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薄番四
天一山腳下,今兒的小屋很熱鬧,擠了王大嬸一家,還有兩個鄰居,幾個小孩。
據說是王大嬸仁厚善良,經常給小孩買吃的,幫著鄰居做些力所能及的,所以喜歡她的人很多?
只要給些幫助,就是仁厚善良,會被人尊敬喜歡嗎?
那為什麼當年他給人送吃的,喝的,金銀財寶,只被人怕,從來沒有半分喜愛和感激呢?
他聽人提起過,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在人最需要的時候幫助,才會被人打心眼裡感恩,為了報答,可以做任何事,即便是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找到了一個鬧飢荒的村子,給他們吃,給他們喝,只要是他們想要的,無論什麼他都可以弄來,金銀財寶,女人,權利,任何東西。
然而那些人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索要更多的東西,越來越貪,貪到他厭惡,所以全都殺了。
凡人便是這般愚蠢的東西,不,應該說生而為人,無論是修道者,還是俢魔,皆貪婪,自大,狂妄,怕死。
為什麼折清那麼幸運,他拚命找都找不到的東西,折清那麼容易便擁有了?
他的姑姑,肯為了他放手一搏,那個叫余玉的小姑娘,才元嬰巔峰罷了,居然也敢來送死。
為什麼他們都願意為他犧牲自己?
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即便是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和折清,到底差在哪裡?
「你們都出去吧,我想和王大嬸單獨聊聊。」他將神念收回來,面色平靜道。
床邊一應人等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放心,還是王大嬸的兒子沉不住氣,率先問道:「我娘到底得了什麼病?能治嗎?」
這個人靠不靠譜啊,隨便看幾眼,沒有摸脈,也沒有望聞問切,什麼都沒做,又這麼年輕,真的能治嗎?
衾薄眯眼,渾身氣勢一沉,登時壓的眾人齊齊後退一步,心臟猛地砰砰直跳,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花晝看氣氛凝重,連忙打圓場,「可能是咱們人太多了,影響兮狳判斷,咱們先出去吧,等兮狳說好的時候咱們再進來。」
她還安撫似的拍了拍兮狳的肩膀,「不要緊張,慢慢來。」
她以為是人太多給兮狳的壓力,殊不知有壓力的是旁人,只不過那氣勢沒有壓到她身上,所以她沒有感覺而已。
出了門才發現大家面色不對,都有些陰沉和后怕。
「太恐怖了。」
「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
「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花晝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麼?」
是病太嚴重了嗎?嚇到他們了?
王大嬸的丈夫,劉大伯臉上凝重,「花晝啊,你從哪撿來的人?有沒有調查清楚人家的背景?」
花晝眨眨眼,「在山腳下撿的,當時他快死了,我就順手救回來了。」
沒有說具體的,比如他拿著劍,差點刺到她等等細節,怕劉大伯擔心。
劉大伯湊過來,小聲在她耳邊說話,「你有沒有懷疑過他是妖?」
???
花晝心中一驚,「為什麼這麼說?」
劉大伯沒有隱瞞,「他的眼神……」
他搖頭:「眼神不對。」
怎麼不對他也說不上來。
花晝有點懂了,原來是這方面啊。
其實她也覺得兮狳的眼神不對,就像睥睨天下,俯視眾生的神一般,看人看物皆像看螻蟻,沒有感情,冷漠,疏遠。
她一開始不敢靠近他,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被那雙過於寒的眼神盯到,後來住一起之後才發現他沒想象中那麼危險,甚至還有一點點病弱,需要人照顧。
這照顧著照顧著,便沒了那股子忌憚,過分疏離,反正慢慢是好了,敢在他面前提一些大膽的建議,比如讓他去救人。
他一開始的態度應該是不想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又肯了。
窗戶沒關嚴,花晝透過縫隙看裡頭,依稀還能瞧見兮狳的背景。
「他呀,其實就是面冷心善。」
屋內的衾薄聽到了,隻眼尾掃了掃,便又將視線放在王大嬸身上。
他不懂醫,也看不出王大嬸得了什麼病,但是他曉得王大嬸的體內經脈堵塞,瘀血遍地皆是,肥胖大腹,是有積水堆著,只需將其排出來便是,對於他現在的道法來說,簡簡單單,很容易便能做到。
但是他不會白做,他有一件事一定要問清楚。
「你是怎麼做到的?」
王大嬸一愣,渾身病痛已經折磨的她虛弱了許多,加上前段時間說這人壞話,現下心裡很虛,一直老實著,連抬頭看他都不敢,突然聽著問話,獃獃抬頭,眼前一片模糊,依舊什麼都看不清,耳朵似乎也出了問題,聽的不那麼真切。
什麼怎麼做到的?
