自是也少不得,光是最熱鬧的一條上鄴街,便有兩家青樓,還是對門而立,平日里搶生意的舉措,叫人嘆為觀止。

且這兩家都背靠大樹,揮金如土,門面裝潢十分氣派。

東邊的名吟月閣,西邊的名紅韶苑。

原日日天色暗下時,東西兩邊自會排上一條長隊,旗鼓相當,沒有誰家比誰家多出幾個人頭來。

可短短兩月,時過境遷,吟月閣日漸凋零,迎客的姑娘孤零零立在門外,巴巴地瞧著對門的熱鬧,且聽裡頭傳來此起彼伏的叫喊聲——

「宋宋姑娘!」

「今日怎不見宋宋姑娘啊?」

「誰要聽彈曲兒!叫宋宋姑娘來給爺添酒!」

「鳳棲台呢!我們可是聽聞今夜排了鳳棲台才來的!」

……

……

屏風后,身著玫色牡丹裙的女子狠狠攥緊手心,氣得兩肩發顫,壓低了嗓音道:「寶繪,她人呢?」

這個「她」,自是指近日紅韶苑最炙手可熱的小娘子。

「姑娘,在房裡呢,許是還在梳妝,都已經那樣了,也不知還要打扮成怎麼個模樣見人……」

殊不知,她這口吻里卻是十足的嫉妒,那狐媚樣貌,給誰誰不要?

簡直就是老天賞飯吃的。

可也正因如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現下這咬牙切齒的便是一個。

瓊蕘相貌也是頂頂上乘的,可柔可媚,兩月前也是紅韶苑的一塊活招牌,那些臭男人夜夜瓊娘、蕘兒的叫著,簡直要將她捧到天上去,甚至還有一位官老爺,說好過幾日便替她贖身,納她進府的!

可自打綰枝閣那小妖精來后,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盡數作廢,再無人肯分神多瞧她一眼。

「砰」的一聲,屋門被粗暴地推開——

小軒窗旁的姑娘正捻起口脂紙,兩瓣唇一開一合,輕輕抿了兩下,餘光從銅鏡中掃了門外一眼,又漫不經心移開。

宋宋心下撥了兩顆算盤珠子,這是這個月第幾回了?

七回、八回,還是九回?

然,今日瓊蕘卻是一時間忘了說辭,怔怔地瞧了眼鏡中的女子,眉黛青顰,硃唇皓齒,金箔紙做的花鈿點在額前,她蔥白的指尖沾了胭脂,往兩頰輕點了一下,暈開。

瓊蕘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她眼紅得不行,妒忌衝上腦中,恨不得將她那張臉皮扒下往自己臉上貼才好!

且她視線下移,那巴掌大的腰肢,一隻手掌便能丈量出大小。

瓊蕘不禁掐了掐自己的腰,心道,她是餓了幾日才將腰肢餓成這樣細的?

簡直就是瘋子。

瘋子!

她瘋魔了才同瘋子計較!

是以,又「砰」的一聲,瓊蕘一言未置,掉頭離開。

又過一刻鐘,宋宋才放下青黛,左側臉,右側臉,仔仔細細瞧過後,方才換上舞衣出門去。

今日於她,成敗便在這一支舞了。

-

「聽聞舞這曲子的娘子是個傾城之姿,您瞧前頭這些個烏泱泱的腦袋,全是為她來的。」

盛詮笑彎了眼,他常年伺候在宮裡,少有見到熱鬧的時候,且身為「公公」,更是少有機會進這種地方,難免新鮮。

座上的男人只輕輕抬了抬眼,盛詮便立即斂了神色,趕忙道:「掌事的說還進了好些個姑娘,都是有才有貌的,且在您過眼前不敢冒然讓她們接客,都還乾淨著。」

半響,男人擱下酒樽,輕輕「嗯」了一聲。

盛詮鬆了口氣,眼巴巴地盯著木檯子瞧,心下道了句阿彌陀佛。

正如朝堂之上,各王公大臣往宮裡塞人是一個道理,宮裡自也會想盡法子往那些宅子里塞些人。

而如今,恭親王府兵權在握,自是成了皇帝的眼中釘。

可小半年過去,皇上命紅韶苑送進恭親王府的女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可個個不是聰明有餘才貌不佳,便是才貌過人腦子愚蠢,在恭親王府的后宅中,死的死,沒死的,也都失了寵。

