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
放在以前,這些內學堂小宦官放學就像現代上班族周一上班似的,根本沒有即將迎來休息時間的輕鬆感,上班和上墳的心情是一樣沉重。
因為教學的翰林要隨機出題,考他們詩詞——這些在上課又很少講,上課多以《大學》、《中庸》、《論語》、《大明律》等明經和典章制度為主,詩詞訓練只是副科中的副科,就像高三時的體育課,學習時間被嚴重擠佔了,所以只能在放學后自己琢磨。
缺乏訓練,自然反應就慢了。翰林學士們對這些小宦官的詩詞要求不高,只需注意對仗和韻腳,對於用典考據不做要求,縱使如此,在剛剛開始排班題詩時,很多人做不出來,被整排人毆打奚落——辱罵有辱斯文,翰林學士們自詡清高,不準罵髒話。
所以以前在放學時間的內巷,總是會響起啪啪扇耳光的聲音,起此彼伏,像是放炮仗。
這些小宦官挨打之後,放學回去發奮讀書,頭懸樑錐刺股屢見不鮮,他們本身就是經過層層篩選出來的頭腦靈光的聰明人,此番經歷侮辱,激發鬥志,學習就是他們的命,拼盡所有去謀個前程,否則一輩子都要在宮裡打雜。
很多小宦官和年紀大的太監想進內書堂都不能夠呢,這是寶貴的學習機會。
日復一日,魔鬼式教學訓練有了成果,半年後,小宦官們黃昏時候放學,就是正常輕鬆的放學場景了。
排隊作詩,如今正值深秋,秋雨綿綿,楓葉墜落,翰林學士以楓為韻,從第一個小宦官開始,擊鼓傳花般,一個做完,另一個趕緊接上。
胡善圍是愛書之人,今日恰好撞見內書堂排班題詩的場面,便彌足傾聽。
小宦官們雖臨時所做詩詞賞幼稚粗淺,有時候為了湊韻而瞎填詞,但勝在沒有匠氣,偶爾有佳句。
沒有人接不上,「必群打詬辱之」的場面不復存在。
這群小宦官將來畢業,先去內書堂「寫字」,抄寫公文。
胡善圍當年也是自己藏書樓的抄書匠,一年不知用禿多少支筆。看到他們,恍惚看到當年的自己。待小宦官們全部題詩完畢,原地解散時,胡善圍回過神來,朝西安門而去。
一個眼尖的小宦官認出她的背影,不知從那裡摸出一把油紙傘,跟了上來,朝她行禮,殷勤的舉著紙傘,「奴婢送胡尚宮去西安門。」
宮中凡是官奴,不分男女,都自稱奴婢。
到了黃昏,秋雨如濃厚的霧氣,無聲無息,胡善圍的頭上的烏紗帽潤濕了,她回頭一瞧,覺得有些面熟,但叫不出名字來。
小宦官尷尬一笑,高高撐著雨傘,「奴婢王振,在東宮服侍,被選入內書堂。那天奴婢沐休日在東宮當差,不慎傳錯話,導致解大人誤入太子書房,奴婢被綁到慎刑司受罰,若不是胡尚宮去傳喚奴婢,奴婢早就被打得體無完膚了。」
王振,聽到這個名字,胡善圍猛地想起來,那天東宮出了這麼大事情,為了搞清楚過程,查清真相,胡善圍要宮正司去了二十四監的慎刑司去提人——宦官系統是二十四監,由司禮監掌印太監鄭和統領,效力皇帝。
女官系統是六局一司,由胡善圍統領,效力後宮之主皇后,目前是張貴妃代掌後宮。
兩個系統相互獨立,重合的功能互相協作。
比如皇帝二十四個玉璽,由六局一司的司寶女官黃惟德保管。司禮監需要用印,則派太監去黃惟德那裡把印璽要出來,稱之為「請寶」,女官負責保管,司禮監負責蓋章,兩權分立,互相監督。
那天提審王振的時候,他已經被掌嘴十來下,嘴唇都打腫了,灰頭土臉,嚇得面部僵硬,瘦小的身軀嚇成小蝦米,抱頭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解縉中了圈套,還能保住一命,發配交趾,繼續當官。他怎麼知道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人為了給解縉挖坑,居然會騙一個小宦官呢?
小宦官在劉大人眼裡,如地上螻蟻一般,說踩就踩,死就死了,誰會在乎一個小宦官的死活?
