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楊修文冷眼看著她,「瑤瑤這話什麼意思?我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難道他們不曾喚你一聲母親?」
辛氏自知失言,卻並不理虧,仍是沉著臉道:「阿桐跟阿芷的確喚我母親,我是視他們如同己出,可萱萱畢竟是我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師兄莫非忘了,當初為了孩子,我們請過多少名醫,拜過多少神佛,我又喝過多少苦藥,這才有了萱萱……如果師兄不肯替孩子們著想,還有肚子里這個,我辛辛苦苦生出他們來幹什麼?」
楊修文面色緩了緩,溫聲道:「瑤瑤,你自幼飽讀詩書,並非那些市井粗婦。你當知道,古往今來,多少清官能吏名垂青史,不都是因為忠義兩字?我雖非帝師,可每月都有機會得見聖顏,理應趁機勸服聖上另立明君,為天下人造福。豈能因為一己之私碌碌無為泯然眾人?」
辛氏賭氣道:「你想名垂千古,可我不想,我也不在乎那些身後虛名,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活著。」
楊修文怔怔地看著她,眸底露出濃濃的失望,「瑤瑤,你變了。」
辛氏剎時落了淚,可思及今天是大年初一,怕不吉利,立刻又拭了去。
等到吃飯時,楊萱仍瞧出辛氏面色有異,關切地問:「娘是不是有些累了?」
辛氏勉強笑道:「昨兒睡得遲,又被鞭炮聲吵著,沒睡踏實。」
楊萱明白,睡眠不足確實會讓人心煩意亂面色憔悴,並不疑有他。
楊芷也道:「昨天的鞭炮聲的確太響了,我估摸著將近四更天才消停。吃過飯,母親好生歇個晌覺吧。」
姐妹倆溫言軟語地相勸。
楊萱生得嬌美,乖順可愛,楊芷生得溫柔,端莊大方。
楊萱固然是她懷胎十月所出,可楊芷也是守在她跟前養了十多年,平日里多在她膝前侍奉,且對楊萱頗多忍讓。
看著眼前這對花骨朵一般漂亮的姐妹花,辛氏悲從中來,卻拚命壓下了,溫聲道:「方才我問過你們爹爹,他應允你們去燈會賞燈,你們想與秦家姑娘一道嗎?」
楊芷溫柔地笑,「秦家姐妹待人很和氣,而且非常有禮數。」
那就是想了。
也是,她們平常養在內宅,連前院都很少出,只兩個人說話解悶,能有個玩伴自然是萬分歡喜。
辛氏笑道:「現在還早,等過個三五日,你們寫封信過去。」
正月初五,楊萱執筆給秦家姐妹寫了信,告訴她們可以一道去賞燈,隨信又附上幾張那日秦笙雖然沒有挑中,但楊萱認為還算不錯的花樣子。
轉天秦笙就回了信,還遣人送來她做的梅花餅。
梅花餅自然是做成了梅花狀,花心處用紅筆點了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裡面的餡料里竟然放了真的梅花瓣,酸酸甜甜的非常可口。
楊萱讚嘆不已,頓時生起做點心到底念頭,於是寫信詢問秦笙做梅花餅的方子。
秦笙回復得詳細,告訴她麵皮應該加多少水,多少面,幾隻雞蛋,放幾兩白糖,又瘦梅花瓣採下來之後,先清洗乾淨,然後晾乾,用糖漬起來,約莫兩三天就能用,到時摻進豆沙餡子或者紅棗餡里就可以。
楊萱迫不及待地就要嘗試。
幸得家中紅梅已開,她與楊芷踮著腳尖忙活一個多時辰採得了一小籃梅花瓣,將裡面雜質挑出來,換過三次水,攤在竹篾子上控掉水晾著。
屋裡熱,不過半天功夫已經干透。
楊萱尋一隻青花瓷罐,裡面鋪一層梅花瓣灑一層白糖,最後用皮紙封口,再拿麻繩繫緊備用。
兩天後,梅花瓣果然漬好了。
楊萱將廚房裡人都打發出去,開始和面做餅皮,楊芷跟著在旁邊打下手。
兩人都是頭一次,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忙活了大半天,足足糟蹋了一盆面外加半斤雞蛋半斤糖,也沒有和成光滑柔軟的麵糰,反而弄得滿頭滿身都是面。
眼看著又到了做飯的辰光,楊萱不能再占著廚房,只能灰頭土臉地走到二房院,沮喪地說:「和面太難了,明明我就是按著阿笙說的,兩杯水和兩瓢面,怎麼黏黏糊糊地和不成呢?」
