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冬日暖陽,崔世君帶著丫鬟進到內院,只見她家老姑姑正坐在廊下理紗線,家裡的姨娘徐氏也在幫忙,崔家二姑娘崔世柔今日回到娘家,此刻嘴裡絮絮叨叨,也不知在說些甚麼。
「大姑娘家來了。」徐氏最先看到崔世君,她連忙站了起來,讓出綉凳,又問:「老爺剛才還打發人過來,問你甚麼時候回呢。」
崔世君微微點著頭,她先跟崔老姑姑問了一聲安,又扭頭望著崔世柔,說道:「前幾日才剛回來,還沒隔兩日又來了,也不怕你婆家說你閑話。」
聽了她這話,崔世柔賭氣說道:「爹和姑奶奶還在呢,你就攔著不讓我回娘家,等日後他們二老走了,我豈不是越發連崔家的門也進不得了?」
雖是氣話,崔世柔也不敢當真跟她鬧,這崔家,早在十年前,就是她大姐當家了。
說到長安城的崔家,雖不是甚麼勛貴名流,卻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她家世代官媒,□□皇帝未曾發跡時,便是崔家做的大媒,等到□□皇帝坐穩江山,便賜了崔家九品官媒的官職,如今一代代傳下來,傳到了崔世君手中,已有七代了。
只不過,這一家之主的位子,也不是那麼好當的,當年,崔世君祖父走的早,她爹崔海正年幼無知,為了這九品的官職,崔老姑姑一生未嫁,一邊撫養侄兒,一邊接管家業,直等到侄兒長大,才把崔家交還給他。
崔海正從小耳濡目染,這小芝麻官兒當得也算順遂,唯一遺憾的是髮妻林氏連著生了三個姑娘,就是沒給他添下個男丁,林氏心生愧疚,做主替崔海正納了一房姨娘,又日日焚香禱告,想來是老天垂憐,沒過兩年,姨娘徐氏竟真的替崔家生了個哥兒。
早年林氏生育虧空了身子,小哥兒生下沒多久,她便得病去了,彼時崔家三姐妹漸漸長大,家裡有崔老姑姑坐鎮,徐姨娘性子老實,一家子倒也相安無事,誰知禍不單行,崔世君十幾歲時,崔海正意外摔斷雙腿,堪堪把性命保住了,再想站立卻是萬萬不能的。
崔海正不敢斷送祖宗攢下的家業,只是姑奶奶年事已高,於是他在崔世君面前哭哭啼啼:「別人不知道,難道君兒也不知道?□□皇帝賜下的聖旨還在咱家香案上供奉著呢,這些年為父在衙門裡當差,不曾有一絲鬆懈,就怕有負君恩,可恨為父這身子不爭氣,你叫我死後怎麼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呢。」
彼時崔世君已到了議親的年齡,偏偏崔海正就在這時摔斷了腿,那崔海正哭的泣不成聲,話里話外自責不已,崔世君安慰老父,說道:「爹你放心,只要崔家還有一個人,這官媒的職務就落不到別家。」
那年,崔世君剛剛年滿十六歲,崔海正看著女兒一肩挑起家業,欣慰的同時又忍不住有些辛酸,長安城像她這麼大的姑娘,哪一個不是待字閨中的嬌小姐,誰像她這樣還要拋頭露面撐起門戶呢,本來前兩年已跟她相中了一戶人家,如今看來,也只有作罷了。
崔海正流了幾滴眼淚,又自我安慰,這也是沒有法子,但凡家裡的安哥兒年長一些,也就不必她來操勞家事,等到安哥兒長大了,那時女兒歲數還不算太大,再細細的給她相看一戶婆家,斷不能虧待了她。
如此又過了幾年,崔家的二姑娘崔世柔和三姑娘崔世雅陸續出閣,崔家的小哥兒□□也漸漸長大,眼看崔世君就能放下肩頭的擔子,不想崔海正又來跟崔大姑娘哭訴:「自你爺爺那代開始,咱家就男丁單薄,如今到了這一代,更是只剩一個安哥兒。」
說完,他搖搖頭,又長吁短嘆的說道:「你娘千般好萬般好,就是沒給你們添個親兄弟,要不然我又何至於這樣為難呢。」
崔世君不言不語,等著他爹往下說。這崔海□□叨了幾句,望著沉靜穩重的大女兒,不禁有些心虛,可想到兒子,也只能繼續說了:「若是安哥兒資質平庸我也無話可說,他先生特意到家裡來,說是安哥兒學問好,要能再下幾年苦工夫,說不得就有大造化。」
崔世君仍舊沒說話,她爹的意思她明白,安哥兒讀書聰明,要是祖宗保佑能考個狀元榜眼,豈是一個九品官媒的職務能比的,只是崔家做了幾代的官媒,萬一斷在他們手裡,那就是大不孝,何況這麼大一個家,也得有人撐著,橫豎她也耽誤了這些年,乾脆一輩子不嫁人算了。
崔海正的的心思被女兒猜了個正著,他心裡也是怪害臊的,只是架不住兒子的前程要緊,於是他硬著頭皮說道:「君兒你放心,以後安哥兒的孩子就給你養老送終,誰要是敢不孝敬你,我第一個不饒他。」
崔世君心裡透亮,她盯著他爹看了半晌,柔聲說道:「爹把我娘都搬出來了,看來這家我也只能接著當下去了。」
崔海正激動的老淚縱橫,他握著女兒的手,慚愧的說道:「君兒,爹對不住你呀。」
崔世君拍著她爹的手:「爹你別說這話,安哥兒能有出息,我這當大姐的也高興。」
