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安樂公主要去保崇庵帶髮修行為淑妃祈福的消息也傳到了朝霞宮。
「安樂公主,淑妃娘娘……」林斐呢喃,「狡猾……」
「沒必要。」謝玉璋說。
她們自然不知道安樂公主之事,純是因為淑妃不願意將女兒遠嫁到河西才鬧騰出來的手段。她們兩個人都以為,淑妃是唯恐一招不夠保險,才又另出一招,確保安樂公主不會被和親到漠北去。
淑妃這一手,令林斐心頭更加沉重。她夜裡甚至好幾次都做了同樣的噩夢,巨大車輪碾來,將她和她的公主都碾得粉身碎骨。
她夜裡驚醒,一身冷汗。
謝玉璋也醒了,伸手摸了摸她額頭的濕發,低聲問:「怎麼了?做噩夢了?」
林斐歉意地說:「我吵著殿下了吧,我回去睡吧。」
她說著,便要起身。謝玉璋卻按住了她的手臂,一翻身抱住了她:「不要走,跟我在一起。」
這些時日謝玉璋表現得都很平靜,可原來在夜深人靜時還是這般柔弱,需要她來呵護。
林斐摟住謝玉璋,輕輕拍她的背,哄她:「不走,不走,繼續睡吧。」
林斐和謝玉璋熏一樣的香,她們對彼此的氣味熟悉至極。在這熟悉的氣息中,兩個人漸漸沉入夢鄉。
這一次,沒再做噩夢。
時光很快過去,漠北汗國的使團入京已經有半個月。
時間進入了七月,這一日還未到午膳時間,便有含涼殿熟識的內侍來傳,皇帝要召見寶華公主。
林斐塞了個賞封給內侍,問:「可知陛下傳喚公主是什麼事嗎?」
內侍沒有像平常那樣笑眯眯地收下,直往外推,道:「這個咱家可不知道。」
這傳話的內侍不知道來過朝霞宮多少次,這反常的姿態令林斐揪心。
內侍平日里沒少從朝霞宮拿賞封,他猶豫一下,還是低聲說:「陛下早朝之後,又接見了汗國的使者。」
「知道了,多謝公公。」謝玉璋頷首,示意林斐不要再多問。
林斐心中沉重,面上還得維持著鎮定,指揮著宮娥,取了件銀紅灑金百蝶穿花的冰綃大袖衫來。
謝玉璋抬起手臂,宮人服侍她套上了大袖衫。
內侍偷眼看著,寶華公主謝玉璋一身貴氣,美麗的臉龐被映得瑩瑩生輝,妍麗無匹。內侍卻低下了頭去,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笑歡喜讚歎。
謝玉璋瞥了他一眼。
皇帝不喜林家,因而也不喜歡林斐。林斐從來不隨著謝玉璋去皇帝那頭,這一次亦然。她只能在朝霞宮裡焦灼地等待。
她上一次內心有這種焦灼之感,是乍聞得祖父撞死在金殿之上,父親已被下了大獄,兇惡的兵丁圍了林府,卻還沒有人來宣告他們的罪名的那段等待的時間。
既恐懼,又無力。
林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命令宮人打開了面向中庭的槅扇,她便坐在那裡,望著葳蕤的庭院。
林斐是從小精心培養出來的世家貴女,她面沉似水、正襟危坐的時候,腰背挺得筆直,連衣角都不會抖動分毫。宮人們不由自主地便放低了聲音,放輕了腳步。
這種帶著壓迫感的沉寂持續到謝玉璋歸來。看到謝玉璋面容平靜,腳步甚至帶著輕鬆,宮人們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只有林斐抬頭凝視謝玉璋的面龐,眼中沒有任何喜色。她微微躬身行禮,身體隨著謝玉璋的走動轉動方向。
謝玉璋邁過去,斂了裙子,在她身旁的正位上坐下。
揮揮手,宮人們潮水般退下,謝玉璋並林斐一同坐在那裡望著中庭,誰也不開口。遠處廊廡下,宮人們隔著庭院遙遙看過來,面面相覷。
過了許久,林斐澀聲道:「殿下?」
謝玉璋卻感到說不出來的平靜。
「父皇告訴我,要以我和親漠北。」她說。
比起這早就預測到了的命運,林斐更心痛於謝玉璋的這份平靜。她天真的殿下,不該是倍受打擊,傷心落淚才對嗎?她的難過被壓在了哪裡,為什麼要這樣壓制?
