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口授
兩人一路往回走,又遇到不少早早進山打柴、下地勞作的村夫,他們見了扶蘇都是滿臉笑容地問好。
經過數月相處,大多數人都已不那麼畏懼扶蘇身邊跟著的那些侍衛,對扶蘇都極為喜愛,還有人提著在山裡逮的肥兔子問扶蘇要不要吃。
扶蘇婉拒了村夫們的好意,與他們閑談幾句才彬彬有禮地分別。
布衣少年一路跟到別莊,心情越發凝重。
來雲陽縣后,他聽說過不少關於扶蘇的事,知道這位秦國公子在雲陽很得民心,任誰提起來都是交口稱讚。
他曾聽聞秦王嬴政能禮賢下士,每每有能人志士來投奔秦國,嬴政都與對方同車出遊,效仿對方的衣著打扮,配合對方的飲食習慣,可謂是把禮遇賢能做到了極致。
如今秦廷之中不乏有東方諸國前過來的人,大多都身居高位或者受到優待。
回想起自己來秦國前的種種見聞,布衣少年心中沉重。
不管是做戲也好、隱忍也罷,至少秦王父子的姿態都擺得很好,東方諸國國君橫徵暴斂,貴族驕奢淫逸,百姓苦不堪言,有志之士慘遭迫害,有才之人不得重用,小人與蛀蟲反而混得如魚得水。
難怪秦國日益強盛,令東方六國寢食難安!
布衣少年隨著扶蘇進入別莊,見庄內一切都很尋常,不見特別之處,看向扶蘇的目光越發複雜。
扶蘇引著布衣少年到他平時讀書的小亭中。
亭子中間鋪著張普通竹席,上面擺著張十分尋常的書案,旁邊擺著個半舊的火爐,冬日拿來生火取暖,如今則是用來煮茶。
踏上修行之路后,扶蘇沒養成別的喜好,倒是喜好上了飲茶,年前他曾命人南下尋茶,近來才有人快馬送了一批茶葉回來。
茶葉按照他的喜好炒制過,泡出來的茶水清冽漂亮,茶香裊裊,聞著叫人平心靜氣。
明明這亭子里沒什麼昂貴的東西,扶蘇往那裡一坐,卻讓布衣少年感覺整個院子都不一般。
他往亭外看去,只見對側的屋子裡滿滿當當擺著幾架子書簡,數量多得讓人心驚,倘若讀書人見了肯定恨不得紮根在裡面。
單憑這一屋子書,這別莊就很不得了了。
布衣少年誇了一句:「公子有乃父之風。」
扶蘇不意外少年知道他的身份,畢竟雲陽縣十里八鄉的人如今基本都認得他。他問道:「還沒請教哥哥名諱?」
布衣少年道:「鄙人姓張,單名一字良,新鄭人士。」
扶蘇雖不曾聽過張良之名,不過新鄭是韓國國都,從張良的風姿氣度來看,顯見不是普通人。
他記得韓國國相亦姓張,家中五世相韓,心中有了猜測,卻也沒多問。
扶蘇含笑說道:「原來是張兄。」他親自給張良遞了一杯茶,「這是我託人去尋來的一種茶飲,張兄喝著看看可還喜歡。」
張良也不拒絕,端起茶飲了一口。此茶入口雖有些微苦,待苦意散去后卻漸漸能品出些甘甜來,感覺心中的悶意頓時散了大半。
張良誇道:「這很不錯。」
扶蘇便順勢問起韓地治學之事。
這點小事叫人去新鄭一打聽就知道,張良倒也不瞞著。
他祖父輔佐三代韓王,他父親也曾兩代為相,算起來他們張家確實五世為相,家世在韓國不可謂不顯赫。
他有這樣的出身,自然是從小有名師教導,年紀稍長一些便讀遍各家學說。
這次他以外出遊學之名來秦國,實際上是想來找一個人:韓非。
張良讀了韓非寫的書,大有所得,只恨韓王對韓非這個弟弟不太喜歡,從來都不打算重用韓非,韓非寫的文章也沒全部留存下來。
這次韓非出使秦國,張良感覺韓非要麼從此效力於秦廷,不再返回韓國;要麼不被秦廷信任,身死他鄉。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他都很可能再也見不著韓非,是以他帶著幾個從人悄然來秦國遊歷,準備尋個機會找韓非把其他書稿要來,算是留個念想。
張良娓娓將韓國有哪些學者、有哪些著述給扶蘇講了,又提及古往今來韓地出了多少人才,話里話外都帶著幾分出自韓國世家的傲氣。
這種傲氣並不是有意針對扶蘇,而是從小到大耳濡目染之下,對自己的國家有著由衷的熱愛以及驕傲。
雖然韓國如今危若累卵,周遭各國虎視眈眈,百姓也早已被苛捐重稅弄得苦不堪言,但韓國先祖本就是先晉士族,後來與趙、魏三家分晉,也自有自己的王學傳承,足以和齊魯之學分庭抗禮。
至於秦人,古來就戍守西北苦寒之地,因為時常抗擊草原各部族才擁有了兵強馬壯的軍隊。
論軍武之強,秦國確實遠勝諸國,可治國平天下,靠的不僅僅是大軍!