問年齡只有十二歲,和阿雷一樣年紀的孩子,胡善圍動了惻隱之心,命人將小宦官送回慎刑司,莫要再打他。
胡尚宮的面子,慎刑司是要給的,何況所有人都明知他是無辜被利用的,沒有繼續用刑,還給了他紅腫的嘴巴上了葯。
現在小宦官身體康復,看起來是個聰明俊秀的男孩子,和那天驚魂失措時大有不同。
胡善圍頓首,「是你,你從慎刑司出來了。」
王振向東宮方向行了一禮,充滿感激之色,「是太子派人把奴婢弄出來的,和三保太監打了招呼,要奴婢繼續在內書堂學習,奴婢才有今日。」
胡善圍心想,太子這一招很是高明,從此以後,這個小宦官就忠心太子,勝過忠於二十四監了,慢慢的收買人心。
胡善圍隨口問道:「內書堂今日講了些什麼書?」
小宦官恭恭敬敬的說道:「高祖皇帝的《皇明祖訓》,還有《文獻通考》。《皇明祖訓》要背熟,明日早上要抽查背誦。」
這和胡善圍初進宮的時候差不多。
胡善圍問:「讀書累嗎?」
「累。」小宦官又道:「不讀書更累,還總是被人欺負、蒙蔽、哄騙,奴婢發誓以後再也不讓自己步入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困境了。都是無知惹的禍。」
胡善圍心有所感,當年她被逼改嫁、被繼母虐待、被街坊鄰居指指點點,取笑她老姑娘嫁不出去,絕望之時,也是曾經讀過的書給了她一條生路,考中女官,從此步入另一番天地。
一時到了西安門,早有錦衣衛和車駕在門口等待,接胡善圍回家。
小宦官只顧著給胡善圍打傘,身上的袍服都濕透了,臨上車時,小宦官說道:「胡尚宮救命之恩,他日王振當湧泉相報。」
胡善圍看著小宦官雙目壓抑的野心,就像看著初進宮的自己,未來的路還很長,誰都不知道未來迎接自己的是棺材還是官位。
想著初進宮時,曹尚宮跋扈囂張,不可一世,事事為難她。范宮正綿里藏針,謹慎小心,一手栽培了她。
三十多年過去,范宮正墳墓旁邊的兩顆青松都長的老高了,曹尚宮還在揚州養老,逍遙自在,每次寫信給胡善圍報平安,筆力似乎能戳穿信紙,一副我還能活五百年的樣子。
世事無常,等遷都之後,我就退休不幹了,胡善圍心下感嘆,回眸一笑,說道:「好,苟富貴,勿相忘。」
胡善圍在錦衣衛的護送下回到家裡,沐春在飯桌前等著,阿雷卻還沒回來,自從阿雷迷上了航海和造船,她經常到二更才回家,晚飯就在寶船廠那裡解決。
沐春很是失落,和胡善圍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吃著最喜歡的火腿,卻覺得食之無味,放下筷子,嘆道:
「善圍,我是不是老了?阿雷不再像以前那樣崇拜我、願意和我玩了,鄭和太監滿屋子的航海圖和航海日誌遠比我有吸引力。她經常拿回家抄寫臨摹,可是我看都看不懂。」
沐春也不能免俗的遭遇中年危機。老婆孩子都有工作,就他在家裡無所事事,第一年還好,覺得舒舒服服,簡直不要太爽,到了第二年,尤其是阿雷去寶船廠,沐春「空守閨房」,快要望眼欲穿成「怨父」了。
胡善圍也跟著放下筷子,「我們一起去寶船廠,接阿雷回家,明天我沐休,你想去哪裡玩?」
「好啊!」沐春立刻滿血復活,「我們一家三口去打獵吧,秋天正是山裡野物肥美的時候。好久沒騎射了,手藝都要生疏啦。」
胡善圍是個寵夫狂魔,寵溺的看著丈夫,「好,都依你。」
臨出門之前,沐春從箱子里翻出一件冬天才穿的大毛衣服,「一陣秋雨一陣涼,現在晚上和冬天沒什麼兩樣了,濕冷入骨,給阿雷多穿點。」
胡善圍故意板著臉,「那我呢?阿雷冷,我就不冷了?」
沐春嘻嘻笑著抱著妻子,「我就是你的大毛衣服。」
兩個年齡相加都快九十歲了,還能說著土味情話。
夫妻兩個低調的後門出去,馬車駛入寶船廠,裡頭正在修建一艘大船的龍骨,在綿綿細雨的夜色下,龍骨就像一隻遠古巨龍的骨骼,褪去皮肉,露出骨骼構架,自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之感。
這是胡善圍第一次來到寶船廠,很是震撼,知道的曉得是船,不知道恐怕會誤會這裡正在造一座宮殿。
沐春說道:「聽阿雷說,這艘大到可以跑馬種菜,就像一個好幾進的大宅子。」
沐春一嘆,像是服輸,又有些不甘心,「阿雷長大了,以前的那些小玩意無法吸引她,她到了想要做出什麼成就的年紀。我想我已經完成了陪她玩耍的使命,是時候放手了。」
說完,一股心酸湧上心頭,幸好胡善圍及時的握著他的手,安慰道:「孩子大了,都要飛出巢穴,一枝一葉的建造自己的窩。到最後,都是老夫老妻互相陪著對方,走到生命最後一刻。」