「公主……」林斐溫柔地伸手覆住謝玉璋的手,輕聲說,「想哭就哭吧。」
別忍著,別憋著。強烈的情緒壓抑著,最是傷身。
謝玉璋卻說:「哭過了。」
是了,被一向寵愛她的陛下親口宣布了未來這樣的命運,怎麼能不難過呢。林斐黯然。
正想說些什麼安慰謝玉璋的時候,卻聽謝玉璋說:「我做女兒的,要去為國效力,遠嫁漠北,再不能在父皇膝前盡孝,怎麼能不哭一哭呢?你放心,在父皇面前,我已經哭過了。」
林斐愕然抬眸,幾乎不認識謝玉璋了。
謝玉璋重生回少女時代,已經有半個月了。這半個月里,她常常處在抑鬱、晦暗、恐懼的心情里。
她知道未來的命運,她知道自己頭上懸著一把刀。可現在,當那把刀終於落下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麼恐懼未來。
謝玉璋此時深刻意識到,原來人的恐懼,更多是來自於「未知」二字。
即將面對的一切,她都已經經歷過一遭,一想到這一點,她的心情竟然奇異地寧靜平和了下來。
「難過什麼呢?」她溫柔地笑著,握住了林斐的手,「對已經既定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後該怎麼辦。」
【對已經既定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後該怎麼辦。】
——不知道多少次,在她要撐不住的時候,林斐就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將她攬在懷裡,在她耳邊這樣告訴她。
她們握著彼此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熬過來了,熬到了一起活著回到雲京城的那一天。
林斐的淚珠在膝頭印出了兩點斑痕。
她的殿下啊,那騎著四蹄踏雪的寶馬,將她從可怕的命運中拯救出來的小殿下啊,什麼時候竟成長到這般地步了?
林斐抬起頭,面頰上猶有淚痕,卻露出了笑容:「殿下說的對。」
謝玉璋笑了。
林斐以衣袖拭乾面頰,人已經恢復了冷靜從容,問道:「殿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謝玉璋道:「三日後,父皇要大宴使團,我想在宴席上獻一支舞。」
這些天思緒太重,此時林斐才陡然發覺,從前愛舞如命的謝玉璋竟好像已經許久沒跳過舞了。
「公主。」林斐難過地道,「咱們稱病就是了。」
謝玉璋臉上卻露出奇異的微笑:「跳啊,為什麼不跳。這大概是,我在雲京城跳的最後一支舞罷。」
前世的今日,她被召去含涼殿,她的父皇只是告訴她他想在三日後的宴席上看她的舞。她歡歡喜喜地準備了三日,在那日的宴上一舞驚艷了眾人。
就在她又得意又開心的時候,漠北汗國使者開口為阿史那汗求娶她。她的父皇當場允了。
她呆若木雞地站在大殿之上,四周投來的全是同情、憐憫的目光。她渾渾噩噩,是被宮人們拖下去的。
後來她幾經周折,終於回到了雲京。她那如喪家犬般的父親,想將她這女兒像舞姬一樣獻給新帝。
這是她心頭的一根刺,一直一直扎在那裡,一碰就疼。她為了拒絕,挑斷了自己的右腳筋。
可原來,早在那之前,她這父親已經將她作舞姬一般地獻給胡人了啊,她想,從前她真是天真呢。
今日,她當面問了皇帝,是否要以她和親。皇帝才沒像前世那樣哄著她瞞著她,不得已承認了。
皇帝還流了淚。
皇帝哭,她也哭。
「女兒以後不能盡孝了。」她說。
皇帝是多麼欣慰啊。
「吾兒,吾家鳳凰兒。」他說,「願你是我朝第二個善琪公主。」
善琪公主是二百年前的一名宗室女,被封為公主,嫁往漠北和親。那時阿史那一族還未興起,漠北王族是另一個姓氏。
善琪公主嫁過去后,漠北與大趙相安無事了三十年。善琪公主的名字被記入了史書。
謝玉璋少時聽了善琪公主的故事,還曾經嚮往過。
後來她人在塞外,才終於明白。兩百年前大趙蒸蒸日上,漠北也需要休養生息,休戰是雙方的意願和需求,豈是一個小小女子能左右的?