扶蘇認真聽著張良陳述先祖歷史以及從小到大的見聞,心中頗有觸動。
別的東西可以作假,張良這一身氣度卻做不了假,可見東方諸國在培養後輩上確實有許多值得效仿的長處。
等張良說完了,扶蘇才再一次發問:「韓地百姓日子過得如何?」
這下張良沉默下來。
他到底還是十幾歲的少年,自小錦衣玉食著長大,也沒經歷過多少挫折,還做不到把說謊當成稀鬆平常。
韓地百姓如何?
百姓當然很苦,自從先王去世,新王繼位,本就四面受敵的韓國更加岌岌可危。
新王不僅不任用賢能,還熱衷於享樂,為了能讓自己安逸地享受,他在許多事情上一再妥協,割讓土地、加重賦稅、增加徭役,百姓的日子越發苦不堪言。
張良抬眸注視扶蘇。
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
他太聰明了,能一下子抓住人的弱處。
張良說道:「百姓雖苦,可若成了亡國之奴,他們會更苦。」
一個人若是連庇護著自己的國家都沒有了,一輩子都只能為奴為婢,過得比牛馬還慘,沒有人會把他們當做人來看待。
扶蘇安靜下來。
張良道:「即便將來秦國真能一統天下也絕不可能長久。真到了那一天,必然會有千千萬萬人心懷亡國之恨。要是這些手中有刀劍,他們就會抄起刀劍來對抗;要是這些手中只有鋤頭,他們也會抄起鋤頭來反抗;即便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還有手有腳,只要心懷故國,赤手空拳他們也能拚命——這樣的人是殺不完的。」
扶蘇很清楚張良說的是事實。
得天下難,治天下也難。
東方諸國確實有不少能人志士,其中有些在國破家亡之後願意為秦所用,有些卻和張良所說的那樣始終心懷故國,恨不能置他父王於死地。
當初他父皇一統天下之後,曾多次遇到刺殺,一度寢食難安。
若非如此,他父皇後來也不會迷信方士,一心追尋不死之葯,甚至還因為方士之言隱匿自己的行蹤,不讓任何人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連他這個兒子也很難見父皇一面。
扶蘇心中有些難過,不過他曾遊歷很多小世界,知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
自周王朝式微,諸侯並起,天下已經亂了太久,將來必將歸於一統。
即便不是大秦,也會有其他國家吞併各國!
他們大秦厲兵秣馬多年,正巧到了國力大增、兵強馬壯的好時候,統一天下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扶蘇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張兄在雲陽縣可有落腳處?若不嫌棄我這兒屋舍簡陋,可以在這小住。」
張良搖搖頭,婉拒了扶蘇的邀請:「我已在縣裡住下。」他遲疑片刻,還是詢問扶蘇可曾聽過韓非。
扶蘇眉頭一跳。
韓非的名字他聽說過,不過是在讀過韓非的著作之後才知曉的,那時候韓非已經不在了。
他聽老師淳于越說過,韓非是被毒殺於獄中,不過他的著作倒是很得父皇喜愛,一直都保留著,甚至還有不少內容得以施行。
扶蘇老實說道:「聽過。」
張良便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訴扶蘇。
今年年初韓非出使秦國,向嬴政呈上不少文章。
嬴政一開始對韓非禮遇有加,近來卻突然命人將韓非下獄,如今韓非被關在雲陽大牢這邊。
張良不過是過來遊歷的,在秦國人生地不熟,沒辦法到獄中探視韓非。
他聽人說起學宮的事,也知曉了扶蘇的存在,今日一早便過來看看。
沒想到一來就碰上了扶蘇。
張良道:「秦王既然將他下獄,想來他很難再得到秦廷重用,我來雲陽縣是想去見他一面。他的文章我很喜歡,只是他隨使團出使時帶走了不少書稿,我想帶一份回去。」
扶蘇沒想到張良不遠千里來到咸陽,竟是為了討一份文稿。他說道:「既然是下獄,他的書稿不一定還在他手上。」
張良道:「既是他寫的,他應該還記得,我求他給我講一遍就成了。」
扶蘇微訝:「講一遍你就能記下嗎?」
張良點頭。
他從小博聞強識,記幾篇文章當然難不倒他。
既然張良這麼篤定,扶蘇也沒拒絕。
他對韓非其人也很好奇,同樣想聽聽韓非那些文章,當即便對張良說道:「那我們這就去雲陽大牢。」
當初老師淳于越說韓非死於獄中,扶蘇怕去晚了人就沒了。
張良雖意外扶蘇的急切,卻也想早些見到韓非,當即和扶蘇一同走出小亭。
兩人迎面遇到了李由。
李由見扶蘇身邊有個面生的少年郎,長得還格外秀美,像個喬裝的女郎,眉頭不由微微皺起。
他恭謹地向扶蘇行了禮,才問道:「公子要去哪兒?」
扶蘇道:「我去雲陽大牢一趟。」
李由眉頭皺得更緊,不太贊同扶蘇老往大牢跑。
李由知道扶蘇一向很有主意,也沒開口勸阻,而是默不作聲地跟到扶蘇身後,明顯是準備沿路護送扶蘇。
一路上,張良都能感受到李由帶著些許敵意的打量目光。
張良也不在意,扶蘇身邊要是沒幾個忠心耿耿的追隨者他才覺得詫異。
至於那點兒敵意就更正常了,東方諸國的人不待見秦人,秦人自然也不待見他們。
三人乘車到了雲陽大牢,牢頭自然還認識扶蘇。
聽扶蘇說要帶人去見韓非,牢頭恭恭敬敬地把他們領了進去。
誰不知道上回大王親自來了趟雲陽縣,為的就是來看看扶蘇這個兒子?
