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李固的眼皮開始發沉。
他道:「因我殺了老頭子,你才二嫁。玉璋,我對不起你。」
許久,帳子外面響起謝玉璋的聲音。她遲疑地問:「你……殺了阿史那俟利弗?」
帳子里傳來李固的聲音。
「是。」他道,「我知殺了他,你必將二嫁。但我遇到了這樣千載難逢的狙殺機會,我還是選擇了殺他。玉璋,你可以恨我。」
謝玉璋望著那頂丁香色滿池嬌紋樣的帳子,感到茫然。
她並不奇怪李固為什麼要殺阿史那俟利弗。
兩方敵對的立場決定了李固殺阿史那俟利弗,或者阿史那俟利弗殺李銘、李固,是太天經地義的事。給他們中的任何人一個能殺死敵人的機會,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的拔刀或者張弓。
根本無需去問為什麼。
她感到茫然的是,那個時候,雲京已經亂了,河西正要亂,李銘該正是身死的時候,而阿史那俟利弗被狙擊的地方,卻離阿史那氏祖地只有一日的路程,是草原腹地了。
李固怎麼會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方?
一個她想不到的人,在一個她想不到的時間,出現在她想不到的地方。
倘不是李固親口說,她根本不會信。
謝玉璋站起來走過去。
李固看到一個裊娜的身影投到帳子上。
「你……為什麼會在那裡?」她問,「那個時間,你根本不該在那裡。」
是啊,那個時間他根本不該在那裡。
後來的日子裡,李固也回想過很多次。如果那時候義父召喚他的命令一到,他立即便趕往涼州,霍九還敢對義父下殺手嗎?二郎還會被逼到這一步嗎?涼州還會血流成河嗎?
他自然不知道,謝玉璋的另一世里,他因為不想和李二郎相爭,也並沒有立即趕去涼州。李銘的命運,其實在兩世都是註定的。
但對於這一世的李固而言,除了狙殺了漠北可汗這一件事之外,晚歸致李銘一世英雄卻死於陰謀,半途放棄致謝玉璋金尊玉貴卻背負二嫁之名——這些東西,他一直獨自背負著。
若不是青雀之死太令他心痛,他也不會剝奪李珍珍的一世尊榮,將她從權力核心驅逐。
李固說:「我去接你。」
謝玉璋重複了一遍:「接我?」
李固覺得眼皮很沉。
他閉上眼睛,道:「那個時候,雲京陷落,大趙註定要亡,只大人還沒開始動作,還是大趙臣子,我……這個間隙的時間轉瞬即逝,我決定去接你回來……」
「只我沒做到。半路上被人追上,才知大人沒了。又巧遇了老頭子……千載難逢……」
「玉璋,我……拋棄了你。」
「玉璋……」
投在帳子上的那個影子沉默了許久。
李固好像聽見了謝玉璋的聲音,只他漸入睡,那聲音便聽著縹緲。
「誰讓你去接我了?」
「我陪嫁逾千人,你接得走嗎?我怎麼樣,也不會單獨與你逃走的。」
「你又是我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說『拋棄』?」
李固吃力地睜開眼。
朦朧中看到一隻纖秀素手撩開了帳子。美麗的女郎走進了帳子。
她沒有生氣憤怒,好像還在對他笑?
隱約聽見她嘆息:「你好像一個傻子……」
李固做了一個夢。
從前他常做關於她的夢。
一個男人對她,怎麼可能沒有慾望呢。他對她的慾望,從來熾烈如火山潛流。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亦如此。
只從前,他與她離得遠,便可以放肆地去想象,去做夢。而現在,他與她如此之近,於他,其實是唾手可得。
他便不敢輕易觸動那些慾望,唯恐哪一日再剋制不住自己,做下令自己後悔的事。
一日復一日地,讓自己在面對她的時候心頭清明,摒棄雜念。
因為唯有如此,她在他身邊才會心安,她才會放鬆地笑,真心地笑。而不是揣摩忖度,惴惴不安,強顏歡笑。
那些做過的關於她的夢自是不能與人說。
只今夜這個夢與以往的都不一樣。
從前的那些夢也香艷,但夢中她都是含羞帶怯,柔順承歡。
今夜這夢,卻是從未見過的糜麗。
夢中人肌膚晶瑩,青絲如瀑,那眸子似笑非笑,那唇角似嗔非嗔。
她馳騁時仙姿繚繞,毫不掩飾對他的貪求。那身前一點嫣紅的硃砂痣,在他的視野里恣意跳躍。
李固從未想象過謝玉璋竟敢如此放肆。
她俯身親吻他。
似乎叫了聲「將軍」,笑了。又喚了聲「陛下」,再吃吃地笑。
雙頰潮動著他從未見過的紅暈,鴉青髮絲迤邐在他的胸膛,一雙漾水鳳眸嫵媚得勾魂攝魄。
罷了,不過是一場夢,便放肆些又如何?
只他怎能讓她如此猖狂。扣住她的後腦將她按下來,那殷紅的唇他想了十年。
熱力在身體里炸開,將軍的戰場豈能容別人掌控。刀在手,箭上弦,不服便殺。
反正是夢,不必憐惜,不必克制。沒有將軍,不是皇帝,只是男人和女人。原始衝鋒,野性廝殺。
看最後,誰繳械,誰求饒?誰咬著唇嚶嚶哭泣,淚眼迷離,腳趾蜷起?
