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武身世
張武的檔案的下落至今沒有消息,吏部能接觸到檔案閣的人如今都在東宮的地牢里呆著。檔案不可能無緣無故失蹤,吏部一直重兵看守檔案閣,進出都有記錄,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覺拿走檔案,要不就是武功高強,要不就是位高權重,且吏部收藏了上萬本冊子,此人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張武的檔案,不是有人接應就是內鬼犯事,總而言之,不論哪一環總歸是吏部內部的事情。
天剛蒙蒙亮,聖人尚未早朝,王順義伺候聖人更衣時,略帶猶豫且謹慎地說了此事,言公主昨日對今年刑部考核時無意中發現一名兵曹檔案有異,派人去調檔,卻發現檔案離奇失蹤的事情。
他說的委婉簡單,但聖人聯想到昨夜千秋殿長燈不熄的事,知道事情沒有王順義說得這麼簡單,差人把太子叫來,兩人說了幾句后,聖人出門后臉色陰沉,上朝第一件事情便是怒氣沖沖罷了吏部尚書張偉平的官職。
早朝上眾人對此事迷惑不解,但聖人龍顏大怒又見太子面無表情,不敢觸其霉頭只好把所有問題都咽了下去,打算下朝後細細打聽原委。
「吏部尚書玩忽職守,導致官員檔案失蹤,其罪當誅,但如今已到年末,吏部考績在即,這沒了尚書坐鎮吏部,余后之事該如何是好?」下朝前有官員硬著頭皮請示道。
吏部考核是大事,關係著大英上千官吏的仕途,官員升降都需要結合每年一次的評選,聲勢浩大。每年此時吏部都是燈火不熄,尤其是到了關鍵時刻吏部尚書都是做不了主的,需要聖人與太子親自做抉擇,但這樣一個職位卻有著承上啟下的作用,缺一天都不行。
聖人高高在上注視著底下一眾官吏,冕冠上晃動的珠子模糊了聖人的神情,他犀利的目光在幾人身上停留,最後落在說話之人的身上:「大英每三年開科舉,天下英才如過江之鯽盡在吾手,朝堂上肱骨眾多,萊愛卿是覺得挑不出一人來擔此重任。」
中散大夫萊明渾身戰慄,被聖人如刺般的目光盯著,額間冒出冷汗,連呼不敢。朝中原本對此也有異議的人也不敢多話。隊伍首位的王守仁斂眉不語,神情凝重,如今楊謝兩家倒台,崔家小輩不爭氣,王家勢力如日中天,攀附之人越發之多,其中張偉平為討王家歡心,在榮王殿下大喜之日時送了一尊純金打造的琉璃台送於榮王。雖自楊家倒台後,他有心收斂鋒芒,可有些事情,有些人依舊控制不住。
「此事朕心中自有定數,若是無事便退朝吧。」
眾位官員依次退下,顧明朝沉默寡言地跟著盛潛順著人流出了大門。冬日的朝會總是短暫的,天色灰濛,眾人在漆黑夜色中入朝,在天光微亮便散朝了。寒風陣陣,烏雲密布,西北風吹得眾人面色發寒,即使有心找人說話在冷風中也沒了興趣。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萊明上馬車前特意看了一眼王太尉,王太尉神色如常被人扶著上了馬車,看不出絲毫異樣,要知道吏部尚書原本是楊家人,後來太子殿下以避免朝堂動亂為由,保下一大批官吏,其中就有這個張偉平,沒想到張偉平此人竟然轉頭抱上王家大腿,開始與太子作對。
雖然張尚書做事確實糊塗不堪重用,可今日聖人在榮王殿下喜得嫡子第三日,雷厲風行當場罷了他的官職,要說沒點其他意思也當真是說不過去。