這紅韶苑的掌事玉媽媽也心急,恨不得將最好的姑娘都呈上讓主子過眼。

可偏偏,主子眼高於頂,硬是一個都沒瞧上。

盛詮正心下戚戚著,倏地一聲震耳欲聾的換叫聲傳來,似是要將耳膜都震破了。

他下意識低頭去瞧了眼自家主子,果不其然見他眉頭顰蹙。

不過,主僕二人倒是默契地循聲望去,就見五個身著紅裙的姑娘依次上了台,圍成一個圈,而站在中心的姑娘背對眾人,僅露出一段修長白皙的脖頸惹人遐想。

雖未露面,可台下那些個兩眼放光的誰人不知,一個個拍桌叫喊,無非是要宋宋姑娘轉過身來這樣的話。

聞恕蹙眉,目光落在那抹紅裙背影上,眼眸微覷。

「噔唥」一聲,箜篌聲起,緊接著鼓聲落下,那圍在外的一圈紅裙女子紛紛仰起腰肢,踩著箜篌的旋律,向上甩了下長袖,與此同時,立在最中的那抹身影緩緩展臂——

倏地,奏樂之人五指飛快地在琴弦上掃動,這支舞才堪堪開場——

待她轉過身來時,寬袖半掩面,僅露出一雙濃妝杏眸與額前的金箔花鈿。

單單是半張臉,便足以惹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更有甚者往台上砸了銀票、金葉子,場面一時沸騰。

而待她掩面的寬袖垂下時,最後桌的男人眼神一滯,捏著酒樽的指尖亦是不禁重了兩分力道。

玉媽媽見場面熱鬧至此,倍感有面兒,笑得雙下巴都要擠出來了,腳步匆匆走至最後那桌席位上。

旁人為一睹宋宋姑娘的舞姿,拼了命往前擠,後頭反而冷清。

玉媽媽彎腰道:「主子,這台上六位都是新來的,中間主舞的這位最可人,模樣、身段、嗓音,那都是一等一的好,且人機靈,稍稍點撥便能通透,想來,饒是恭親王府姬妾再多,她也可試上一試。」