李固醒來的時候,帳子里竟然朦朦朧朧地透著晨光。
李固頗吃驚,因他不管睡得多晚,總是會在天亮前醒來。晨光亮起才醒,對他來說已經是懶覺了。
睡眠足了,精力便飽滿,身體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暢。
謝玉璋這個息神香,的確是很厲害。
屋中瀰漫著好聞的香氣,遮住了其他的氣味。只是與昨晚的似乎不太一樣,他睡著后,她還給他換了香嗎?
李固穿上衣服,輕輕推開槅扇的門,走到了次間里。
次間的榻不靠窗,靠牆,位置與內室的床一樣。一面綉屏擋住了人的視線。他佔了謝玉璋的床的時候,她便睡在次間的榻上守著他。侍女們晚間便在這裡放一面綉屏,好歹遮擋一下。
實是委屈了她。
前幾回到這時候,她都該醒了,披著衣裳、趿著鞋子問他「可睡好了」。今天她卻也起晚了,到現在還毫無動靜。
李固的視線穿過綉屏半透的紗,隱約能看見一個側卧的背影。
屋中燒著地龍,衾被輕薄,貼著身子,山巒起伏。
只這一眼,昨夜那靡艷銷魂的夢便撲面而來。
唇齒間彷彿還有芬芳的柔軟,掌心還能感受得到夢裡肌膚的柔膩。
纖腰如束,在他掌中,不過一握。他控著她的節奏,不許她自作主張。
李固再不敢看第二眼,大步走了出去。
騎馬回宮的路上一直有些恍惚,一路吹著寒風,直到看到宮城的大門,才把那些綺麗畫面都吹散了。
這廂太陽高了,謝玉璋才慵懶起身。打著哈欠問:「嘉佑如何了?」
侍女道:「已經起了,朝食也用過了。看著還好,眉眼都有精神。大傢伙圍著她,再不敢錯眼珠了。」
謝玉璋「嗯」了一聲,又問:「陛下呢?」那話音懶洋洋的,讓人聽著身上就軟綿綿起來。
侍女答道:「一早就走了,不讓我們喊醒殿下。」
謝玉璋「哦」了一聲,不先用朝食,先喚了水洗澡。
凈房裡屏退了旁的人,只留下貼身的侍女伺候。
羅衣褪下,肌膚上的痕迹令侍女倒吸了一口氣,驚完,又嗤嗤地笑。
「不許笑,壞丫頭。」謝玉璋坐進溫熱水中,罵道,「還沒嫁人呢,不害臊。」
侍女臉上暈紅,啐了一口,眉眼卻帶笑,問:「咱們陛下,木頭似的,怎麼忽地開竅了?」
旁人都以為皇帝和公主已經怎樣怎樣了,她們這些貼身的侍女卻知道,這兩個人情形十分詭異。
若說無情,可以衣衫不整地共處一室。皇帝都睡在公主的床上了。
若說有情,侍女卻知道他二人從未真正有過肌膚之親。
皇帝明明盛年,公主容色傾城,兩個人也不是不知人事,偏竟能持得住,也是稀奇。
謝玉璋腰酸腿軟,讓熱水泡一泡,渾身都無力了,懶洋洋說:「指望他開竅,一萬年吧。何況昨天用了『息神』。」
侍女驚疑不定:「那……」
謝玉璋手指撥著水面花瓣,道:「記不記得還是一回事呢。」
侍女氣得跺腳:「您是想怎麼著?」
謝玉璋哼了一聲,恨聲道:「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傻子,什麼也不說,能把人生生氣死的那一種。我憑什麼要跟傻子好。看著吧,他若記得便罷了,若不記得,就隨他去吧。便註定是我倆無緣。」
這主子的脾氣這兩年益發見長。侍女叫她氣得精油都多倒了半瓶,浴盆里煙氣裊裊,凈房裡全是香氣。
謝玉璋用完了朝食去看嘉佑。
她雖然還安靜,但眉眼間沒了從前的冷漠,柔和了許多。謝玉璋和她坐在了坐榻的同一邊,她便靠過去,將頭靠在謝玉璋的肩膀上,還緊緊抱著她的手臂。
謝玉璋心中一片柔軟。
嘉佑的力氣很小。弱柳一樣的人,只腦子裡想著要給福康「報仇」,揣著一把剪刀竟敢去殺李固。
以李固的身手,弄死她像掐死小雞似的。他把胡進和良辰從耳房喚進正房,不是讓他們保護他,是怕嘉佑傷了她自己。她是個女郎,李固不好弄她,胡進也不大方便,虧得還有良辰跟著。
「以後不要自作主張。」謝玉璋摟著她,柔聲道,「有什麼事,跟姐姐說。只要是對的事,姐姐盡讓你去做。只萬不可行險,不可瞞著姐姐。」
她嘆息:「昨日你實在魯莽。得虧陛下知道你的情況,不與我們計較。他是個殺名在外的人,換了旁人,此時已經身首兩處了。你可后怕?」
嘉佑果然抖了一下。昨夜她實是有拼著一死的決心,哪知道連李固的衣角都夠不著。一個錯身,肩膀便叫他給卸了,疼得讓人只想尖叫。
知道怕就好。謝玉璋拍了拍她的背心,卻又將昨夜失職的侍女喚過來,當著嘉佑的面罰了。
告訴嘉佑:「你看,我們每個人都不是一個人活著的。便是你成日不說話,稍做些什麼,便會令身邊親近之人受罰。」
嘉佑的眼眶紅了,點了點頭。
謝玉璋道:「你乖乖的,等晚秀回來,還讓丫丫進來給你作伴吧。」
嘉佑卻搖搖頭,竟然開口說:「丫丫,不是妹妹。我,不是姐姐。」
謝玉璋又驚又喜:「你今日竟肯說話。」
嘉佑道:「以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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