看來聖人聖意已決,太子之位不會動搖,前日公主好端端去了榮王府,也不知說了什麼,當日有幸於公主說話的官員皆沉默不語。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萊明在官場沉浮已久,一直處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便是因為是一株牆頭草,一直沒有準確投靠大家族的意願。
年初的時候麗貴妃還是盛寵無雙,可剛入夏沒多久楊家就傾覆了,麗貴妃連棺材都入不了皇陵,至於在多事之秋倒下的謝家,即使只牽連嫡系一脈,但餘下之人即使經過十幾年的沉浮只怕再也起不來。原本熱鬧喧囂的長安城在今年按理應該喜慶的聖人五十千秋的日子裡一下子落寞下來,高門大族好似嗅到了不祥的預感,個個夾緊尾巴做人。
「大郎,走嗎?」僕人站在寒風中哆嗦幾聲,小聲問道。
萊明收回視線,心中翻過幾個心思,鑽進馬車內,過了片刻才說道,「去崔府。」
「方思啊,上來,老夫與你有話要說。」顧明朝要離開的時候,盛潛掀開帘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隨意說著。
有人側目看過來,一看到盛潛的側臉就下意識抖了一下。盛潛威名之盛,相處過的人都能領教一二。
顧明朝見狀只好上了盛潛的馬車。盛潛馬車暖洋洋的,他拿起那壺溫了許久的茶親自為顧明朝斟了一杯。
「晚輩自己來。」顧明朝眼皮子一跳,立馬去拿茶壺,誰知盛潛轉了個彎,把茶壺重新放下。他拖著嗓子,一口氣好似掉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慢吞吞地說道:「哪敢勞煩顧侍郎。」
顧明朝頭皮發麻,他自小師從盛潛,可謂是極為了解自己這個師傅的脾氣,一般他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十有□□是顧明朝惹著他了。
「方思尚幼,還請老師多多指教。」顧明朝多年經驗,立馬先低頭道歉。
盛潛抱著手爐,微闔著眼,波瀾不驚的回了句:「顧侍郎前途無量,哪裡需要我這個一腳踏進棺材的人指教,只怕老早就想著一掌拳腳了,嫌棄老夫礙事了。」
顧明朝立刻把這一個月里和盛潛有關的事情全部細細想了一遍,到最後只發現可能是昨日詢問張武的事情觸了逆鱗,立馬端正態度,認真說道:「老師嚴重了,昨日詢問張武一事也不是故意瞞著老師,不過是一個無端猜測這才沒有細說,本打算回刑部與老師詳說。」
盛潛掀了掀眼皮,看了眼眉目柔和的顧明朝,若他能稱得上一聲老狐狸,顧明朝便是十足十的小狐狸,他教導方思多年,恨不得把一身本事全部交付給這個老友後輩,讓他平安長大,一帆風順。
「少給我油嘴滑舌,若是我不叫你上來,只怕你又要等事情塵埃落定的一天才與我說。」盛潛冷哼一聲,神情不悅。
顧明朝笑說著,眼角彎彎,黝黑色眼珠閃著溫潤的光澤:「此事確實有需要老師的地方。」
盛潛垂下眸子,又恢復了平日里波瀾不驚的模樣,淡淡說道:「我知你要問我什麼,我對張武的印象,除了此子才智過人,能堪重任外,還有一事當時引起我的注意。」
盛潛為官六十載,弱冠之年便入了朝堂,直到今日他能遇見的青年才俊並不再少數,單單是每三年一次的科舉時,他十幾次擔任主考官,能遇見的驚艷絕倫的少年多如毫毛,可他昨日聽到張武的名字時一點都沒有猶豫,反而是脫口而出,可見此人確實在他心中有一定位置。
「我就知道你要問我此事,我昨日連夜看了下檔案,你還記得王申嗎?」盛潛幽幽問著。
王申?
