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 15 章

「為什麼?」楊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楊修文看看旁邊同樣睜大雙眸的楊桐與楊芷,沉聲道:「你外祖父三周年祭奠那天,書院弟子以及許多慕名而去的文士都已經到齊了,你三舅卻遲遲不露面。賓客們都等了兩刻鐘,他才酒氣熏天地從百花樓出來,還口口聲聲喚著妓子小名。」

百花樓是揚州極有名的青樓妓館。

想起當時賓客們議論紛紛的情形,楊修文臉色更沉,厲聲道:「真是醜態百出,把辛家的臉面全丟盡了。」

「不,不可能!」楊萱大聲叫道,「三舅舅不是那樣的人,定然是別人陷害他。」

辛氏忽地淚如雨下,瞬間淌了滿臉。

楊修文掃一眼辛氏,語氣譏誚,「如果是你大舅或者二舅,興許還有可能。你三舅就是一浪蕩子,哪裡用得著別人陷害,自己瞧見泥塘就自發自動地跳進去了。」

楊萱固執地說:「不是這樣,三舅舅最好了。」

楊修文不再理會她,沉著臉對楊桐道:「讀書便是為了明理知事,懂得三綱五常,倘或臉這些都不顧及,那麼只能落得眾叛親離不容於世。」

楊桐肅然應道:「孩兒謹記父親教導。」

楊修文緩了臉色,嘆口氣,「你們回去吧,我另外有話跟你們母親講。」

楊萱不情不願地回到玉蘭院。

她是真不相信三舅舅辛漁會在那種莊重的場合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那太荒謬了。

雖然按規矩來說,父親亡故,兒子要守孝三年,但是通常二十七個月就滿了孝期。

就是說,出了正月舅舅們就可以除服。

這期間足有九個月的時間可以飲酒作樂,三舅舅何必非得在奠禮的前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於夜宿青樓?

三舅舅從來就不是愚拙之人。

三年前,辛歸舟病故。

當時楊芷染了風寒不能出門,辛氏便帶著楊桐與楊萱到揚州奔喪。

三舅舅比辛氏小三歲,是辛歸舟最小的兒子,彼時雖已婚配,但未有子嗣。

辛歸舟在揚州頗具名望,前去弔唁之人絡繹不絕。

大舅舅辛農、二舅舅辛牧以及三舅舅辛漁帶著子侄輩站在靈前答謝賓客。

賓客們上完香,會對辛農與辛牧道惱,請他們節哀順變。

卻沒人搭理辛漁。

辛農與辛牧都飽讀詩書,考中過進士,但不曾入仕,就留在書院執教。辛農教授《論語》,辛牧專講《春秋》,記得弟子們敬重。

唯獨辛漁,連個秀才的功名都沒有。

別人紛紛談論說一畝好田裡長了棵歪苗。

楊萱聽在耳朵里,好奇地問:「三舅舅,你怎麼不像大舅舅那樣做個有出息的人,這樣別人也就願意跟你說話了。」

三舅舅點著她的鼻尖道:「一家人不能個個都能幹,總得有個不成器的。」

楊萱不懂。

三舅舅便嘆,「這樣別人心裡才舒坦。」

後來,三舅舅索性不在靈前守,而是帶著楊萱到處逛。

他帶她去看泡著毛竹片的水塘,告訴她怎樣打料、撈紙,把紙漿做成濕紙;他帶她去花房看茶花,彼時不到花期,茶花枝葉卻是繁茂,他告訴她怎樣讓一株茶花開出兩朵不同顏色的花;他帶她去鳥市,告訴她哪是畫眉哪是黃鶯,還告訴她八哥鳥要修剪舌頭才能學會說話。

楊萱走得累了,三舅舅將她抱在懷裡,用斗篷嚴嚴實實地包著。

他的懷抱溫暖而寬厚。

楊萱就問:「三舅舅,大舅舅和舅母他們都是裡面穿棉布衣裳,外面套著麻衣,你為什麼把麻衣穿在裡面,不嫌棄麻衣扎人嗎?」

三舅舅梗一下,低聲道:「我皮厚,不怕扎。」

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後,外祖父的棺槨入土,三舅舅曬的紙也好了。

楊萱與三舅舅一起將成紙一張張從烘壁上揭下來。

這就是原紙。

得到原紙后,再用排筆和毛刷將事先調好的塗液刷到紙面上,晾乾壓平,就得到漂亮的紙箋。

紙箋光潔如玉,隱約有好看的暗紋。

三舅舅笑著問她:「萱萱,你給紙箋取個名字,叫什麼好呢?」

當時水田衣正時興,三舅母就穿了件灰藍、青碧和湖綠幾色拼接而成的水田衣。

楊萱隨口便道:「水田箋。」

三舅舅和煦地笑,「好,就叫水田箋。」

這樣清雅的通達的三舅舅,絕不會不知道被家族逐出是怎樣的後果。

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就像前世的楊萱,縱然手裡捧著上千兩銀子,衣食無憂,可事到臨頭,誰有能給她撐腰,給她依靠,還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何況被除族,根本不可能帶走公中的半點財物。

三舅舅不曾有過差事,也不知是否藏有私房銀子,倘若兩手空空地出去,他又如何安身立命?