自此,崔世君一門心思老老實實當起了官媒人,不知不覺,她從當年的崔大姑娘變成了崔姑姑,做過的媒說過的親,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崔世柔跟大姐頂嘴,被崔老姑姑在後背輕輕拍了兩巴掌,崔老姑姑嗔道:「你大姐說得對,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娶妻娶妻做飯洗衣,你失了婦道人家的本份,姑爺越發要跟你離心。」
崔世柔比崔世君小兩歲,夫家姓陳,在城西開糧鋪,家境也算殷實,這門親事還是她自己選中的,可惜她嫁進陳家六七年,也沒生個一兒半女,為此公婆對她頗有成見,近來二老似乎有意給兒子納妾,為此崔世柔生了不少閑氣,時不時就要跑到娘家來發牢騷。
念叨了崔世君幾句,崔老姑姑扭頭望著崔世君,問道:「今日上衙可曾有甚麼新鮮事,陳府尹家女兒的親事說定了沒有?」
崔老姑姑先前也是當過家的,長安城數得上的人家她都認得,起初崔世君剛接任官媒,有些不懂的事情,都會特意來請教崔老姑姑,是以每日落了衙,崔世君總要來找崔老姑姑閑話幾句。
「定了,是河陽侯府的小公子,過幾日河陽侯夫人還邀我陪她去清華觀請期,年底這些日子只怕還得忙上一陣呢。」
崔世君做了官媒,雖說每日免不了要拋頭露面,可是她管著京城男婚女嫁,兼之買賣奴僕的差事,故此長安城的夫人太太們大多認識她,況且她時常在各府走動,消息十分靈通,難得又是個妥帖穩重的人,因而內院的婦人們很是願意與她來往。
崔老姑姑點了點頭,三媒六聘這些事崔世君早就深諳與心,倒不必再白白囑咐,她又道:「你爹一大早就在屋裡等你,想來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去見他,完事之後過來開解開解世柔,總這麼和姑爺鬧下去,也不是個事兒。」
崔世君答應一聲,便起身去了。
且說崔世君離了崔老姑姑的屋子,並未立時去見她爹崔海正,而是轉身回到自己的屋裡,不到片刻,就聽見外面傳來管事崔福的聲音:「大姑娘,賬本給你送過來了。」
丫鬟阿杏打起帘子,請崔福進了屋,崔福手裡拿著賬本,先送到崔世君面前,就安安靜靜的退到一旁。
崔世君翻開賬本快速看了一遍,出聲問道:「離過年也沒幾日了,還有幾家佃戶的租子沒收上來,今年的年成尚且過得去,究竟是個甚麼道理,總得有個說法兒吧。」
崔福搖了搖頭,他說:「欠租的么,還是那兩三家,也不是沒去催過,他只推說地里出產不好,要大姑娘看在老太爺的份兒上,再緩上一緩。」
崔世君聽了這話,放下手裡的賬本,不緊不慢的說道:「別說老太爺已經過世多年,就算老太爺還活著,也不能欠賬不還,人家既然說地里出產不好,索性就把地收回來,另請佃戶來種。」
崔福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姑娘,這幾家從太爺開始,就是咱們家的佃戶,真要把地收回來?」
「就照我說的去辦吧。」崔世君說道。
倒不是崔世君狠心,居家過日子,小到柴米油鹽,大到人情往來,哪一樣少得了銀子呢,家裡老姑姑和崔世海每月要請醫吃藥,安哥兒上學的束脩和書本筆墨,若是要走仕途,還得提前給他備一筆打點的銀子,再者過個三年五載,他就要娶妻生子,這又是一筆花費。
當年,祖上有先見之明,在長安城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買下這處三進的宅子,又積贊了七八頃的田地,祖父去世時,家裡有急用,賣了兩三頃土地,等傳到崔世君手上,還剩下三個莊子,家裡一年到頭的花用,主要還是靠莊子上的出產,崔世君當差拿著月錢,其實一個月也就二錢,不過,她給長安城的富貴人家辦差,每年打賞也有不少,這些銀子她一部分補帖家用,還有一部分,收作自己的私房。
崔家當了七八代的官媒,在長安城裡,也就算個中等人家,家裡十多口人,除了她們自家人,另有管家崔福夫婦,一個專管掃灑煮飯的婆子,她爹崔海正腿腳不便,有個小廝貼身照料,崔世君則是因為時常在外走動,早些年買了丫鬟阿杏相伴,其餘就連崔老姑姑,日常起居也是由徐姨娘來伺候,至於安哥兒,他還在學里念書,年初徐姨娘想著要給他買個書童,崔世君說等他考中舉人再說,徐姨娘也就沒有再提了。
等到把家裡的雜事料理一遍,崔世君這才往崔海正那邊去了,崔海正找她倒沒甚麼大事,年底了,有幾個老友相聚,想要提前支些銀子,他雖說是當爹的,如今要用銀子,也得跟女兒伸手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