顧明朝神情一凝,王申這人出現在他面前是因為樂浪公主一事,因公主掀開他的□□,從而發現這位給樂浪公主架馬的易容車夫竟然是逃竄多年的江洋大盜。可奇怪的是,此人海捕文書與最後歸檔的畫像竟然完全不一樣。
「你還記得王申為什麼被抓嗎?」
「先是殺了村中一個瘸腿老叔,然後在同州一鄉紳家裡盜竊金銀十萬兩,最後在江南道台州徹底消失。」
「這個案子當年本不是我辦的,辦案的人你也認識是陳侍郎,陳侍郎資質平庸,耳根子軟,沒主見,勝在耐心極好,做事仔細,當時剛剛上任侍郎一職,一開始便接到這個案子,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又一心想做得體面,便親自去了河南道登州山嶺縣。王申此人在家鄉風評不錯,鋪橋修路,一直不曾與人發生糾纏,倒是那個瘸腿老叔,外人對他怨言頗深。」
這事要從修水車開始說起,小山林子村地勢高,土地貧瘠,要種地就要從山下挑水上來,王申是外地人,有是個做小本生意的,像融入這個村加上身邊略有小錢,想著照拂鄉親就自己出錢打算修個水車從山下打水來,這本是一個好事,奈何水車的要經過一個懶漢家門口。
懶漢人懶心思壞,仗著腿腳壞了非要王申給他十兩銀子才行,兩人發生過不少衝突,最後在一個雨夜兩人再一次發生爭吵時,王申失手捅死了瘸腿老叔。後來村中不少人為他求情,縣太爺網開一面,只是在衙役緝拿他的時候,不知為何突然暴起傷人,之後家中發生無數黃金與屍體,這事才一層層上交到刑部。
「鄉民都說王申目不識丁,可陳侍郎在他家中搜出不少書信,信上說他其實是個高麗句人,不過登州本就是邊境,有外邦人實屬正常,陳侍郎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而且懶漢風評實在太差了,至於屍體與黃金是在後院被發現的,後來得知這個院子是王申買的,之前住的是一個脾氣暴躁的鄉紳,村中都在流傳是鄉紳做的孽牽連了王申。」
盛潛搖了搖頭,明明是一個疑點百出的事情,可偏偏辦案的人連疑點都察覺不出來,不停被人左右著想法,只當是個人私仇回長安城打算結案,還好盛潛深知此人不堪重用,對於他辦的案子都牢牢把關,只需一眼就看出此事的蹊蹺,可陳侍郎面對他的疑問支支吾吾,一問三不知。
直到盛潛拿到了王申的書信,這些書信寫的都是簡單的事情,語句極為不通,甚至信中還有些塗鴉,乍一看完全是兩個半吊子在相互寫信。
「三十年前河南道飯都吃不飽,紙張墨水都是極為寶貴的東西,哪會讓人隨便折騰,更何況是一個完全不富裕的家庭,單單這點陳侍郎都沒有發覺。」盛潛不得不感慨大英當時是真得缺人,不然憑藉此人心智才學如何能做到侍郎一職。
「那幾封信有古怪?」顧明朝問道,信件造假在案件中極為常見,不是夾帶私貨便是暗藏玄機,簡單來說就是紙張有異和話語有異,這張紙既然寫滿了奇奇怪怪的話,應該是話語有異,「是那些字有問題。」
盛潛滿意地點點頭。
「每行字遞減看下去,連起來是一個個人名,說起來,陳侍郎也算是多了個心眼不算太蠢,讓人把院中的屍體全部認領了回去,知道了這些人的名字。」
顧明朝神情一變,嚴肅說道:「那些人是有人教唆王申殺的。」
「這些人的失蹤確實是王申來的時候,而且其中有一人失蹤的時候,據村民說王申正好去做生意了,不在家中。不過死無對證無法得知,但目前這些推斷都是能講得通的。」
「王申為何殺他們?」
盛潛搖了搖頭,當時盛潛還未接受這個案子,只是讓陳侍郎在自己琢磨,直到八年前,王申再次出現,同州一鄉紳家裡盜竊金銀十萬兩,這個鄉紳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致仕回鄉的長安城吏部張侍郎。
