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謝玉璋凝視李固,道:「大家收到的消息,貴妃是……暴斃的?」
李固明白了。
他道:「李氏沒死,李貴妃死了。」
謝玉璋的肩膀鬆了下來。
李固問:「就因為這個?」
謝玉璋道:「因我認識的那個人,我知他敬老大人如親父,不該會殺死老大人唯一的骨血。」
李固沒再說話,低頭系衣帶。
謝玉璋問:「旁的人?」
李固道:「都活著,都降為才人。」
才人是二十七世婦最低的一等。
謝玉璋問:「淑妃……」
李固套上外衫,動作頓了頓,道:「以才人下葬。」
所以不叫命婦們去哭靈,因為一個是假死,另一個沒了資格。
謝玉璋不料鄧婉如此收場,她心中不忍,想為她說話:「人死為大,淑妃她……」
「青雀也死了。」李固系著腰帶,平靜地說,「玉璋,那是我兒子。」
謝玉璋啞然。
因她跟皇長子就沒見過幾面,根本沒有感情。所以喪子之痛沒有痛到她的身上。
她一直都在勸李固在後宮做一個皇帝,如今李固終於明白了自己錯在哪裡,他把留給後宮的寬容和溫柔全收了回來,剩下的便只有他作為帝王的冷酷。
謝玉璋默然許久,輕聲道:「便不追封,只保持原來的位份,可否?」
李固不同意。
「德不配位。」他說,「我實沒想到她是如此一個怯懦之人。我以為她是後宮中,最有勇氣和膽量的那一個。」
謝玉璋哂然。
「你何其苛刻。」她道,「她只是一個被高牆關在宮闈中的女郎。」
李固轉過身來,看著謝玉璋:「你生於宮闈,長於宮闈,當年你十四,在河西北境,站在老頭子面前,身高只到他胸口,我未見你怯懦過,你無所畏懼。」
屋中安靜。
謝玉璋早把漠北的前塵往事拋到腦後,不料又被他提起。她不由恍惚,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是什麼感覺,什麼心情?
許久,她輕聲說:「我滿心都是恐懼,只我的恐懼,沒必要讓別的人知道。」
「因為你自己可以撐得住。你能獨自面對恐懼,你還能保持初心不變。玉璋,這就是勇敢。」李固伸手攏了攏她披散的頭髮,「所以你,不該怕我。」
「我沒有怕。」謝玉璋道,「你現在的樣子,就是我一直希望你是的樣子。可你真成了這樣,我又說不出的難過。這不是你的錯,實是我太矯情。世間事,為什麼就不能兩全呢?」
「所謂兩全,不過是世間俗人的奢望。我已沒有這個奢望。」李固道。
謝玉璋沉默不語。
李固撫著她絲緞般的青絲許久,輕聲道:「只我也是個人,玉璋,你這裡與我留一塊地方,在你這裡,讓我只是我,可好?」
謝玉璋抬眸,道:「好。」
李固微微一笑,道:「我去叫你的侍女進來。」
他走出去,沒再回來。侍女們魚貫而入,服侍謝玉璋梳洗。
謝玉璋問:「陛下呢?」
侍女們答:「陛下已經回去了。」
謝玉璋不懂,李固半夜跑到她這裡來,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這一日是大年三十,李固並未禁絕百姓慶祝新年,雲京城裡便照樣四處響起爆竹和煙花的聲響。
謝玉璋帶著嘉佑守歲。
此時李固應該在宮中開夜宴,和臣子們一起守歲。
若他是個像她父親那樣文采斐然的皇帝,還會和臣子們一起唱和作詩。李固大概是不會作詩的,但沒關係,很多臣子都會,他們會給他做許多讚美皇帝和新朝的詩歌。
宮中還會有大儺。人會很多,會非常熱鬧。
李固,會被很多人環繞其間。
等明天,則是盛大的正旦朝會。禮樂齊備,儀仗隆重,歌舞振奮。大家都看得到,這個大穆朝一步一步的顯露出興盛之相。
這就是李固的人生啊。
李固在正旦夜裡又來到公主府。
他來得太晚,謝玉璋已經睡下了。但她囑咐過侍女,無論李固何時來,一定要叫醒她。屋中的侍女一聽到正房外的動靜,不待李固進來叫她們退下,已經機敏地溜進內室,把謝玉璋叫醒了。
謝玉璋披衣而出,李固站在次間里,這次,良辰竟也跟在身邊,正在鋪被褥。
屋中沒有侍女。李固每次來都叫侍女們退到正房外面去,因為他不想自己在謝玉璋面前的樣子,被別的人看到。
見謝玉璋出來,他歉意道:「吵醒你了?」
謝玉璋看了片刻,抬眼:「怎麼回事?」
李固道:「我在你這裡歇會。」
謝玉璋道:「不與我說實話,便不要待在我的地方。」
李固不吭聲,只是沉默。
謝玉璋沒理他,直接問良辰:「良辰,陛下怎麼回事?」
