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宋(七)
《別枝》/荔枝很甜
三月,大殷戰敗,死傷將士數千。
一封封急報從西北邊陲之地傳遞至京,聞恕那張臉,比宣紙上的墨漬還黑。
群臣覲見,難免有些渾水摸魚的對他手中的兵權虎視眈眈,兩個時辰下來,男人的臉色真真猶置冰窖。
御書房當差的宮人格外小心,此時連呼吸都不由放輕,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怪罪牽連。
此時,御乾宮的掌事姑姑送來了一根救命稻草。
盛詮接過姑姑手中的食盒,忙呈上前道:「皇上,楊枝甘露祛除心火,宋宋姑娘果真是最體貼皇上。」
不知是是甘露祛心火,還是送甘露之人祛心火,總之,聞恕垂眼一瞧,臉色卻是慢慢緩和下去。
酉時,聞恕從御書房歸來,卻難得不見那抹身影在主殿用膳。
男人眉頭輕輕一顰,四下掃了一眼,心下略微有些不習慣。
這個時辰,她不是該用晚膳?
再往寢殿走,卻見那抹緋紅身影趴在窗檯,迎著落日的餘暉,雙眸緊閉,睡得正香。
似是他在身旁站得久了,夢中的姑娘有所感應,緩緩睜開眼。
她愣了一瞬,眼尾隨後彎起,指了指牆角的古琴,道:「新得的,我還學了新的曲子,彈給皇上聽。」
「好。」聞恕應下。
姑娘坐在矮木凳上,將古琴放置在小几上,指尖觸弦,琴聲裊裊。
聞恕的目光從她臉上,移至手上。
那雙手白皙修長,每一個指頭都軟若無骨。
且她這雙手,當真是靈活至極。
彈得了琴,寫得了字,做得了綉活和羹湯,夜裡,亦是樣樣都會。
與她相識的時日愈長,聞恕好似就更喜歡她一些。
大抵她性子里的乖巧又桀驁,彷彿冰火兩重,實在惹人難自禁。
忽然,他出聲打斷那如潺潺流水似的琴聲,「宋宋,過來。」
「噔——」的一聲,最後一個弦音拉長,宋宋抬眼望他,提著裙擺過去。
她在他面前坐好,仰頭等他說話。
聞恕道:「你不問朕,這個時辰來作甚?」
眼前的女子搖了搖頭,抬起手,揉了揉他略緊的眉心,「我不喜歡你皺眉,新的曲子不好聽嗎?宋宋換一首,好不好?」
四目相對,聞恕低頭親啄了一下她的唇,隨即將下巴擱在姑娘的肩頸上。
他難得流露出的疲憊脆弱,不免惹人一怔,宋宋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背。
緊接著,她覺得腰肢上那兩條胳膊收緊,抱得她有些疼。
「宋宋。」聞恕輕輕喊她。
姑娘側了側脖頸。
就聽那道低沉的聲音緩緩道:「你陪陪朕。」
他說:「宋宋,你陪陪朕。」
四面八方的壓力下,她在的御乾宮,是他唯一能喘上一口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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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內務府新置了一匹錦緞、首飾,送往御乾宮。
規格全是按照妃位所制。
總管公公拿出記載各宮所的簿子,遞上道:「宋宋姑娘,今年秋日,太后的喪期便過了,皇上命奴才挑了幾所就近的宮殿,讓您挑著喜歡的住。」
姑娘愣了一瞬,這一瞬落在總管公公眼裡,那便是喜不自勝了。
公公忙道:「不出意外,冬日姑娘便可行冊封禮,屆時老奴便要稱一聲娘娘了!」
「是嗎?那謝過公公了。」宋宋笑著,招來明月送他出殿門。
姑娘起身,繞著御乾宮走了一圈,眉頭輕輕蹙了一下。
若是封了位分,便要另住一宮,她寧願無名無分住在御乾宮。
夜裡,她將此事與聞恕抱怨了兩句,男人摟著她低低笑了兩聲,吻了吻她的耳朵,道:「那就薈華軒罷,離御乾宮不過幾步之遙,朕夜夜去陪你,可好?」
他話裡帶著揶揄的笑意,自知被他笑話,宋宋愣了一瞬,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情,道:「那也不必。」
她掰了下手指頭,「一個月,皇上來個十五次便可。」
「宋宋,一月也就三十日,朕這後宮嬪妃許多,你是不是貪心了?」男人嘴角溢出兩聲笑。
於是,他的胸膛被手肘戳了兩下。
姑娘道:「那你去別人那兒啊。」
又貧了幾句,二人才歇了聲兒,老老實實闔眼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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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西北最後一道防線潰敗。
這場戰役自五月三十起,至六月二十六,一月不到的時日,大殷朝敗得迅速又慘烈,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垂頭喪氣。
領軍的奉鑄將軍柏亦進京領罰,跪在御書房內紅了眼。
折損的將士,足足有三千餘人。