「此人不僅搶了銀子,甚至殺了主人。」盛潛淡淡說著。
「什麼,他當時犯下命案,那為何……」不寫進檔案中。顧明朝不可置信,知情不報是重罪。
「是我主張的,此事震驚了聖人,陳侍郎之前的案子一直擱置在那邊,聖人便讓他繼續接手,你也是知道陳侍郎性格的,做做協調中樞工作還算勉強,辦案子當真是為難了他,我本不打算幫他,直到他在張侍郎家中發現了一份與高麗句通信的書信。」
通敵乃是大罪,此事不得不轉到盛潛手中。
顧明朝心思一緊。
「張家人全部問斬,此事我知有蹊蹺,但苦於毫無辦法,只能為他們留得一身清白,把這件事情隱瞞了下去,不過誰也沒想到最後還留下一個被張侍郎嫌棄的長子,因為當時被關在柴房中被一個瞎眼嬤嬤保了下來。」
「是……張武!」顧明朝雖然早已猜到一點,但還是充滿震驚。
「他與他父親長得一點都不想,倒是像極了她母親,眉目俊朗。我當時留意過他便調出他的檔案查看,發現他的檔案與常人完全一致,毫無破綻,若不是他醉酒無意間念出他母親的名字,只怕我只當是一個巧合罷了。」
顧明朝木木地應著:「有人為他偽造了文牒。」
「文牒上寫明他出自江南道,是一個寒門子弟,蓋的是台州州長的章。」
顧明朝喃喃自語:「又是台州。」
盛潛意味不明地笑說著:「是啊,又是台州,王申消失在台州,張武最後成了台州人,安平縣主落馬的冷香是台州商人帶來的,災情最嚴重的也是台州,謝書華之前消失的地方也是台州。」
——香姨娘也是台州人。顧明朝突然想起。
「我知道的便只有這些了,其他的便都交給你了。張武的檔案其實已經可有可無了,我聽說謝書華還滯留在江南道。」盛潛抿了一口茶,轉移了話題。
謝家風波沒有波及到謝書華多虧了謝書群的本事。一個人能在落第一顆旗子的時候就想好之後的全部退路不可謂不才智雙絕。他給予謝書華潑天功績,又與顧明朝打好關係,在關鍵處保下謝書華,最後把母親與妹妹交付給外祖父,借著外祖父清貴的身份留下一條性命,連最後自己的活命不得不說也算是掐對了一步路。
顧明朝萬般思緒集中在腦海中理不出頭緒,聞言只好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太子讓他去查一些事情,王家在江南道根基很深,既然難得有如此機會,自然不能錯過。」
「江南道是王家的,台州也是王家的,此事人人皆知,你覺得聖人知不知,今日革職張偉平當真是因為一本消失的檔案嗎?」盛潛淡淡說著,眉目平和,好似議論的不是驚天駭俗的事情,好似不是王家隻手遮天,權傾朝野,連聖人都開始忌憚的事情。
「榮王殿下不小了,如今又有嫡子在手,有些事情不得不提上檯面。」盛潛露出的半點眸光,看著顧明朝,嘆氣說道,「方思,我早與你說過有些事情參與不得。」
顧明朝嘴角露出溫和笑意,認真注視著盛潛:「可我總會有要保護的人。」
盛潛看著他的俊秀白皙的臉,眉目輪廓都是溫柔,當真是和他祖父完全不相似,可性格脊樑又和他祖父如出一轍。
當真是煩人。
「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也不想公主砸了我盛府。」盛潛無奈搖了搖頭,他重新靠在車壁上,半掩在黑暗中,一閃而過的銳氣瞬間消失不見恢復了老年人暮氣之色,良久之後淡淡說道,「我已遞交了致仕書,這條路以後就要你自己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