辛氏道:「杯子還有大有小,許是阿笙說的是酒盅,你用了茶杯。」
秦嬤嬤聞言,哭笑不得,嘆道:「哎喲我的太太,水跟面就是個大概份量,和面的時候要用手攪著,感覺軟了就少加點面,感覺太硬就滴兩滴水,沒有一杯一杯往裡添的。」
辛氏苦著臉道:「我沒下過廚房,不懂得這些」,側頭對楊萱道,「下次和面你叫王嬤嬤或者秦嬤嬤在旁邊看著。」
楊萱無奈地點點頭。
好在她和的那一大盆面也沒糟蹋,管廚房的王婆子往裡再加了一瓢面,揉成麵糰,烙出來十幾隻麵餅。
因為裡面放了雞蛋跟糖,竟是出人意外的香甜可口。
而那罈子梅花瓣,可以用來泡水喝,別有一番滋味。
楊萱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告訴秦笙。
秦笙笑得差點喘不上氣,將做梅花餅的步驟一條一條寫得更為仔細,還特意送給她兩套面點模子。
一套刻著桃花、蘭花、菊花和梅花等四時花卉,另一套則刻著蓮蓬、雙魚、壽桃等六樣吉祥圖案。
模子用棗木刻成,紋路清晰勻稱,非常精緻。
楊萱本不想再嘗試點心了,可看到這兩套模子,又重新燃起鬥志,叫了王嬤嬤在旁指點。
王嬤嬤沒讓她做點心,先教她做最簡單的饅頭。用面引子和面,然後在火盆旁邊放置兩個時辰,等面發開之後揉成團,揪成劑子,塞進模子里磕出來,最後上鍋蒸熟。
當天晚飯的主食就是楊萱做的花式饅頭。
雖然不太成功,但也能入口。
楊萱張羅著要送給秦笙嘗嘗,被楊芷攔下了。
轉眼間就到了上元節。
上元節闔家人要聚在一起吃湯圓,而燈會便從正月十六到十八,一直持續三天。
秦楊兩家約定好十六那天晚上賞燈。
天剛擦黑,秦家的馬車就來到楊家門外。
來人除了秦銘夫妻以及秦笙姐妹外,還有秦銘的長子秦淵夫妻以及秦笙的庶妹秦笛,滿滿當當坐了兩車。
楊家中,辛氏怕擁擠,自然是不去的,楊修文囑託秦嬤嬤和文竹在家裡好生伺候,他則帶著楊桐兄妹三人一道前往。
京都燈市有好幾處,其中最繁華的要數東華門外的燈市,這裡也離楊家最近。
馬車剛走到椿樹衚衕便已經寸步難移,街道兩邊儘是拖兒帶女扶老攜幼的人群,一個不小心就會衝撞到路人。
楊修文對車夫張奎道:「就停在這裡吧,反正距離不遠,我們走過去就行,你找地方把馬車停好,別礙著人走路。」
楊桐從車轅上跳下來,將楊芷與楊萱順次扶下車。
這空當,秦家人也盡都下了馬車,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往東華門走。
走不多遠,就見天空驟然明亮起來,如同白晝。
拐過彎兒,迎面便是一座兩層樓高的燈塔。左邊是一條飛舞著的巨龍,右邊則是展翅的鳳凰,在龍鳳花燈四周,掛著近百串九子連珠宮燈,一層層傾瀉下來,宛若銀河之水降臨人間,璀璨絢爛,美輪美奐。
楊修文頷首嘆道:「太過奢華了,今歲花燈較之去歲更見張揚。」
秦銘笑道:「上千兩銀子堆起來的,自然不比往昔。」說罷,指著路旁掛著聚朋匾額的酒樓對眾人道:「我與楊大人約了同窗知交在此飲酒。你們自去賞燈,回去時到酒樓找我們即可。」
楊修文囑咐楊桐,「你好生照看妹妹,若是走散了也別慌張,就朝燈塔這邊走,旁邊就是酒樓。」又問楊萱,「記住沒有,千萬跟緊哥哥,倘或跟丟了,就到這裡來,或者……」伸手指了路邊穿著罩甲的軍士,「那些人都是京衛,專門維護秩序,也可以報上爹爹的名諱,央及他們送你過來,爹爹自會答謝他們。」
楊萱乖巧地點點頭,「記住了。」
楊修文伸手摸摸她齊整的髮髻,又攬著楊芷肩頭問道:「阿芷記住了嗎?」
楊芷笑道:「爹爹放心,我會照顧萱萱。」
楊修文笑笑,與秦銘大步走進酒樓。
秦淵成親剛半年,小兩口正好得蜜裡調油的時候,已經商量好要去吃小食,便先行離開。
秦太太牽著六歲的秦笛,也將楊修文適才的話囑咐了秦笙姐妹一番。
幾人便一同走進人堆兒里。
街道兩邊的店鋪也都掛出了花燈以吸引行人駐足,有些還出了燈謎,如果猜對了,就可以贏得一盞花燈或者進店挑選一樣指定價格的物品。
楊桐連接猜中了好幾個,頓時來了興緻,索性站在路旁絞盡腦汁地猜謎。
楊萱對猜謎沒興趣,就跟秦笙閑話。
秦笙道:「你不用著急,我剛開始學做飯的時候也鬧出過許多笑話,還差點把廚房點了。」
楊萱詫異地問:「你自己會生火?」