是她聽錯了,還是如何?
衾薄冷著眼,又問了一遍,「你是怎麼做到讓花晝對你一心一意,心甘情願放棄所有救你的?」
花晝很想救王大嬸,說了很多她的情況,眼睛不好,耳朵也不行了,腿腳腫的厲害,他問如果必須用她的眼睛和耳朵,腿腳換王大嬸的,她願意嗎?
花晝猶豫了許久,半響才說,她的命是王大嬸救的,如果沒有王大嬸,她小時候就死了,所以她願意。
沒了眼睛,耳朵,腿腳,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寧願放棄自己小命也要救,王大嬸到底使了什麼手段?
「這個呀。」王大嬸似乎恍然大悟,她本就是個樂觀的性子,提起花晝來,登時開了嗓子,話題一下子多了起來。
「還是花晝懂事,小時候撿她回來的獵戶死了,她一個小孩子,也沒人照顧,家裡經常不開灶,小孩餓的瘦的啊,一身的骨頭,我瞧著可憐便給些飯菜。」
「這孩子是個懂得感恩的,那天晚上不是下雨了嗎?我沒來得及回家,那孩子把我家娃曬的書啊,衣裳啊都收回了家。」
「本來就在隔壁,每次也不白吃,要麼幫著趕羊趕牛,要麼幫著餵雞餵鴨,衣裳上趕著洗,這麼好的孩子我哪捨得不管,這一管就是十幾年,後來她跟村裡的獵戶學了打獵的本領,賺的錢一半都給了我,我就是她半個娘。」
「也是她自己的造化,她要是好吃懶做,那我肯定幫不來的嘛,我自己也要生活,也帶了幾個孩子呀。」
「這個事還是要看雙方的,我幫了她,她知道感恩,這才有的後續。」
衾薄蹙眉,「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啊!」王大嬸心中疑惑。
不這麼簡單還要多複雜嗎?
「那為什麼我曾經幫過一群難民,給他們吃,給他們喝,到頭來他們要的更多,貪得無厭,人人都想家財萬貫,當權貴?」
「就沒有人想著幫你減輕些壓力嗎?」
衾薄搖頭。
「那你後來怎麼做的?繼續給嗎?」
衾薄點頭。
他確實給了,再後來他們還想要如他一般的法力,想成為仙人,把他徹底惹怒,才動手的。
王大嬸一拍大腿,「這就對了,問題就出在這裡。」
「他們都是難民嘛,聽你的意思非富即貴,一定是剛開始沒什麼能回報你的,後來你給的太多了,人就像狼似的,一直給一直給,就算本來是好人,也被你給成壞人了,都是你慣的。」
「不能一直付出,沒有回報你會累,他們也會養成習慣,人人都想不勞而獲,天上掉餡餅,久而久之,這還能有好的嗎?」
「你可以幫他們,也要看他們值不值,如果他們不懂得感恩,便沒必要再救下去,不值當。」
衾薄眯起眼,「所以救人也是要看人的?」
「自然啊,只能幫懂得感恩的,不懂得的,你對他們再好也沒用,天生的白眼狼。」
衾薄垂眼。
也就是說,幫人不僅要雪中送炭,還要看這個人品行如何?
「小大夫啊。」說了這麼多,其實她只有一個目的,「我的病如何?還有救嗎?」
便是討好小大夫,好叫他安心給她治病。
衾薄回神,兩根指頭并行,陡然在她肚腹之間點了一下,王大嬸登時半做起身,趴在床榻上吐了起來。
嘔吐聲不斷,屋裡一陣血和酸臭味,外面的人聽到動靜,連忙奔了進來,著急的過去扶王大嬸,人太多了,花晝擠不過去,正好瞧見衾薄出了門,便連忙追過去問,「王大嬸怎麼樣了?」
怎麼感覺比先前還嚴重了?叫她多少有些忐忑。
「她沒事了。」
兮狳正坐在廊下,端起杯子喝水,指尖微微顫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感覺他今天有點不對勁。
「你怎麼了?」她湊過去問。
兮狳輕輕搖頭,「我沒事。」
面色還是一如既往,可能是剛剛施針或者見血了手抖吧?
