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裡頭無新事
談宅。
胡善圍還不知道沐春被女兒捏爆了馬甲,夫妻兩個雙雙掉馬甲,她正在一連姨母笑的看著談家的兩個兒子談經和談綱。
兩個兒子取名很是霸氣,湊成「金剛」二字,個個斯文俊秀,老大談經已經是秀才了,老二讀書也不錯,考秀才必中的,只是他立志想要考頭名案首,因而還沒參加科舉。
兩兄弟對水裡轉圈的船鐘很有興趣,每到偶數整點,就蒼蠅搓手的看著船鐘開船,連看似沉穩的談經都露出了孩子氣。
「你們兩個下去玩去。」茹司葯發號施令。
兄弟倆謝過胡善圍,寶貝似的抱著船鐘退下了。
胡善圍觀察兩個晚輩,「你兩個兒子真是會長啊,天章(談經的字)相貌氣質像談太醫,憲章(談綱的字)像你。」
茹司葯點點頭,「這就是命運啊,當年在宮裡當女醫的時候,從未想過會嫁人生子。我現在唯一的缺憾,就是兩個兒子都對醫學沒有興趣,只曉得讀書,將來我和談太醫一身醫術,恐怕傳承不到下一代了。」
胡善圍說道:「誰說一定要傳給兒子的?你家天章說了親事沒有?兒子不行,還有孫子嘛,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茹司葯眼睛一亮,「有道理,等回頭我和談太醫商量一下,天章有了秀才的功名,能夠拿得出手,為他擇一門親事了。」
和故友重逢,胡善圍覺得身輕若燕,什麼思想包袱都沒了,輕鬆自在,她和茹司葯懶懶的躺在羅漢床上,和茹司葯閑聊她們這些老友的現狀,「沈瓊蓮遷葬祖先沈秀,建了什麼水底墓,花錢似流水,還搗鼓老家崑山的什麼崑曲,養了戲班子,如今接替我回後宮去了,要不然,沈家要被掏空了;揚州那邊,曹尚宮和崔尚儀守著范尚宮的陵墓,精神身體一直不錯,這個年紀牙沒掉,眼不花,估摸能活到一百歲。」
「曹尚宮給我寫信,說她們兩個會好好活著,把范尚宮還沒過完的餘生接上去,得活夠本才行。」
范尚宮死的太慘,胡善圍為她進宮復仇,否則她還在昆明郊外隱居呢。
提到范尚宮,茹司葯也是感慨萬千,「那麼小心翼翼的人,誰會料到她走的最早呢?倒是曹尚宮這塊爆炭越活越年輕了,可見世事難料。」
頓了頓,又看著胡善圍,「就連你也是一樣的,當年你剛剛進宮,還沒當差,就有錦衣衛小卒紀綱用桃花粉陷害你,想把你趕出宮廷,後宮六局無人敢要你,是范尚宮保了你,把你安排到藏書樓當個圖書管理員,本以為再清凈不過,你非和胡貴妃正面杠上了,鬧得滿宮風雨,我本以為像你這種是非不斷的人在宮裡撐不到三年的,沒想到你一干就是三十多年,還當了三朝尚宮,時也,運也,這上哪說理去。」
胡善圍躺在茹司葯身邊,舒服得骨頭都酥了,「我曉得很多人羨慕我,不過我也是真的倦了。其實幹一朝和干三朝沒有什麼區別。後宮裡頭無新事。」
「宮裡發生的事情,每一朝幾乎都一樣,名和利,就像灑在地上的糖水,人似螻蟻,本能隨著糖水的痕迹忙忙碌碌的爬動。無論我怎麼勸,縱使說破了嘴皮子,也是無用,看似是我掌管後宮,其實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我其實什麼都改變不了,只希望朝廷早點遷都,我就能回昆明,遠離名利場,和你比鄰而居,逍遙自在的度過餘生。」
張貴妃被圈禁一事,胡善圍很是失望,該做的她都做了,該說的也說了,結果張貴妃還是飛蛾撲火,一意孤行。
孫貴妃、李貴妃、郭貴妃、現在的張貴妃……難道貴妃真的被詛咒了嗎?誰都逃不過這個怪圈,無人生還?
