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小郎君、小娘子們的馬,都是家裡精心挑選的溫順馬匹,平時在城裡騎乘沒什麼,要真在野外跑起來,不是那麼給力。青年郎君們借口跑馬,甩開了這撥小的。
謝玉璋卻跟了他們一起。
她的馬是名駒,雖然被養得「太好了」些,終究勝了同伴們的馬匹一籌,倒也能跟上。
令眾人驚訝的是她的騎術。
似五皇子、楊懷深這樣對她極為熟稔的,都忍不住心中泛上一個念頭:珠珠的騎術,何時竟這樣好了?
李固不像別人那樣撒了歡地跑,他一直落後謝玉璋半個馬身,著意照看,因此看得更清楚。謝玉璋控馬的手法讓他感到驚訝。
這群人一氣跑出了十餘里才勒住韁繩,放馬緩行,讓馬兒歇歇腳力。
李固跟著謝玉璋勒韁,再抬眼,謝玉璋已經與李衛風並轡而行,說起話來。
「十一!」李衛風回頭招呼他,「過來。」
李固頓了頓,提韁跟上,跟李衛風一左一右,謝玉璋在中間。
「我剛才問,殿下的馬術教習是不是北邊來的。」李衛風說。
李固看向謝玉璋。謝玉璋微微一笑,說:「我也不知道。」
她一個公主,也不太可能去關心一個馬術教習是哪裡人,合情合理。李固點頭,道:「公主的控馬之法,與胡人更近,不似中原常見的手法。」
夏爾丹和烏維都教過她,於他們而言,指點她馬術、箭法,就與大趙這邊書生們的紅袖添香異曲同工。
李固和李衛風都是軍伍之人,他們會看出來,謝玉璋不意外。
「我學得不好,躍障時常過不去。「她抓住機會向未來的天子和大將軍請教,「是怎麼回事呢?」
李衛風給李固一個眼色,自己悄悄勒韁放緩速度,十分識趣地把機會讓給了李固。
李固向謝玉璋問了些細節,說:「殿下在起跳前,是否自己心中先生了怯了?」
「是呢。」謝玉璋承認,「總怕跳不過去,自己甩出去。」
「馬有靈性,能察覺到騎者的氣勢。殿下先怯了,馬就跟著生了畏懼退縮之意。」李固說,「殿下需先克服這畏懼之心才是。」
又就起跳、騰空、落地時的要領細細分說。
他不善言辭,講說並無過多修飾,言簡意賅,卻非常的清晰明白。謝玉璋本是找借口與他接近而已,卻也學到了許多。
「懂了,等我有時間好好練練。」待李固講完,謝玉璋攏攏鬢髮,「以後到了草原,大概有很多時間跑馬了。」
李固忽地滯住。
那種堵得難受的感覺,又充塞胸臆間。
他不由地握緊韁繩,言不由衷地說:「草原、戈壁跟此間不同,也……挺好看的。」
謝玉璋怔了怔,想起他說的那句「寶華公主很好看」,很是無語地問:「你誇什麼,就只會說『好看』嗎?」
說罷,睃了他一眼,一扯韁繩,上前去了。
她是生氣了嗎?
李固呆住。他少年時便入行伍,少有跟女郎打交道的經驗,完全拿不準女郎的心思。
李衛風一直綴在兩人馬後,這時拍馬上來,氣得又想踹李固:「你說的那是啥話!」
李固抿緊嘴角,道:「不然還能說什麼?」一拍馬,也上前去了。
李衛風惱道:「你還跟哥耍脾氣了你!」追了上去。
謝玉璋追上了前面的五皇子和楊懷深:「哥哥們等我。」
二人勒韁等她。
五皇子問:「跟七郎和十一郎說什麼了?」
適才他們見謝玉璋和那兩人湊在一處,五皇子就對楊懷深說:「珠珠好像對七郎和十一郎很感興趣?」
那日的宮宴皇子中只有太子列席,五皇子並沒有參與。謝玉璋調戲李固的事,被她要和親之事蓋住,眾人都只議論和親,卻無人再提起公主戲弄青年將軍。五皇子並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出。
楊懷深跟謝玉璋親近,不代表他跟五皇子親近。實際上,楊家跟太子走得更近些。
他從謝玉璋說要跟他們一起跑馬,還主動要李十一郎指點,便知道謝玉璋不過是在找機會接近李固。他心中暗嘆。
但謝玉璋行事大方磊落,並無遮掩。他若刻意阻止反倒落了人眼,便什麼都不說,只暗暗瞧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又這麼多人一起,謝玉璋除了故意接近李固,也沒做什麼特別出格的事。
尤其她將要遠嫁和親,大家心裡都對她存了一分憐惜,著意寬容,跑馬時也都有意讓著她。楊懷深更加不會特意去說什麼做什麼了。
聽了五皇子的疑問,他嘆口氣說:「珠珠就要去漠北了,大概想從十一郎他們那多打聽些塞外的情況吧?」
五皇子也嘆氣:「怎偏就是她?」
楊懷深也想:怎偏就是她?
