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人生2
林淡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凝目一看,卻見那名小婦人已經鬢染霜華,面罩滄桑,似是眨眼間老了十幾歲,又見她身邊一左一右跪著兩名八.九歲的孩子,口口聲聲喊小婦人做娘。
林淡這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不是小婦人眨眼間老了,而是自己入睡的時間太長了一些,竟一晃便過去了十年。小婦人的家比十年前更為破敗,且房樑上掛著白幡,堂屋的正中間擺放著兩口棺材,竟是公公婆婆都離世了,難怪她哭得如此凄慘。但是秀才呢?本該是這個家的頂樑柱的秀才卻總也不見身影,只有鄉鄰來了又去,幫婦人操持著各種雜務。
林淡並未貿然詢問這個家的情況,只是默默旁觀。七天後,婦人的公婆入土為安,鄉鄰這才陸陸續續登門,向婦人討要欠款,這個一兩,那個二兩,零零總總加起來竟有二三十兩之巨。
婦人一無過人的體力,二無謀生的技能,只好賣掉家裡的田地,把安葬公婆欠下的銀子都還清了。兩個孩子見她整日愁眉不展,便問她以後該怎麼辦,她只說以後爹爹當了大官衣錦還鄉,自然會把家裡的田地都贖回來,大家的日子會比現在好過很多。
兩個孩子滿懷憧憬地睡了,婦人卻在夜深人靜之後捂臉痛哭。她早已失去丈夫的音信,又怎麼知道他能不能回來。若是能回,十年過去,他為何不回?爹娘在此,家也在此,他只需循著鄉路便能重歸,又如何會耽誤那麼久?便是多有不便,使人送個信也好啊!
莫非他在外面遭遇了不測,已是天人兩隔了?思及此,婦人哭得越發傷心,想到家裡的田地沒了,今後連飯都吃不上,更是愁得肝腸寸斷。
林淡看不下去了,徐徐道:「你可識字?」
婦人驚疑不定,四下環顧,卻又很快憶起十年前的事,便點頭道:「我識字。你,你竟然還在?」十年間,她曾多次呼喚這縷殘魂,都沒得到響應,還以為她要麼走了,要麼自行消散了,便把這塊尚算值錢的玉佩留了下來,想著今後相公若是有急用,還能當了它換幾個銀子花花。萬沒料到相公在某天午後離開家便再也沒回來過,竟莫名其妙失蹤了。
「我原本還想著明天去鎮里一趟,把這塊玉佩當了。我家如今已是一貧如洗,你也看見了吧?」婦人小心翼翼地說道。
林淡語氣平靜:「有我在,這塊玉佩便是無價之寶,你為何捨本逐末?我教你幾個求生之法,暫且救你急難罷。」
「還請神仙指教!」婦人已是溺水之人,但凡有一根浮木便會不管不顧地抱上去,又哪裡會害怕林淡只是一縷幽魂。她連忙把玉佩供奉在佛龕上,拜了又拜,想到家裡還有一些香燭,便要去拿。
林淡阻止了她,「我無需供奉,你且拿上紙筆,把我的話記錄下來。我教你幾種刺繡之法,再授予你一些醫理,你平日既可賣綉品攢銀子,又能為鄉鄰治病,以鞏固人脈,好歹能在這方土地生存下去。」
「多謝神仙賜教!」婦人連忙把秀才留下的紙筆翻找出來,用歪歪扭扭的字記錄著林淡的話。
兩人一個教導,一個學習,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年。婦人悟性極佳,很快就掌握了幾種綉技和簡單的醫理,不但把家裡的欠債還清了,還積攢下一些銀子,又因平日里治病救人,頗賺了一些聲望,即便是孤兒寡母,也未曾受到鄉鄰欺負,還把長子送去私塾讀書寫字,算得上當地極體面的人家。
林淡學識淵博,常常借婦人的口教導兩個孩子,於是孩子們都成長得很好,男孩聰明絕頂,十歲便中了童生,日後前途無量;女孩整日在家琢磨綉技,也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眼看婦人的日子越過越紅火,林淡便又沉沉睡了過去,再睜眼又是五年,且還是被一陣哭聲驚醒的,卻見這個小山村已完全變了樣,到處都是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淤泥,不少屍體躺在泥水裡,已是泡爛了,婦人的家就在眼前,卻凋敝殘垣、岌岌可危。
倖存下來的鄉鄰跪在各自的家門前痛哭,所幸婦人的一雙兒女還在,只是瘦了很多,曾經明亮的眼眸如今已蒙上了絕望和死氣。
「娘,今後我們該怎麼辦?」時隔五年,他們再一次凄惶無助地發問。
婦人的回答也並沒有變:「會好的,等你爹爹當了大官,他會回來接我們的。」
不會的,這座小山村已屬高地,卻還是被洪水侵襲,可見這整片州牧之地也難逃災厄。這麼大的事,朝廷不可能不知道,但凡那秀才當了官,就能得到消息,卻直到如今還未有他的音信,可見他要麼死了,要麼便當婦人和兒女死了,又怎麼會回來?林淡看破,卻不說破,只淡淡提醒道:「小心疫情,我且教你一個防治瘟疫的方子,你記一下……」