良辰覷著李固的臉色,小心地告訴謝玉璋:「陛下在宮裡睡不著。」
謝玉璋愕然,問:「多久了?」
良辰正想回答,李固道:「出去!」
良辰忙退出去了。
謝玉璋問李固:「到底怎麼回事?」
李固道:「只是睡不著而已。」
謝玉璋問:「多久了?」
李固沉默許久,回答:「從青雀沒的那日。」
那已經整整半個月了。謝玉璋倒抽口涼氣。
無怪乎每次看見李固,他都眼底青黑,眼睛里有血絲。
李固見已拆穿,也不再掩飾,道:「昨日要和朝臣們守歲,我的頭實在疼,怕撐不住,所以前日夜裡過來這裡睡了一覺。在你這裡,能睡得著。」
他又道:「你進去睡吧,我睡外面。我不會進去的,你安心睡。」
謝玉璋道:「御醫可看了?」
李固又不說話。
諱疾忌醫,或者,不想自己的這種狀態被別人知道。
謝玉璋嘆口氣,牽住他的手:「跟我來。」
李固任她牽著,隨她進入了內室。
謝玉璋將他帶到自己的床邊,伸手去解他的衣帶。李固按住了她的手:「玉璋……」
謝玉璋道:「這是我的床,你今日睡在這裡吧。你得好好休息,再鐵打的人,不睡覺身體也會垮。」
李固鬆開了手。
偌大的公主府,不是沒有一間可以給李固睡覺的地方。但李固需要的並不是一間房子,一張床榻。他需要的是一個人在他身邊。
他在紫宸殿徹夜地睜著眼都睡不著。宮裡也無處可去。
謝玉璋給他寬衣解帶,服侍他躺下。
李固望著帳頂,道:「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
「好。」謝玉璋答應,又道,「我手上有個香方,名『息神』,是助眠的。只效力較重,不得你允許,我不會擅用。」
李固道:「用吧。」
李固便聽到抽屜開關的聲響。房中原就有個像葯櫃一般的柜子,上面密密的全是小格抽屜,是謝玉璋的香料柜子。
謝玉璋配製香料,聽見李固說:「玉璋,我這幾日睡不著,總有殺心。」
謝玉璋看了眼垂下來的床帳,問:「你想殺誰?」
李固道:「我會在夜裡想,乾脆殺光宮裡所有的人,重新開始。」
謝玉璋沉默片刻,問:「那樣大皇子便能活過來嗎?」
床帳中沒有聲音。
謝玉璋又問:「即便大皇子活過來,你又要如何呢?你可想過以後該與他如何收場?」
李固的聲音響起:「你,什麼意思?」
謝玉璋配著香料,緩緩道:「你如此愛他,是因為他是你第一個兒子。你既這樣愛他,可會立他為太子?」
床帳中又許久沒有聲音。
謝玉璋道:「你不會。因你現在,根本不需要太子。」
自青雀夭了之後,謝玉璋這幾日常會想起前世。前世青雀活得好好的,但他還有一個嫡出的弟弟。只到她死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沒有被立為太子。
仔細想想,那時候李固多大年紀?他還在壯年,他這個時候,有兒子就可以,並不需要太子。更不需要一個背後有強大背景的太子。
帳子中,李固終於道:「太子的事,以後再說。」
謝玉璋道:「『以後』是多久以後呢,以你的年紀,至少十年吧。那個時候,你會有更多的兒子。有的剛出生,白白胖胖;有的才會跑,虎頭虎腦;有的開始抓著筆學寫字,或者開始練功夫。哪個都比已經長大了,已經有了野心的皇長子都更討你喜歡。你和你最愛的皇長子,能否善終呢?」
隔著帳子,謝玉璋都聽得出李固的呼吸變得重了。
李固已經走到了這一天,後宮都已經到了這一步,就徹底揭開吧。
她接著道:「翻翻史書,以長子繼位的不多,謀反的長子倒是不少。庶出的皇長子,不得善終的居多。他們越長大,便越得不到小時候曾經從父親那裡得到過的偏愛。心裡便愈覺不平、不公。天家父子,一旦生出嫌隙,便是流血。所以人才常說,天家無父子。」
帳子里,李固的聲音低沉,帶著恚怒:「謝玉璋!」
謝玉璋把調好的香料投入香爐中,道:「我彈琴給你聽吧。」
李固望著帳頂,帳子外響起了一聲琴音。
箏以娛人,琴以娛心。琴的音色不像箏那樣歡快跳脫,但寧靜悠遠,最是能安撫人的內心。
謝玉璋用的是填充了許多絲綿的軟枕,比他用的硬枕舒服很多。那被衾上,有她的余香,甚至餘溫。
李固漸漸地閉上眼睛,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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