楊萱輾轉反側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兩眼烏青地跑去正房院。

辛氏正站在門口,低聲跟文竹吩咐早飯,瞧見楊萱,將手指壓在唇上「噓」一聲,「你爹爹連日趕路太過疲累,現下還睡著,你跟阿芷說聲,今兒上午就別過來了。」

楊萱點點頭,同樣壓低聲音道:「娘寫信給三舅舅,叫他來京都吧。大舅舅不要他,萱萱要,讓三舅舅住咱們家裡。」

辛氏驟然又紅了眼圈,哽噎著道:「萱萱真是長大了,總算你三舅沒白對你好。我稍後就寫信,三舅舅知道你挂念他,定然很高興。」

楊萱慢慢踱回玉蘭院,從長案最底下的抽屜里取出一隻小小的木匣子,匣子里裝著她攢下來的私房錢。

她跟阿芷一樣,從六歲起,每月都有二兩銀子月錢。她平常沒有花用的地方,最多就是趁春桃春杏出門的時候,讓她們帶回一把窩絲糖來,也不敢多買。再就是燈節或者廟會,自己做主買幾樣好玩的小物件。

這三年已經攢下來五十多兩銀子,倒是還有十幾隻過年得來的小小銀錁子。

合起來約莫六十兩。

如果辛漁來京都,十有八~九是不會在家住的,楊萱想把這些銀子送給三舅舅,兩個人省著點花用,用上三五年不成問題。

打算好,楊萱稍微安下心,鋪開一張裁好的宣紙,準備替三舅舅抄卷《金剛經》以保佑他不被邪祟入侵。

而此時楊修文已經起了身,正與辛氏一道吃早飯。

辛氏便提起楊萱,「……最近懂事許多,你不在家的時候,就指望她跟阿芷陪我解悶。剛才也說,要寫信給三舅舅,讓他住進咱家。我也是這個想法,不如讓三弟進京,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楊修文嘆一聲,「三弟真是太令人失望了,當時揚州有頭有臉的文士都在場,知府老爺也派了門客過去觀禮,還有秦銘。他路經海陵,特特趕了去。真是顏面盡失啊……你寫信吧,他要是想來就過來,給他尋處安身之地。」

秦銘也曾在白鶴書院就讀,跟楊修文和辛氏都認識。

辛氏便問:「秦銘去海陵幹什麼?」

楊修文道:「他近日得了鹽運使的差事,正視察淮南鹽場。具體的,我不便多問。」

鹽務向來是朝中之重,鹽運使又是個肥差,楊修文避嫌也是應該。

辛氏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遲疑著問:「秦銘是不是跟隨了靖王?」

啟泰帝年事已高,精神不濟,今年開春將六部交給了幾位皇子掌管。太子負責吏部與兵部,而靖王負責的就是戶部。

若非自己人,靖王怎會允許秦銘掌管油水這麼足的差事?

楊修文未答,卻也沒有否認。

不否認就是默認了。

辛氏心裡有數,低聲道:「中元節時,阿萱曾問起太子,她說太子雖暴戾,但當今聖上相信他,願意將江山交給他,咱們身為臣民,也只能順服。我聽著也有幾分道理,太子已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倘或更改,於黎民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

楊修文搖頭,「瑤瑤,這事兒勢在必行。當年岳父在世時,跟靖王有過協議,岳父合書院之力助靖王登基,靖王則應諾以後立白鶴書院為江南第一書院。這次,大哥還告訴我一件隱秘之事……」四下張望番,聲音壓得更低,「當時岳父並沒有答應,可他送靖王出門正好遇到高旻寺的高僧法證大師,法證大師說靖王頭頂有紫氣閃現。」

紫氣東來是祥瑞之兆。

辛氏默然,隨即又道:「但聖意已決,而且張皇后故去已有十年,中宮始終空虛,可見聖上對張皇后仍未忘情,又豈肯輕易廢黜太子。我倒是覺得,不管是太子即位或者靖王,只要能恪守本心為民請言,已經不辜負父親當年的教導了。」

「話不能這麼說,白鶴書院現有弟子不過八十餘人,而南麓書院每年弟子逾二百之數,難道瑤瑤不希望看到白鶴書院超過南麓書院,成為江南書院之首,將岳父的心血發揚光大?」

楊修文放下手中碗筷,起身拍拍辛氏胳膊,「瑤瑤安心養胎,這事交給我,後天面聖,我打算講《大學》。」

「師兄,」辛氏隨之起身,「為人君止於仁,可為人臣也要止於敬啊。」

楊修文頓一頓,「瑤瑤,朝政之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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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娘斂財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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