茹司葯說道:「你還是放心不下吧,要不然也不會在我這裡倒苦水。」
胡善圍說道:「唉,不說了。我現在最關係的是沐春的身體,你給我說實話,他的左手拆了板子是否就能恢復如初?」
「快五十歲的人啊。」茹司葯敲著床板,「又不是十幾、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傷筋動骨之後照樣活蹦亂跳的,你家沐春能夠活下來就是奇迹了。他的右手日常是無礙的,只是不要提重物、乾重活了,要是再斷裂,恐怕接不回來了,要截肢砍胳膊。」
胡善圍聽聽就覺得疼,倒吸一口氣,「原來如此,難怪他總是練習左手。」
「右胳膊得好好養著,我早就囑咐過他了,你居然一無所知,看來他又故意瞞著你,不想讓你擔心。」茹司葯很是羨慕,「他這一生,一半給了雲南,一半給了你。」
胡善圍問得仔細:「多重是重物?平日搬個椅子,挪個桌子算嗎?」
茹司葯笑道,「沒有那麼嚴重,這些都可以。至於什麼重物嘛……」
茹司葯戳了戳胡善圍的腰,「比如抱你,就不能夠了。」
一把年紀了,胡善圍臉一紅,掐了回去,「都要當婆婆的人了,還那麼孟浪。」
兩人在羅漢床上嬉笑翻滾,偷得浮生半日閑。
胡善圍惦記著沐春的身體,沒有留在談家吃飯,日暮西山時告辭,她並沒有想到,出門的時候還是姐姐,回來的時候就成了親娘。
「娘。」
胡善圍一進門,阿雷就撲到她的懷裡,就像小時候一樣撒嬌。
胡善圍的表情,不像是被雷給抱了,而是被雷給劈了。
沐春心虛,訕笑道:「阿雷已經猜出她的身世了,不愧為是我們親生的女兒,太聰明了。」
胡善圍一看就是沐春嘴裡沒有把住門,被阿雷給撬開了。
沐春一看胡善圍的臉色,心中暗道不好,求生欲使得他決定賣慘求原諒。
沐春故意側身,把不能動彈的右手擱在前面當做擋箭牌,「阿雷哭了,怪可憐的,我就說出了真相,何況如今她也大了,不用擔心她兜不住秘密、說漏嘴。」
老夫老妻,沐春曉得胡善圍的弱點。
胡善圍見沐春的右手,腦子裡響起茹司葯的囑咐「從不能提重物」,怒氣頓消,算了算了,覆水難收。
阿雷信誓旦旦,說道:「姐姐姐夫,我以後無論在外頭還是在家裡,都還是以『姐姐姐夫』稱呼,不會改口,以免無意中說漏嘴,我心裡知道就好,你們要相信我,我一定會保守這個秘密的。」
就這樣,一家三口相認,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入秋的時候,茹司葯和談太醫過來拆了托著右胳膊的板子,斷骨終於癒合了,解放了右手,沐春展開雙臂,抱著妻女,久久不肯放手。
別看他表面上嬉皮笑臉,其實內心焦慮的很,就怕右手癒合失敗,落下終身殘疾,他戎馬半生,幾乎所向披靡,到了下半生若連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多麼悲哀。
如今能夠重新抱著妻女,沐春心中是感激的,老天爺終究是憐憫他的,從小爹爹不親,舅舅不愛的,他幾乎要絕望了,原來老天把甜頭安排在後面,前面的種種苦難是故意考驗他的。前半生有多苦,後半生就有多甜。
茹司葯拿出一條有沐春手掌那麼長的羊皮寬腰帶,「你比平常人少了兩根肋骨,內臟會移位的,以後除了睡覺,都要繫上這種寬腰帶,能夠幫你托住內臟,不至於到處亂跑。」
胡善圍謝過了,接過寬腰帶,給沐春繫上,瘦身成功的沐春少了一對肋骨,腰肢更加纖細,好像是個發育中的少年人,再也不復中年油膩發福的樣子。
阿雷見了,不禁說道:「姐夫這腰很像小雞哥。」
千里之外,遠在北京的皇太孫朱瞻基連打三個噴嚏。
胡善圍和沐春心有靈犀,迅速交換了個眼神,待送走茹司葯夫妻之後,開始三堂會審阿雷。
胡善圍:「好端端的,提到皇太孫作甚?」
阿雷無辜的眼神,「就是腰很細嘛,姐夫現在細細長長的樣子,和小雞哥是一樣的。」
沐春:「皇太孫和你……關係怎麼樣?」
阿雷想了想,說道:「小雞哥這個人心思深,總是口不對心,姐姐姐夫都曉得的,他打小就是這個樣子,天生就是皇家的人。自從當了皇太孫之後,他這個口不對心的毛病就更厲害了,他說話彎彎繞繞的,我又不耐煩和他打啞謎,每每鬧得不愉快。」
硬核理工女和狡猾政治動物之間不在一個異次元,很難溝通。
聽到此處,胡善圍和沐春再次確認過眼神:這下我就放心了!