秦笙笑道:「慢慢學的,別人生火不容易掌握火候,索性就自己生火。」
楊萱伸出白嫩纖細的手瞧了瞧,皺著眉頭問:「你不怕弄髒衣裳,弄髒手?」
秦笙道:「仔細點兒就不會,我喜歡鼓搗飯菜點心,但是不經常做,我娘怕我糙了手,說姑娘家手太粗糙不好看。」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隨著人流慢慢往前走,不多時走到賣雜貨的攤位旁。
楊萱最喜歡逛雜貨攤,往往能買到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當下就拉著秦笙近前去看。
攤位上東西琳琅滿目,有針頭線腦、有香囊手帕、有胡粉胭脂,還有孔明鎖、九連環等小玩意兒。
楊萱買了一套十二根的繡花針和一隻手掌心大小的西洋鏡,最後又取過花樣子一張一張翻看著。
秦笙湊上前,兩人嘀嘀咕咕地分別選中三張好看的。
楊萱問過價錢,從荷包里抓出一把銅錢,數出來二十文交給攤販。
攤販遞給她一隻小小的南瓜燈,「姑娘留著玩兒。」
南瓜燈只拳頭大,裡面短短一節蠟燭,倒是可愛。
楊萱笑問:「大叔,您那裡有沒有火摺子,我想提著照路。」
正月十六月亮圓得像是銀盤,再加上周遭俱都是點燃的花燈,亮得近乎白晝,哪裡用得著照路?
攤販知其是孩童心性,並不說破,爽快地掏出火摺子,將蠟燭點上,又叮囑道:「提的時候平穩些,別歪著免得燒了外頭的紙。」
楊萱謝過他,將南瓜燈提在手裡,樂呵呵地說:「小時候家裡不讓出來看燈,我爹就把花燈買回家,讓我提著滿院子瘋跑。」
秦笙笑道:「還小時候呢,現在也沒長大啊,等長到十歲才真正算大。」
楊萱剛才想起了前世,自從成親,她就再沒點過花燈。
時隔多年,再度提著花燈,不免心有感觸。
可她卻無法解釋,只笑著狡辯:「我也只差半年就十歲了,說小時候也不為過。」
秦笙笑笑,「你倒是喜歡說話,你不知道阿箏,她最是沉悶,可以獃獃坐上大半個時辰不開口,我跟她在一起要憋悶死。」抬頭,忽然指了上空,「看,好漂亮。」
楊萱隨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卻是路旁搭的竹架子,上面掛著一盞約莫半人高的走馬燈。
走馬燈用極輕薄的素絹做成,裡面繪著穿彩色紗衣的絕色女子,走馬燈緩緩轉動,那女子或當風而立或執扇掩面或者花中撲蝶,就像活了似的。
恰有北風吹來,走馬燈搖搖晃晃,燈內女子也隨之搖晃不停,引得眾人驚呼不已。
楊萱莞爾一笑,無意中回頭,正瞧見燈市入口處那座兩層樓高的燈塔被風吹著,也是搖晃不停。
而且隨著北風漸急,那碩大的巨龍搖搖欲墜,彷彿下一刻就要倒下來似的。
楊萱大驚,連忙扯扯秦笙衣袖,「那燈塔會不會倒了?」
秦笙不以為然道:「不會,燈會年年搭建燈塔,工匠都是做熟了的,非常有經驗,肯定倒不了。」
「可是看著挺嚇人的。」楊萱緊緊皺起眉頭。
好在,沒多大會兒,風漸漸小了,燈塔隨之停止搖動。
楊萱長舒一口氣,可馬上就想起,前世,燈塔是倒過一次的。
而且就是被風吹倒的。
她記不起具體是哪年了。
好像是因為辛氏生病,楊修文在家裡照顧辛氏,沒有人帶他們兄妹三人出來。
燈塔倒塌引起火災,燈會上燒死以及踩死許多人,還有不少傷了胳膊傷了腿的。
此時的夏懷寧正站在燈塔下面,一面擺了個賣筆筒、筆山等竹刻的小攤位,一面耐心地等待著燈塔的倒塌。
他比楊萱年長,有些事情記得更加清楚。
前世,就是在啟泰十九年的正月十六,因為燈塔底層毛竹斷裂,也因為當時北風太大,燈塔轟然倒地。
當時司禮監的行走太監范直正在燈塔下面,是蕭礪一把將他推開,救了他一命。
後來,范直成為權勢滔天的御前大太監,而蕭礪從此平步青雲,從名不見經傳的錦衣衛校尉一躍成為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
這一世,夏懷寧也想飛黃騰達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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