婦人早已習慣了她的神出鬼沒,即便心中驚喜,卻也沒在面上表現出來。只要殘魂還在,她就有了主心骨,於是立刻去山上挖了一些草藥回來,以防疫病爆發。在她的引導下,這座小山村的倖存者也都把親人的屍體及時入葬,又打掃乾淨房屋,滅殺了蛇蟲鼠蟻,還每日喝強身健體的草藥汁。
當四周的鄉鎮被疫病侵襲時,唯獨這個小山村非常平靜。又過一個多月,朝廷派遣大量軍隊把發現疫情的鄉鎮都圈禁起來,但凡有人試圖逃逸,便用弓箭無情射殺,唯獨小山村裡的人逃過一劫。
大家聞聽消息,對婦人更加敬重,有什麼好吃的都往她家送,上門看病的人更是一茬接一茬,有錢的多給點診費,沒錢的三兩個銅板意思意思,即便如此,婦人也在很短的時間內把損失的家底賺了回來,又聽從林淡的建議,把治癒疫病的藥方進獻給朝廷。
治癒了瘟疫,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政績,於是縣太爺美滋滋地報給了知府,知府又報給了巡撫……三月之後,在一陣敲鑼打鼓聲中,當地縣太爺親自給婦人送來了兩百兩銀子、一百畝良田的地契,外加皇帝親自簽發的嘉獎令。
婦人在當地的聲望空前高漲,被洪水沖毀的房屋也重新建成了青磚大瓦房,再過幾年,她的兒子或許能中秀才、舉人、進士,繼而走上仕途;她的女兒會嫁入當地的名門望族,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只要不出岔子,她的餘生應該是平安喜樂的。
林淡仔細觀望了一陣,便又有些昏昏欲睡,偏在此時,一位在外經商的同鄉給婦人帶回來一個消息,說是在京城看見了她的丈夫許祖光,而且對方還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綠色官袍,應該是飛黃騰達了。
婦人獲悉消息十分興奮,當即便拿出十兩銀子酬謝同鄉,回到家便收拾行李準備上京城去尋親。她的兒女非但沒有異議,反倒欣喜若狂,蓋因十幾年來,只要家中一遇見難事,他們的母親就會告訴他們——沒關係,等爹爹當了大官,一切都能好起來。
於是有一個當大官的爹爹竟成了孩子們的執念,如今執念成真,他們如何還能保有理智?
林淡曾多次告誡婦人不要總把「當官的爹」這四個字掛在嘴邊,要教導孩子們自立自強,但婦人什麼都願意聽她的,唯獨在涉及到丈夫的事情時會格外偏執。在她的觀念里,她不是這個家的頂樑柱,唯有丈夫才是,即便這個人缺席了整整十幾年。
「此事當從長計議,」林淡嚴肅道:「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他不可能還是孤身一人,既已當了官,家裡有妻妾兒女都屬正常,你若貿貿然去了,得知他已另立門戶,又該如何自處?要我說,你且花錢雇一名行商幫你打探消息,稍後再言其他。你在此處已扎了根,有聲望、有人脈、有家財,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離開為好。在這裡,你是人人敬重的林娘子,去了京城,誰知道你是哪個?」
「你這話卻是說錯了,相公在哪兒,哪兒就是我和孩子們紮根的地方,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便是如此。你不了解我家相公,他最是正直,又對我情深義重,斷不會另娶妻妾。他不回來定然有他的難處,莫不如我帶著孩子們去找他,給他一個驚喜。」婦人言之鑿鑿地道。
林淡心知婦人已被那許秀才迷暈了頭,聽不進勸說,便閉口不言了。
婦人下了狠心,這回誓要找到相公,否則絕不歸鄉,便把房屋和田地都賣掉了,沒給自己和兒女留下一點後路。林淡勸了幾次無果,只能冷眼旁觀,臨出發前才提點道:「別的都可以不帶,但你公公婆婆的牌位,你和你丈夫的婚書,朝廷的嘉獎令,這三樣東西必不能丟。路上艱險,你一個弱女子,保護不了一雙兒女,不若花點銀子雇一支商隊送你們一程。」
婦人似乎厭煩了林淡的說教,並無回應,卻還是默默照做了。見她把婚書隨意放進包裹,林淡又道:「婚書和嘉獎令你藏好一些,我記得這兩塊牌位下面有活板,便藏在那處吧。沒了婚書,你此去的前程且是個未知數,沒了嘉獎令,立足也難,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婦人不耐煩地撇嘴,卻還是把公公婆婆牌位的底座抽開,把嘉獎令和婚書藏進夾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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