沐春反握著胡善圍的手,將心酸壓制下去,「我要在阿雷嫌棄我之前先放手,我才不當那種討人嫌、只曉得控制住子女、只顧自己痛快的家長。」
沐春有些小委屈的說道:「我以後再也不等阿雷回來一起吃飯了,哼!」
沐春到了這個年紀,還是彆扭性子,也就胡善圍能夠忍他,哄他,「好好好,我也不等她。我們兩個一起吃,她要是回家吃飯,要廚房開火單做去。」
沐春舉手表示贊同,想了想,加了一句,「四菜一湯還是要保證的,阿雷正在長身體哩。」
到底捨不得女兒。
胡善圍曉得沐春的小心思,不戳破,夫妻兩個攜手走向阿雷辦公的書房,裡頭燈火通明,應是在趕工。
快到門口時,沐春對著胡善圍噓聲,「我們小點聲,出其不意,嚇她一跳。」
也就沐春一把年紀能幹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來。不過,只要不涉及底線,胡善圍願意寵著丈夫,「好。」
老夫老妻做賊似的,躡手躡腳走到門口,秋風秋雨冷煞人,門窗皆是緊閉的,木製房屋隔音一般,因而兩人可以清晰的聽見裡頭的聲音。
「不要不要,我說不要了。」是阿雷的聲音。
「這怎麼夠呢?你是晚飯夜宵一起吃,給,努力加餐飯。」是個變聲期男子沙啞的聲音。
沐春立刻變了臉色,拳頭一緊,強壯的身體往裡頭一撞,門開了,「什麼人!」
聽到門口的動靜,裡頭那人刷的一下抽出一把環首刀,將阿雷護在身後,「誰——沐伯父?」
正是漢王世子朱瞻壑。
「世子殿下?」沐春問:「殿下怎麼在這裡?」
「給阿雷姐姐送晚飯加夜宵,寶船廠的飯不好吃。」朱瞻壑收刀,呵呵一笑,很是自來熟的搬出兩張椅子,「沐伯父,胡尚宮,坐,這裡還有赤豆湯圓,要不要來一碗,暖暖身子?」
沐春一愣:這小子怎麼回事?一副主人家招呼客人的做派,這裡是我女兒的地盤啊。」
阿雷盛了一碗赤豆湯圓,遞給沐春,又盛了半碗,遞給胡善圍——她曉得胡善圍怕發福,不敢多吃。
胡善圍問朱瞻壑,「這麼晚了,殿下怎麼還不回漢王府?」
朱瞻壑說道:「父王又教訓我了,我不耐煩聽,跑出來了,找個父王找不到我的地方隨便對付一晚,等明天宮門一開,我躲到宮裡去,父王總不能把我從宮裡揪出來。」
永樂帝親征,沒有爺爺的袒護,朱瞻壑的日子明顯不好過起來。
沐春可沒有胡善圍這樣和聲細語的,冷冷道:「所以殿下就躲在阿雷這裡了?」
還好意思說在這裡湊合一晚!
阿雷答應了嗎?
我答應了嗎?
這個混賬東西!活該被漢王打罵,打的好!打得他出不了漢王府才好呢。
朱瞻壑搖頭,指著滿屋子的圖紙,「這地方太亂了,怎麼睡人呢?我待會去鄭和太監的屋裡睡。」
喲,還嫌棄上了。護女狂魔沐春上線了,說道:「這裡怎麼亂了?我分明看著亂中有序,好得很。」
這話說得阿雷都不好意思了,乖乖把屋裡堆積成山的廢紙筐給倒了。
阿雷指著桌子上的算籌,圓規,直尺等物,「姐姐姐夫,我今晚要連夜算出幾個數,明日要交給木匠按照尺寸打造木器,用來加固龍骨的,這裡有床,我今晚就睡在寶船廠,不回去了,我正準備派人回家捎信呢,恰好你們就來看我了。」
胡善圍正要說話,沐春按住她的手,說道:「你喜歡做這個,我們都支持。既然時間太緊,明日就要交活,就在這裡睡吧,免得兩頭跑太累。」
「你姐姐明日沐休,我們兩個都在這裡陪著你,明天正好一起上山打獵去。」
阿雷面露難色,「可是……我這裡只有一張床。」
沐春說道:「你和你姐姐睡床,我打地鋪就行了。」
沐春眼角餘光一瞥朱瞻壑,「我守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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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府風雲》文案
正德皇帝!正德皇帝!他死了!嗝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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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塑料夫妻解決大明喪屍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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