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取蛙聲一片
洪武帝朱元璋在自稱吳王之前,所住的潛邸是現在的魏國公徐達的宅邸。
大明皇宮選址很奇怪,洪武帝朱元璋不選尋常地,偏偏相中浩瀚的燕雀湖,填湖造宮。
除了泥土,湖泊還投入了無數的巨木樁和石塊,硬生生將湖泊填成了陸地,興建宮殿。
這是一項龐大的工程。
從皇宮選址,就知道這個開國之君是多麼的倔強,敢叫天地換新顏,滄海變桑田。
大明皇宮主體完工,洪武帝從潛邸搬進新家,並把住過的舊房子賜給了最欣賞的開國大將徐達,改名為瞻園。
當年在填湖的時候,工匠故意在紫禁城留下了一片小湖泊,以便將來建造園林景觀。
可是,洪武帝登基之後,不知抽啥風,又想把都城定到老家鳳陽,還把鳳陽稱為「中都」,停止南京皇宮的後續建設,將人力物力輸送到鳳陽興建皇宮,準備搬到老家去,遷都。
如此以來,規劃中南京皇宮的御花園等皇家園林停工了。
遷都是大事,群臣紛紛勸諫,阻止這位君王瘋狂的想法。
終於到了洪武八年,洪武帝放棄了遷都的想法,命令鳳陽皇宮停工,重啟南京皇宮擱淺多年的工程。
由於工期拖得太長,直到今年,洪武十三年,後宮園林才剛剛竣工。洪武帝和馬皇后都認為元朝禮樂崩壞,要重修禮制,修訂各種書籍,於是建了一座藏書樓,搜集從各地進獻的書籍。
書籍最怕火,因而藏書樓大多建造在有水的地方。這座藏書樓就在蜿蜒湖泊的中心處,三面環水,方便取水救火。
宮裡的大小事務由六局一司分擔,各司其職,權責分明,然而藏書樓剛剛建成,尚未明確劃分到某個局管轄。
六局都覺得藏書樓的事情繁瑣費力,又很難得到帝后的誇讚,吃力不討好,便無人來爭這個差事。
要將庫房的藏書搬到藏書樓分類整理,需要識字懂文理的女官,范宮正覺得,既然六局一司都不要胡善圍,她進宮之前家裡正好是賣書的,何不就將她安排在這裡?
反正藏書樓位置偏僻,每日只和書籍接觸,幾乎與世隔絕,沐春這個混世魔王即使再找過來,也掀不起大風大浪,連累旁人。
一夕之間,胡善圍從熱門人選淪落到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地步,去尚服局當掌印女官的夢想破滅,胡善圍無緣摸到帝國的心臟——國璽,剛剛興起的青雲志從雲端跌落。
胡善圍緊緊攥著藏書樓和庫房的鑰匙,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有事情做,那就有機會翻身。
不管做什麼,首先把事情做好,再談其他。
以前在家裡的藏書樓抄書,她分文不取。現在管理宮裡的藏書樓,她每月有俸祿,一日三餐有人送飯,管溫飽,這也是進步嘛。
無論如何,總比在家裡當免費女僕,蹲在井口洗尿布強多了。
每天早上五更三點,天蒙蒙亮,胡善圍就去尚宮局的司闈女官那裡排隊領鑰匙。
拿到鑰匙后打開「丙」字型檔的大門,天已經大亮,乘著天光,胡善圍快速翻閱每一本,庫里有四個書箱,分別貼著經、史、子、集四個字,她辨認出書籍的種類后,放入相應書箱,先進行粗分。
經是儒家典籍,以及各種註釋。
史是和歷史有關的書籍,各種正史,傳記,縣誌,評論等等。
子是諸子百家,法律,農學,算術,天文,醫學等。
集是各種文集,道經,佛經。
只要某個書箱放滿,她就叫幾個小內侍將書箱抬到藏書樓,藏書樓有四層,胡善圍將每層樓也按照經史子集四個大類分區,四樓是經區,三樓是史區,二樓是子區,一樓是集區。
初進宮時,胡善圍排名三十七名,是個冷灶,只有梅香願意拜她為師,處處指點,知無不言。
宮正司學宮規禮儀,胡善圍的記錄成了範本,大考前夜,眾女官還在她房間聚會,互相考校,從冷灶變成熱灶。眾人都覺梅香慧眼識珠。
可是桃花粉事件,胡善圍從熱灶變成冷灶,她進宮時是來當女官的,可是六局一司對她如避蛇蠍,無人要她。
現在,胡善圍打理冷僻的藏書樓,這下徹底涼透了,成了「冰灶」!