他生於權貴之家,長於盛世繁華,從前過得也是章台走馬、鬥雞遛狗的生活。作為次子,雖不能繼承爵位,也有恩蔭可襲,家裡又早早給他謀了差事。所謂煩惱,無非是哪家的小娘子有些麻煩,沾上了甩不掉。
至於家國大事,有聖人,有宰相們,有六部九寺,不管怎麼著,就算到了他們家裡,也還有他爹和他大哥頂著呢。總是覺得與他遠得很。
這次謝玉璋堂堂皇后嫡公主,他親親的表妹,竟然要被嫁到漠北去,於他直如當頭一棒。敲得這風流貴公子頭都懵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些事,他爹也完全無能為力。
誰都幫不了珠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遠嫁。
那種無力感,真難受。
楊懷深攥緊了韁繩。
謝玉璋拍馬追過來:「哥哥們等我。」
回答五皇子道:「問些塞外的事。小李將軍他們不是常年跟汗國那邊打交道么。」
與楊懷深說的一般無二。五皇子點點頭,三人並轡而行。
待回到雲京城,天色已近黃昏,這些青年郎君還要去喝酒。
謝玉璋與他們別過,對李固笑道:「我那馬鞍稍後叫人給十一將軍送過去。」
雖沒拿到李固的匕首,好歹送個自己的物件過去,也不差。
李固目送她離去,一行人向和春樓行去。
這次沒有那群小的拖累,青年兒郎們才敞開了喝了個痛快。李固和李衛風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
各家豪奴應付這種場面得心應手,早早從家裡叫了車子來接,一個個或攙或扶,也有背上車的。
就連李固二人,也因喝得多了,改坐了車。
中間李衛風下車在路邊吐了一回,從人遞過水囊,咕咚咚灌了些水。涼爽的夜風吹著,頭暈暈地又爬回車裡。
車裡沒點燈,黑咕隆咚的,有夜市的光透過竹簾照進來。李固側身倚靠著車壁,臉湊在竹簾旁向外望,被打上了一條條細密的影子。
「看啥呢?」李衛風咕噥一句。直接蜷起身體,腦袋枕在李固腿上了。
李固沒有如以往那般把他踹下去,只是一直望著外面的燈火。
李衛風翻個身,咕噥了句什麼,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李固說了句什麼。
他酒醉反應遲鈍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李固是問:「雲京的女郎,遇事都這麼鎮定嗎?」
經過了長長的反射弧,李衛風才明白他說的是誰。
「寶華殿下嗎?人家是公主啊,天潢貴胄,豈能跟尋常小娘子一樣?」李衛風打著哈欠說。
他出身寒微,現在雖然已是官身,內心裡對皇權和皇族都還存著敬畏。
李固出身與他相仿,懂他。但李固望著窗外燈火,卻想,皇家若真的這般可敬可畏,又何須遠嫁自家金尊玉貴的女兒。
男人若能撐起一片天,何須女人伏下身?