花晝急著去看王大嬸,沒有在意,叮囑他外面風大,注意保暖便又進了屋。
她走後衾薄一個人在原地坐了許久許久,一直到幾個剛從山上摸魚回來的小子們打破了平靜。
每個人都背著一個魚簍,似乎滿載而歸,一邊打鬧,一邊趕路,笑臉肆意的仰著,很開心一般。
衾薄歪頭,看向桌子上擺放的水果。
他突然揚聲,喊那幾個少年過來,那幾個少年淳樸,雖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還是乖乖的跑來。
衾薄一人給他們拿了一個蘋果,「天氣熱,吃個水果解解暑。」
那幾個少年不認識他,但是認識花晝,這裡是花晝的家,略微猶豫片刻,還是收了下來。
平白收別人的東西不好意思,其中一個少年從背簍里拿出一條魚,用草繩子拴著給他,「這是我抓到的魚,熬鯽魚湯可好喝了,你拿回去嘗嘗看。」
有他帶頭,其他少年也紛紛效仿,不一會兒衾薄腳下便墜了四條魚,那幾個少年走了,獨留下衾薄一個人坐在廊下沉思。
沒多久又一個老者過來,他請人喝茶,那老者連連道謝,但也僅此而已了。
再後來遇到一個小伙,小伙喝了茶,心安理得離開,連句謝都沒有。
最後是個孩童,一直盯著他脖間的玉看,他將之取下來給了那個小女孩,小女孩很開心,臨走前突然叫他伸出手。
他照做,那小女孩在他手心裡放了一顆糖。
糖用油紙包包著,油紙包是彩色的,小女孩臨走前一直說很甜的,叫他嘗嘗。
他沒嘗,盯著那顆糖瞧了許久,心中逐漸有些明了。
原來王大嬸說的沒錯,有些人懂得感激,有些人便是白眼狼,白眼狼不值得幫,懂得感激的人才能幫第二次。
因為被回報的時候,心裡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他給的東西多,回報便多,給的幫助少,回報也會少,難怪折清會說,他願意為了別人死,所以別人也願意為他而死。
真是神奇的關係。
不懂的便如霧裡看花,如何也摸不透,看懂了之後便會發現,其實很簡單。
是的,很簡單。
衾薄想起什麼,面色漸漸變得難看了起來,最後猛地一掃,將桌上的所有東西盡數推去地上,摔了個粉碎。
陶瓷碎裂的聲音不斷響起,驚到屋裡正在打掃的花晝,她想了想,將手裡的活計丟下,抬腳出了門,一眼便見兮狳踩在陶瓷碎片上,一隻手上儘是血。
她連忙奔過去,擔心問,「怎麼了?」
兮狳回頭,一雙眼失了往日的冷淡,有些瘋狂,裡頭燃著火點,「人和人之間便是你對我好,我便對你好,如此簡單而已,這麼淺薄的道理連小孩子都懂,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沒有人教過我?」
他出生在一個聯姻的家族,家族世代都有元嬰期,唯獨沒有化神期,於是家族決定找一個同樣優秀的女子和自己本族最優秀的男子成親,如此他們的後代只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那女子心高氣傲,想有更高的成就和修為,不願意成親,奈何架不住族人,勉強答應了。
他們很快有了個孩子,但是父母之間沒有愛情,母親又一心向道,不甘於平凡。
父親忙於家族事物和宗內的種種,更抽不出時間,小孩有人生,沒人養。
他什麼都靠自己摸索,父母只管他的修為,旁的一概不理,下人管不住他,於是他越來越無法無天,終有一天闖了大禍。
他被關押了,那年他才多大,記不清了,反正很小,一口氣被關了十年,最需要引導的時候每日都在思過崖,一個人都沒有,他會自己和自己說話,或者想一想他的小夥伴。
再後來他出來了,但是那天一個來接他的人都沒有,沒有人在乎他,只有一個他平時看不上眼的老奴打理他的事物。
給他安家,告訴他最好不要回去了,因為那個家又有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會頂替他,成為萬劍仙宗和家族的第一個化神期。
他不甘,他憤怒,然後便將他們一個一個都殺了。
他那個弟弟,爹爹,和娘,一個都沒剩,包括那個老奴。
因為他年紀大了,沒辦法帶上他,他留下肯定會死,不如死在他手裡。
逃亡路上每日疲於應付,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事迹,叫他魔頭,到達人人喊打的地步,所有人都在通緝他。
為了活下來,他學了很多生存的技能,偽裝,換身體,最後還是被抓了。
再然後便是到了魔界,魔界是個以武為尊的世界,只需修為到了,狡詐到了,旁的無需在意,他便如此活了萬年。
這萬年來也數次想擁有折清擁有而他沒有的東西,很可惜,都失敗了,叫他到現在才懂一些小孩子都懂的東西。
「為什麼生了我,卻又不教我?」
「爹娘不教我,老奴不教我,折清不教我,宗主也不教我,他們所有人都不教我。」
「他們就是覺得我不配。」
他突然笑了,笑的很開心。
「但我還是懂了。」
原來如此簡單罷了。
你對我好,我便對你好。
要兩個人互相的,都懂得感激才是,缺一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