起初小內侍們互相推脫,懶得理會胡善圍吩咐,拒絕幫忙抬沉重的書箱。
後來沐春出馬,也不知和那些小內侍說了什麼,以後不等胡善圍開口,他們個個爭先恐後來幫忙抬箱子。
每天上午,胡善圍都在倉庫選書,中午吃過午飯,就來藏書樓開始抄錄編寫書目,按照《隋書·經籍志》里細分的四十幾個小類目,再次細分藏書,把圖書擺在相應的位置。
除了搬運書籍,一切都由胡善圍單獨完成,偶爾梅香不用當值時,會過來幫忙,有時會託人給她送些點心。
胡善圍很是感動,世態炎涼,梅香對她卻一如既往。
到了黃昏,胡善圍檢查一遍藏書樓的門窗,確認關閉后,鎖門,將藏書樓和庫房的鑰匙都交給尚宮局的司鑰女官保管。
昔日熱鬧的一排廊房,只剩下胡善圍一個房間有燈光,顯得格外凄清。
晚上,胡善圍在燈下給梅香講解《詩經》,到二更方休。
次日清晨五更三點,胡善圍又去司鑰女官那裡排隊領鑰匙,開始工作。
周而復始。
這次尚儀局又召開課了,十三歲的女狀元吳瓊蓮當了教習,宮中無人不識,是宮中最炙手可熱的女官。
梅香年紀大,沒有入選,但每年年底,尚儀局的教習都會出題考試,誰都可以報名,通過考試的宮女稱為女秀才,從此脫離單純的體力勞動,可以去六司一局協助女官料理宮務,開始她們的晉陞之路。
其實論理,胡善圍在藏書樓的工作應該有幾個女秀才協助的,但她是「冰灶」,沒有女秀才願意過來幫忙。
她又不屬於六局一司任何部門,頭上沒有「尚」字輩女官為她出頭,爭取幫手。於是胡善圍就這樣在藏書樓里默默工作,幾乎被人遺忘了。
胡善圍並不氣餒,她的目標是幫助梅香通過年底的女秀才選拔考試,一步步走出困境。
胡善圍抄錄書目,寫禿了三隻筆。搬著一把梯子,像一隻燕子似的在一排排高大的書架間穿梭翻飛。
「丙」字型檔即將見底時,藏書樓的書架已經擺放了一半,整齊排放,就像等待將軍檢閱的士兵,抄錄的書目索引也有五個抽屜了。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夏天悄然到來。
胡善圍的常服從綢緞換成了輕薄的紗料。
梅香學完了《詩經》,開始學習《論語》了。
湖泊墨點似的小蝌蚪,也長成了青蛙。到了黃昏,胡善圍關閉藏書樓門窗,準備去尚宮局交鑰匙時,聽取蛙聲一片。
路上,一顆小石子砸在裙擺上。
不用回頭,就知道沐春。
沐春站在櫻桃樹下,一簇簇熟透的、紅色的、甘甜的櫻桃在他頭頂上嬌艷欲滴。
胡善圍看到他難得嚴肅一回的表情,便知道結果了,「沒查到?」
沐春點頭,「毛驤太狡猾了,我在錦衣衛打探不到任何關於王寧的消息。」
胡善圍眸色一黯,「知道了,謝謝你。我要去送鑰匙了,告辭。」
沐春叫住了她,「你放棄了嗎?」
胡善圍側身,說道:「如果我有一天,我能有類似范宮正這樣有能力和毛驤針鋒相對的地位,那個時候,我會自己搞清楚毛驤攆我出宮的原因。」
桃花粉事件,讓她從雲端跌落谷底,毛驤才是罪魁禍首。沐春只是頂缸而已。
沐春看著胡善圍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順手摘了頭頂一簇紅櫻桃,囫圇塞進嘴裡,嗯,好甜,就是果核太硬,硌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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