自那以後,姚縣令跑別莊那邊跑得更勤了!
連姚縣令都要巴結扶蘇,他一個牢頭自然是不會傻到攔著扶蘇去見個囚犯。
扶蘇已經來過一次雲陽大牢,這段時間建學宮什麼的又徵用過不少刑徒,牢里的人見到他都挺激動,一口一個公子喊得很歡。
張良心中納悶不已。
莊子附近的村夫對扶蘇敬愛有加就算了,怎麼連牢里的犯人都像是和扶蘇很熟似的?
韓非是咸陽送來的人,牢房所在的位置相對比較清靜,扶蘇略一示意,周圍那些犯人也都安靜下來。
扶蘇領著張良和李由進了牢房。
韓非見到張良,有些意外。
張良一家連出兩位國相,韓非自然對張家子弟有印象,只是張良還年少,兩個人平時並沒有什麼交集。
韓非把目光移向扶蘇。
這些天他從其他囚犯的交談里聽說過扶蘇。
據說這位大秦公子為人仁厚,用人不在意出身,只是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又有真才實學,他都願意留用,比如從這雲陽大牢里出去的程邈和朱小六如今都在他那兒受到重用!
扶蘇的目光也落到了韓非身上。
韓非年紀和李斯差不多,都正當壯年,哪怕身在獄中、手足戴著鐐銬,他看起來還是風姿不凡。
這樣一個人物若是無聲無息地死在獄中,確實有些可惜了。
扶蘇上前問好:「韓先生。」
韓非沒有因為扶蘇年紀小而看輕他,而是禮數周全地起身見禮:「公子。」
扶蘇邀韓非坐下說話,張良和李由也分坐他兩邊。
四人相對而坐,扶蘇把張良跋山涉水跟到雲陽縣來的目的告知韓非。
韓非神色一頓。
周邊數國虎視眈眈,韓國危若累卵,他這次使秦,存的是爭取得到秦王嬴政的信任、勉力在虎口之中保下韓國的心思。
可惜李斯他們也不是傻子,哪怕他把存韓之心藏得很深,也沒能瞞過他們的眼睛。
這次他下獄是因為直言諷刺姚賈讓對方懷恨在心,姚賈遊說嬴政將他關押起來。
他也是被關押到雲陽大牢里才發現,雲陽縣的姚縣令和姚賈是一家人,到了這地方他想再給嬴政上書難之又難!
韓非再次看向扶蘇。
哪怕扶蘇是嬴政長子,到底也才六歲,哪怕他向扶蘇求助,希望能通過扶蘇向嬴政上書,嬴政也不一定會看。
他這一回,怕是真的凶多吉少!
韓非在心中微微一嘆,轉頭問張良:「我說了,你就能記下?」
張良自信地答:「可以的!」
韓非又問扶蘇:「公子也要聽?」
扶蘇點頭。
韓非便坐正了身體,向扶蘇和張良口授起自己這些年寫過的文章來。
他本就是天資卓絕的人,這些都是他的心血之作,傳授起來自然輕鬆自如,宛如閑談。
扶蘇和張良也正襟危坐。
只是相對於韓非的從容,他們都越聽越心驚、越聽越入神。
就這樣一人口授,兩人認真聽,三人都忘了時間,不知不覺竟已到了日落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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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小蘇:今天遇到一個大佬!小張哥哥好像也很厲害的樣子,不過我不認識!
張良:陷入沉默.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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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我們扶小蘇距離首頁月榜,只差區區九千萬積分了!十分靠近!
註:張良面若好女,是太史公說的!
至於太史公說韓非口吃,我沒聽到!
很多人可能會覺得人物形象和印象中有偏差,這很正常,始皇相關的作品除了紀錄片我一部都沒看過,連很火的秦時明月和天行九歌(?)都只看了一兩集就沒看了。
於是,寫文的時候就是根據自己的印象和相關史料來寫了!而且對於史料也不會全部都用上,挑揀自己覺得有趣的用而已。
所以,如果發現人物和別的作品或者記載有偏差,不要著急,全是作者瞎寫的!(並且不會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