李固蹙眉望著雲京繁華,對這歷史厚重的古都、對這皇權的敬畏,都消減了幾分。
待回到李府,早有下人預備了解酒湯,兩人飲下才去見了李銘,向他彙報了今日與一眾貴族子弟出遊之事。
「楊家二郎還看得過去,其餘,不過爾爾。」李固道。
李銘搖頭:「勛國公府乃是開國八公之一,出過許多代猛將,只如今……大不如從前了。」
父子三人就京城勛貴之家又聊了片刻,李固二人待要告退,李銘忽道:「對了,寶華公主讓人送了個金馬鞍過來,是怎麼回事?」
李衛風嘻嘻一笑:「還真送來了?」倒是個說話算數的女郎。當下告訴了李銘:「比試箭法,十一拔了頭籌,這是公主殿下出的彩頭。」
李銘訝異:「寶華公主隨你們一起去了?」
李固道:「不曾。殿下是與別人冶遊,與我們偶遇而已。」說了說當時情況。
李銘若有所思:「這女娃子,心很大呀。」
李衛風搶著道:「公主跟沒事人似的,還大大方方地問我們北邊的事,說早些知道,心裡好有準備。」
李銘再次嘆道:「可惜了。」
李固垂眸。
待回到自己院子,他的親兵歡喜地捧來那馬鞍:「將軍看看,金的!」
不止是鎏金,還嵌著珠玉寶石,十分美麗耀眼。李固一眼就看出來,這和謝玉璋自己用的那個一模一樣。
李固怔住。晃動的燭火中,他神色晦暗不明。
「好好收起來。」許久,他對親兵說,「小心著點。」
親兵第一次見到、摸到這麼金貴的馬鞍,不需得他說也曉得要小心,只是忍不住問:「將軍,不用上嗎?用這個多長臉啊!」
李固摸了摸那精美的寶石鑲嵌,輕聲說:「用了就舊了,還是妥善點收好吧。」
謝玉璋一回到朝霞宮就吩咐:「我那個一對兒的金馬鞍呢?給我找出來。」
林斐迎上來,訝然問:「這是怎麼了?找那個幹嗎?」
「拿去當彩頭,比輸了,得給人家送去啊。我可不是那賴賬的人。」謝玉璋笑道。
林斐本就高興於她肯出去散心,見她情緒好,跟著心情好起來,含笑揶揄:「那可要快點,不然人家以為咱們小殿下跟那年似的,明明輸了了那個玉老虎給五殿下,卻無論如何不肯拿出來呢。」
林斐若不提,重活了一世的謝玉璋都幾乎不記得這個事了。
換下了騎裝洗漱過,宮婢服侍重新梳頭的時候,她看著鏡子,忽然問林斐:「阿斐,你怎麼看五哥這個人?」
林斐清亮的眸子抬起:「怎地問兒這個?」
把手中衫裙都交給宮人,接過梳頭侍女手中的象牙梳篦,揮退了眾人,她握著謝玉璋如瀑的青絲慢慢梳理,說:「五殿下天潢貴胄,豈是兒能隨意點評的人?」
謝玉璋扯扯唇角:「阿斐,我們很快就要離開了。」
許多從前的顧忌,對謝玉璋這個註定要離開的人來說,都不再重要了。她就想聽聽旁人對她這位五哥的真實評價。
林斐沉吟片刻,斟酌道:「五殿下,志氣很大。」
彷彿是意料之中,謝玉璋想。
五哥敢說敢做,對小妹妹來說,自然比行事謹慎、話出口之前都先要三思的太子更吸引人。比起太子,她從前一直是更喜歡這個五哥的。
他也的確志大,常常逗得她歡喜,拿些精緻物件哄她開心,她便常常在父皇面前提起他。
他的志氣,都用在宮闈里了。
重生后,謝玉璋知道自己一個公主,在大事上說話分量太輕。在與太子溝通無果后,也不是沒試著找過五皇子,希望他能向皇帝諫言,放緩削藩的腳步。
這個大趙朝,謝玉璋自然是希望它不要垮。哪怕真的註定要垮,謝玉璋依然是捨不得,依然是希望能晚一日便晚一日的。
可他這位五哥正如林斐所說,志大,志大卻才疏。
他的眼睛只盯著宮闈,盯著御前,盯著皇帝和太子。在天下梟雄都漸漸將目光放在江山天下的時候,他的格局太小了。
可他的心又大,後來……連累了多少人。
謝玉璋再生一世,對這位五哥實在沒有像前生那樣親昵。可要讓她像對淑妃、安樂那樣置之於陌路,也做不到。
「算了,不提他。」她結束這個話題,「今天福春來過嗎?」
林斐正要說「未曾」,便有宮人稟報:「含涼殿的福春來了。」
林斐咋舌道:「這麼不禁念叨?」
謝玉璋也失笑。
福春進了殿便告訴謝玉璋:「有司已將名冊遞到了御前。」
他眼瞧著寶華公主便坐直了身體,可見心裡是十分記掛隨員名冊這事的。
福春在內廷里也讀過幾天書,內心裡也不全是汲汲營營的心思。自乾爹去后,謝玉璋是第一個對他這麼好的人,福春內心裡很想為她做點什麼,如此,那股子良心不安之感才能消去幾分。
他見謝玉璋動容,忙道:「殿下,這兩日最好不要煩擾陛下。」
謝玉璋吃驚:「父皇怎麼了?」
福春湊近,壓低聲音說:「具體奴婢不清楚,只是今天宰相們離開后,陛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好像是因為南邊什麼事。現在,不是個好時候。」
在皇帝身邊有人,真是方便啊。
謝玉璋深深希望,這個人以後在另一個皇帝身邊,也還肯這樣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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