聞恕重重閉了閉眼,一隻手抵在太陽穴處,盛詮一見,忙道:「皇上,可要宣太醫?」
男人搖頭,朝柏亦道:「你先下去。」
臨走前,柏亦腳步一頓,回頭復又跪下,拱手道:「皇上,此次若非敵軍放火燒了糧草,又在兩條必經之路上堵了個措手不及,實在不至於此,且他們對我軍的狀況了如指掌,知何時該進何時該退,實乃令人匪夷所思。」
「這話何意?」聞恕眯了眯眼。
柏亦猶豫一瞬,仰起頭道:「軍事布防圖,統共兩份,一份在微臣手中,另一份於皇上手中,微臣將布防圖縫進貼身衣物里,日夜不離,若是當真泄露,也斷不是微臣。」
男人放置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冷笑道:「難不成是朕?」
柏亦皺起眉頭,那自然也不是這個意思。
半響,說不出個所以然,柏亦只好先行退下。
小徑上,一黃衣宮女攔住他。
小宮女神色慌張,說話還結結巴巴的,道:「大、大將軍,奴婢乃御乾宮宮女碧娥。」
柏亦略微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
碧餓四下掃了一眼,小聲道:「將軍戰功赫赫,乃我大殷赫赫有名之戰神,眾所周知,將軍從未打過敗戰。」
話落,柏亦面色實在是尷尬至極。
又聽那小宮女義正言辭道:「定是有人從中作梗,通敵賣國。」
柏亦面色一凜,「這話可不能胡亂說,小心你們皇上要了你的腦袋。」
碧娥心下「砰」的一跳,偷偷摸摸探過腦袋,一隻手側擋在嘴邊。
見小道上有人,碧娥忙站直了身子。
她緊張地摳緊衣袖,磕磕巴巴道:「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柏亦靜默半響,拂袖而去。
而此時,御書房內,聞恕靜坐良久,俶爾起身,一手搭在桌沿上,在四下掃了一圈,最後目光直直落在某處暗格上。
四周靜謐,約莫過了一刻鐘那樣久
片刻,他重重落座回座椅上,頭疼地閉上眼,腦中忽然閃現一幅畫面——
長夜寂靜,微風拂窗。
姑娘闔眼進入夢中,眼尾滑過一條淚痕,低低地喚了一句:「爹,娘……」
還有幾個字,聞恕沒聽清。
男人猛地回過神,眉頭一蹙,側身道:「你說,宋宋從前是叫家中賣給了牙婆子,輾轉到紅韶苑的?」
不知如何就問起這樁事的,盛詮反應了一下,才應:「是,玉娘派人查探過,津州小商戶家的姑娘,家中生意敗落,欠了一屁股債,這不,便苦了宋宋姑娘了。」
說罷,盛詮搖了搖頭。
似是還未說過癮,他又道:「聽聞宋家賣女兒時,宋宋姑娘還跳湖自殺過,好在叫人從湖水裡撈出,可這家人是群沒有心的,親生的姑娘,說賣便賣了,宋宋姑娘亦是命苦……」
聞恕搭在案前的指間關節跳了一下,既是跳湖自盡,那該是恨之入骨,可她夜裡哭喚爹娘的神情,分明是思之心切……
如何會?
男人靜坐了兩個時辰,天色頃刻間暗下。聞恕抬頭望向窗外,道:「擺駕,回宮。」
子時,是夜。
嬌哼、求饒聲溢出窗外,和著蟬鳴奏響夏夜。
聞恕低低喘氣,撐在她雙臂兩側,垂眸看她。
宋宋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地戳了戳他,「怎麼了?」
男人俯身,細細密密的吻落在她臉上,一路順著下頷,咬了咬她的小耳朵。
他啞著聲兒道:「宋宋。」
「嗯?」她應了聲。
「你有沒有騙過朕?」
霎時間,連頹靡的空氣都停止了流動,意亂情迷的人一下清醒過來,抬眼望向她。
她眨了眨眼,嘴角驀然勾出一抹笑,「若是有呢?」
「若是有,」聞恕笑笑,掌心去摩挲她的側臉,道:「現下說還來得及,宋宋,你別惹朕生氣。」
你別惹我生氣宋宋,聞恕心道。
姑娘嘴角略微僵了一下,陡然升起的猜測叫她渾身血液都凝滯住,腳底有些發涼。
四目相對中,宋宋嘴角的弧度往上揚了兩分。
「那我說了,不許罰我。」
聞恕頷首:「好。」
剛做過房事,姑娘聲音還黏糊糊的,她緩緩道:「上月,瑤妃去御書房給皇上送杏仁羹,那日,我沒病,我裝的。」
聞恕頓了頓,一顆心沉至谷底。
他含笑地摸了摸她烏黑的髮絲,「為何?」
「大抵是吃味兒罷。」她如是說,
男人低低「嗯」了聲,抱著她親了兩下,如此,長夜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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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正盛的日頭透過濃密的樹蔭,隱隱錯錯的碎光落在檐下,一眾宮人立在門外,垂著腦袋,一顆心高高懸起。
柏亦與一眾武將求見於御書房外。
不知裡頭究竟說了甚,只聽「噼里啪啦」茶盞掃落在地,碎成了幾瓣兒。
男人的聲音低沉得仿如山洞裡的泉水,冷意沁入心肺。
他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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