「阿斐,你去趟東宮,跟太子哥哥說,我想知……不。」謝玉璋臨時改口,「你去找福春,你讓他打聽一下,三日後的宴席,河西節度使和他的義子會不會列席。你讓他打聽清楚,李銘會帶哪個義子出席。」
殿下這是……還惦記著那個李固嗎?她都要遠嫁漠北了,便任性一回又如何。
林斐應了,當下便親自找福春,交待得清清楚楚。
福春拍著胸脯保證:「只管叫殿下等我消息。」
福春這些日子隔三差五地便去朝霞宮請安,常得賞賜。他手頭闊綽了,「朋友」自然便多了起來,辦什麼事都比從前容易了好幾分。內心中覺得自己正走上一條金光閃閃的坦途大道。
對金主寶華公主交待的事,自然是無比上心。
林斐回到朝霞宮,卻不見謝玉璋。
「殿下出宮去了。」宮人回稟。
林斐問:「可說了去哪裡,做什麼?」
宮人說:「說是去鄖國公府。」
林斐鬆了一口氣。鄖國公府便是先皇后的娘家,寶華公主的外家。這等大事,原也是該與鄖國公府通通氣的。
公主既親自去了,她在宮裡便該靜下心來好好思量思量,都要為去塞外準備些什麼。
公主自幼錦衣玉食,從未離開過雲京這天下最繁華之地,她一個思慮不周,公主便要吃苦。務必要考慮縝密,萬萬不可出紕漏。
塞外聽著雖然遙遠可怕,可只要她們在一起不分離,林斐相信,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林斐不知道,謝玉璋其實沒有去鄖國公府。她自知去了鄖國公府,必繞不過外婆舅母和一堆表姐表妹們,便在外面尋了間酒樓,使人將與她關係最好的表哥楊懷深喊了出來。
楊懷深在京營掛著職,也和其他的勛貴子弟一般並不需要真的就崗。他成日里閑雲野鶴一般,日子過得好不逍遙。
謝玉璋使人尋他,這個時間點,是從一干貴族子弟的聚會上將他硬拉來的。
楊懷深來了便問:「哎呀,何事何事,找我找得這般急?」
謝玉璋卻先問:「二哥哥,我托你照看兩位小李將軍,你可有照看好了?」
楊懷深大笑,以為謝玉璋情竇初開,看上了兩位李將軍中長得好看的李固,也不說破,只笑道:「你放心,這雲京城裡,只要二哥有心,什麼人照顧不好了?剛剛我還在跟李固他們一起吃酒呢,這不,就被你生拽來了。」
謝玉璋看他神色不似敷衍,點點頭,正色道:「他二人都是少年英雄,他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我望二哥能以朋友待之。切莫如雲京紈絝那般有眼無珠,只把珠玉當頑石。」
「你還教訓起哥哥來了?」楊懷深好笑,「這還用你說,但我眼睛不瞎,這些時日還能看不出他二人是什麼人物?嘖。」
謝玉璋含笑:「那哥哥說說,他二人是個什麼人物?」
「雖然出身寒微,卻不是池中之物。眼界想法,與我們都大不相同。」楊懷深嘆道,「寶華,我跟你說,我都想跟他們去河西看看。」
楊懷深不過發句感慨,他這樣的幺子,家裡怎麼會放他去河西邊鎮之地。他也就是那麼一說而已,自己心裡都不當真。
不料他這公主表妹目光清澈,竟頷首說:「二哥想去,不妨便去吧。舅舅舅母若不允,二哥偷偷去也行。若銀錢不湊手,自我這裡拿。」
楊懷深呆了一呆,又氣又笑:「我就是說說,你膽子可真大,連盤纏都替我想好了。茶呢?茶呢?我匆匆忙忙趕過來,口乾死了!」
心下卻覺得哪裡怪怪的。他卻一時沒想透,天之嬌女的寶華公主,什麼時候竟也會考慮銀錢、盤纏之類的俗事了?
謝玉璋微感失望。
她這表哥,錦繡堆里長大,吃喝玩樂無一不精,待人接物亦是不乏手腕。只是真要做些什麼,卻欠缺些勇氣和行動力,總是止於嘴上說說。
承平太久,人都失了銳氣。
茶水上來,楊懷深喝了酒又趕路,口渴得緊。也顧不上他風流貴公子的做派了,反正是在自家姐妹面前,一仰頭便牛飲了一杯。剛灌下第二杯還未咽下,便聽到謝玉璋緩緩地說:「二哥哥,父皇今日告訴我,要以我和親漠北汗國。」
楊懷深驚得直接嗆到,猛咳了一陣才緩過來,眼睛瞪得老大:「什麼?怎麼可能?你、你騙我吧?」
「三日後便要下旨了,這等事,我騙二哥做什麼。」謝玉璋看著他說。
楊懷深閃念間想到安樂公主帶髮修行之事,大怒拍桌:「陳淑妃欺人太甚!我這就回家告訴父親去!」說著便要起身。
「二哥且住!」謝玉璋止住了他,「我出宮前,父皇已經使人宣舅舅入宮了,想來此時舅舅已經知道了。這事已經定下,沒有轉圜餘地了。」
已經進展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楊懷深一屁股跌坐回來,又氣又恨:「那怎麼辦,難道便讓你、讓你……」
「二哥,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多言了。」謝玉璋說,「我今天找你,是另外有事相托。」
楊懷深沉聲道:「你說。」
謝玉璋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想,將阿斐……託付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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