阿雷又道:「不過,去年皇上第二次親征,把他帶到北京之前,他向我道歉,我們又和好啦,本來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又是一起長大的,他去北京之前,我還託付他把沐……趙王妃要我幫忙修理的一塊懷錶捎帶過去。」
阿雷對錶盤等儀器有天賦技能,自學成才。
胡善圍和沐春又又交換了眼神:女兒大了,以後得把籬笆扎牢了,免得被人叼了去。
天氣轉涼,沐春傷口痊癒,只是還需要休養,一家三口搬出沐府,回到了昆明郊外的故居,這裡是阿雷出身的地方,種著一畝菊花,開得正好。
已經退役的時千戶一直派人打理修繕,這座宅院隨時隨地迎接主人歸來。
又回到了採菊花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居生活,身居世外,與世無爭。
胡善圍陪著沐春散步、靜養,恢復元氣。阿雷在看《三國志》里諸葛亮七擒孟獲時製作木牛流馬的時候得到靈感,心想這種神奇的東西不靠畜力和人力就能自行行走,和鐘錶的轉動是一樣的嘛。
如果用鐘錶輪軸槓桿轉動原理來製作銅牛鐵馬,是不是可以還原小說里的神器呢?
既然可以做到點自動開船的船鐘,我就可以做一個到點自己跑起來的鐵馬!
阿雷說干就干,從繪製圖紙開始,還雇了幾個鐵匠,拆了好幾個鐘錶,要鐵匠們捶打鑄造磨製零件,做出質量上乘的高仿品。
一家三口過著悠長假期,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每個月的邸報是他們了解朝廷動態的唯一來源。
比如八月的一期,說永樂帝北伐,在烏蘭巴托和瓦剌決戰,用火/藥廠最新研發的佛郎機大炮轟炸敵軍騎兵,炮火把瓦剌騎兵陣營強行撕開幾道口子,狠狠挫了對方銳氣之後,永樂帝親自率領大明軍隊,分兵撲殺瓦剌軍,瓦剌全軍潰退,派使者求和。
沐春看過邸報,感嘆道:「這次大勝仗之後,瓦剌元氣大傷,起碼五年都不能犯邊了,皇上為了保證遷都成功,真是下了血本,有此等恆心,何愁遷都不成。」
胡善圍也是大喜,「趕緊搬吧,遷都之後,我的任務完成,我們就不用跟著去北京了,聽說那裡冬天多風沙,厲害的時候出門都要用布蒙著口鼻。我還是喜歡昆明,每一寸空氣都是甜的。」
沐春撒嬌,「那我呢?」
「你比葡萄甜。」胡善圍親了親他削瘦的下巴。
啪的一聲,邸報落在地上,兩人忙的很,根本騰不出手去撿。
一家三口過著神仙日子,入冬的一個夜裡,黔國公沐晟拿著一封密信,三更半夜找過來。
沐晟說道:「八百里加急的密函,要胡尚宮立刻回宮,不得有誤。」
胡善圍心裡咯噔一下,曉得宮裡一定是出大事了,她本能的想到執迷不悟的張貴妃。
唉,難道還是逃不過貴妃的魔咒嗎?
胡善圍趕緊拿過密信,展開一看,出事的卻不是張貴妃——這封密信是張貴妃親筆寫的,還蓋著貴妃的大印,「權賢妃暴卒,速歸。」
居然是溫柔如水、性子綿軟如白雲的權賢妃!
權賢妃是個老好人,誰都不得罪,她能有什麼仇人,導致她「暴卒」?
但凡帶個「暴「字,定死的很難看,不得好死之人。
涉及宮廷機密,張貴妃在信中沒有詳說,胡善圍只得連夜啟程,拖家帶口,趕往京城。
日夜兼程,半個月之後,胡善圍在大雪紛飛里回到宮廷。
代理尚宮沈瓊蓮在前面引路,胡善圍問:「權賢妃是誰害死的?為什麼?」
「胡尚宮跟我去一個地方就知道。」沈瓊蓮把胡善圍帶到乾清宮東西五所。
這裡靜悄悄的,只有雪落下的聲音,胡善圍覺得奇怪:「這裡不是住著去年三十七個朝鮮嬪妃嗎?她們搬到哪裡去了?」
胡善圍看著眼前堆到膝蓋的積雪,沒有人清理路面,一片死寂,很明顯沒有人住在這裡了。
「死了,全都死了。」沈瓊蓮說道:「三十七個嬪妃,連同服侍的宮女太監,千餘人,全部處死了。」
※※※※※※※※※※※※※※※※※※※※
明天揭曉盒飯的原因。
另外,大家不要被《朝鮮李朝實錄》里記載的所謂魚呂之亂給蒙蔽了,朝鮮向來黑起中國來,是毫無底線的,還公然在裡頭說永樂帝因為「養胃」而不寵幸朝鮮妃子的,都是胡扯哈。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5965573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艷陽30瓶;魍魎、小勺子、鐵馬冰河、深林一樹精、西洋果子、CZ10瓶;謎之蜜汁、小星星星辰5瓶;范范夢遊中3瓶;酒窩、瓊琚2瓶;蟈蟈、楊顏溪大大盆宇、小喵三千、Neoti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