說罷,卻無人應答。

聞恕一刻不錯地盯著台上那抹曼妙身姿看。

盛詮忙接過話,「身家可查清了?」

「清了清了,津州小商販家的姑娘,家中落魄,輾轉了幾手才被賣到這兒的,奴差人摸過底細,錯不了。且啊,買來這個價呢。」玉媽媽說著,伸出兩根手指。

盛詮探了下腦袋,「二十兩?」

玉媽媽哼笑了一聲,搖頭道:「兩百兩。」

不怪玉媽媽覺得貴,她經營這紅韶苑五六年之久,自是最會討價還價的,平日外頭買來的姑娘,就是那風靡一時的瓊蕘姑娘,也僅花了十五兩銀子,這都算貴的了。

來到青樓妓-院的人,誰不是迫於無奈,既是迫於無奈,自當賤賣。

兩百兩買個姑娘,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樁。

說話間,樂舞歌停。

盛詮試探道:「主子,您瞧著如何?」

玉媽媽也緊張地望過去。

只見座上之人撥弄了一下指間的白玉扳指,良久才道:「帶來。」

說罷,他起身往四樓的隔間去。

-

一舞畢,一行人往後頭帷幔處撤下。

後頭是間雅間,是為以防往前路走被那些個臭男人攔下才建的,直通姑娘們閨房所在的二樓。

此時,她們正簇成一團嘰嘰喳喳說著話,無非是說那些男人如何如何,方才那支舞如何如何,忽然,話頭一轉——

「宋宋可真是舞技精湛,方才我有處跳快了,好在宋宋及時補救,否則整首曲子要因我毀了,那霍姑姑知道了還不打死我。」

「還說呢,我可讓你嚇壞了,好在有宋宋。」

「平日里霍姑姑常誇宋宋舞姿曼妙,那時不瞧不出,一對比,那可就高下立見了。」

被簇擁的姑娘笑著道:「淑碧妹妹故意捧我呢,方才你哪裡有跳快,我怎不知?」

不得不說,這話便叫人心裡暢快了。

名喚淑碧的姑娘嘴角上揚,嘴跟抹了蜜似的,盡撿好聽的話說。

忽然,玉媽媽匆匆推門而至,笑眼彎彎道:「喲,都沒走呢。」

幾個姑娘齊齊行了禮,宋宋拽著方才舞裙上扯下的衣帶子,手心暗暗用力,緊緊盯著玉媽媽瞧。

只見玉媽媽眼眸一掃,對準了那正中間的人,眉開眼笑道:「你啊,運氣好,有位爺下了重金,只求你歌一曲呢。」

幾乎是同時,姑娘那顆懸起的心倏地落下,她含笑道:「是,這就來。」

幾人說說笑笑,陸陸續續推門而出,外頭便是二樓迴廊。

就在宋宋剛抬腳欲要跨過紅漆雕花門檻時,衣裙后擺叫人一踩,整個人向前仰去,踉蹌一步,險些絆倒。

然而,雖未致險,卻聽那布料「呲」的一聲,領口處添了一條裂縫,露出小半截裡頭的粉色肚-兜,隱隱約約可見一片芙蓉花的花瓣兒。

明月驚呼,忙扶住她道:「姑娘可磕著了?」

宋宋搖了搖頭,扭頭瞧了裙擺處的鞋紋一眼,目光漫不經心掠過謹秋。

謹秋一怔,匆匆撇過頭。

只聽有人擔憂道:「這衣裳破了,怎見貴客?現下再換一身,恐叫人久等吧?」

「謹秋姐姐擅歌喉,不如讓她替你頂著,你先回去換身衣裳?」

明月亦是著急,「姑娘,奴婢陪您回去換身衣裳吧?」

眾人七嘴八舌下,卻見宋宋緩緩放下摁著胸口的手,隨意撥弄了一下那裂開的布料,道:「倒也不必。」

-

四樓一整層樓寂然無聲,盡頭的回春閣門框虛掩,只輕輕推開,便會發出「吱呀」一聲,格外突兀。

連帶著女子那顆緊繃的心,都忍不住跳了兩下。

支摘窗旁立著一抹高大的玄色身影,男人負手背身而立,鞶帶緊束,腰身削瘦有勁,背在身後的一雙手骨節分明。

宋宋輕闔上門,忍不住猜測這雙手的主人,是如何的面孔。

霍嫚與她道明了此人的身份,卻未曾提及過他的相貌。

她墊著腳尖走圓木桌邊,靜謐的屋內霎時響起幾道瓷器相互碰撞的聲音。

一刻鐘過去……

又一刻鐘過去……

正對窗外的男人終是蹙了下眉,習慣性地轉了轉他的白玉扳指,側身瞧她。

倏地,聞恕一頓,狹長的雙眸微闔。

這裡頭的姑娘,穿著打扮上,自然與「良家女子」這四個字沒有半點關係,例如衣裳領口本就是極低,能隱約叫人瞧見裡頭的豐腴來。

可卻也沒直接撕了領口,露出貼身衣物的。

此時,姑娘蔥白的指尖捻著一杯茶,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不由一怔。

男人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俊朗,鼻樑高挺,就是唇有些薄,聽說薄唇之人多薄情……

驀地,窗外一隻鳥兒飛過,姑娘的思緒被扯了回來,她正了正神色,沒覺自己這月凶前撕壞的領口有何不脫,直直對上男人的眸子。

徑直行至他身前,將茶盞舉高至他嘴邊,指骨還似是無意地蹭過他嘴角——

「公子喝茶么?」

玉媽媽有一句話真真說對了,她有一把醉人的嗓音,經她手的茶,與酒也無異。

聞恕薄唇輕啟,在她遞上的杯沿上抿了一口,姑娘將茶盞擱在一旁的窗台上,往前走了兩步,本就不遠的距離,此時近到她再傾一下身子,那兩座傲人的雲巒便會貼上他的月凶膛。

偏偏,她當真前傾了一寸。

軟弱無骨的玉指,在他腰間的鞶帶上摸了兩下,「束得這樣緊,公子的腰,勒得慌吧?」

她踮起腳尖,柔軟的櫻唇蹭過男人的下頷,在他耳旁停下,「宋宋給您松一下,好不好?」

男人瞳孔緊縮,喉結微滾,不為別的,就為那張軟軟熱熱的唇,含住了他的耳垂。

貝齒輕輕地咬了一下——

她那巴掌大的腰肢當即被掐住,力道極重,可偏偏姑娘跟沒事人似的,軟聲道:「衣裳寬鬆,襯得奴家這腰,都粗了一圈,您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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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恕:怎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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