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風 翠城
辛氏邑城外有個小草坡,草坡上建有三兩間棚屋子,相鄰是一處深水潭,因此草坡四周水霧瀰漫,花草繁盛。微風吹拂,繾綣旖旎。這是來往辛氏的必經之處,
草坡上的棚屋子是一家農戶自設的茶攤,從早到晚迎來客往,是家裡的主要生計來源。此時,音喜正安閑自在的坐在攤前飲著茶,她在此處已經坐了大半日的時間,整整續了兩大壺茶水。從前,音喜很不解人族的嗜茶愛茶,只瞧著那黃橙橙的玩意,哪比得上北域神族的合澤仙露來的甘醇馥郁。梁右臾幾次為她煮茶添水,都被她以極度嫌棄的目光給拒絕了。
今日天未亮,音喜在無人的集市裡被一陣陣神秘的香氣給吸引到這茶攤前。
初嘗,覺得這茶香清冽芬芳,確實與眾不同。再嘗,頰齒留香只覺回味無窮,如此竟有些不舍離開了。於是她在這一坐,便就坐了大半日,現下時近日中,她也沒有想走的意思。
音喜如此,茶攤老闆自是樂不可支,自家攤前坐了這麼個美人,坐下喝茶的人可是比平日多了許多,很顯然,大多茶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茶攤老闆樂的不說破,音喜自是不知,因為她還沉浸在茶香里無法自拔。
直到茶杯見了底,茶攤老闆樂呵呵的,提著壺為音喜續第三次茶,幾縷溫熱輕煙升騰,攤前的美人兒頷首道謝。
這時,鄰座之人閑聊的聲音飄忽入耳,依稀聽到是有關楊家的事情,音喜側頭望了眼。鄰座是一男一女,那男子偶然看到音喜投來的目光,想她好奇,心中便有些得意的意思,一時沾沾自喜,聲音不自覺又高了些,繼續道:「吳嬸她婆婆有痴獃之症,因小兒子幼時丟在了那不歸林中,因此時常蹲坐在城門口望著那方向......」說著他望了眼「不歸林」的方向。
女子嘆了口氣,「吳嬸也是心大,放著老人家在城外也不管不問,現下人丟了不報官反去楊家鬧。」
男子冷笑一聲,「前兒才有人說見著那老人家跟著楊家姑娘入了那林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楊家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那麼一大攤子事,誰還管得了他們。」說著前傾了身子,放低了聲道:「其實吳嬸早就嫌她婆婆累贅,他們不報官反去楊家鬧,無非就是想撈一筆,你且看著吧,楊家若是不出錢打發他們,這件事也會不了了之的......」
「要說心狠,誰也比不上那吳......」
音喜呷了口茶,想必他們口中這個痴獃的婆婆就是那身死在「不歸林」中的老人家,也不知是誤入了林子,還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口中的家人不去想法子尋人,反而想趁此機會撈一筆錢財,果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音喜輕蔑的冷笑一聲,這就是人族。
他們口中的楊家之禍,音喜也已知曉,要知道楊家走水那日,除了楊曉意不見蹤影,就連梁右臾也被梁父關了禁閉。對於楊家、梁右臾來說,諸多麻煩接踵而至,只不知那小子會如何處理呢。
音喜閉目淺笑。
思緒飄忽間,一陣微風帶著一絲熟悉的氣息從她面前拂過......
音喜警覺的皺了眉,隨即猛地睜開雙眼緊張的四處張望,眼神迷茫。音喜古怪的舉動吸引了旁人目光,讓人不自覺的跟著她望去。
自然是什麼也沒有。
音喜收回目光,凝神又坐了一會兒。細細回味那抹氣息,陌生又熟悉,方才分明與自己近在咫尺,她緊張的不敢再動彈,屏息靜氣,直到那氣息再次出現。
霎時,她凜然的銳氣直指遠處,在那裡!音喜心中狠狠的震動了一下,終是被她抓到了些蛛絲馬跡。她匆匆放下銀錢,快速向氣息所在的方向走去。沿著氣息所在的方向,她漸漸遠離了辛氏邑。
天色晴好,音喜原本好好品著茶,卻在漫漫茶香中,猛然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她很清楚,那是陌酉的氣息。
在人族之地,居然出現了陌酉的氣息!
究竟.....是什麼......音喜緊張的雙拳緊握,指甲嵌進肉里也不自知,沒人能理解她此時的焦慮和忐忑。
這氣息雖十分微弱,但確確實實存在著。對於熟悉陌酉的她來說,那絲氣息就像有形的炊煙,無需看到實體,自己就能尋著它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她顧不得多想,只憑著直覺追隨著那絲氣息一路跟來。氣息猶如遊絲,時而出現時而又癮滅,音喜緊緊跟著那絲氣息,一絲一毫不敢懈怠生怕跟丟了。
然而
最終還是跟丟了。
直到那一絲氣息徹底消失不再出現,音喜才停下來,出神的望著前方荒涼的遠方。
「再走下去,該要走出青要了。」音喜身後一女聲響起,語調溫柔。
音喜並未回答,她知道身後之人已經跟著她好一會兒了。她緩緩低了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再往前是哪裡?」語調平靜。
身後女子深吸一口氣,柔聲道:「西風。」
音喜低眉而笑,淡淡「哦」了一聲,回身離去。
辛氏邑,衙署後院里。
十數株桂樹安靜地矗立在陽光下。
院中的桂樹叢擁著一方老青石矮几,矮几旁搭著幾塊軟墊,軟墊都是用蒲草纏著桂花瓣紮成,蘊著淡淡的桂花香。
很舒適閑靜的地方,再過不久就是桂花盛放的時候,每逢花期,別院里必定滿園飄香。坐於軟墊,背靠桂樹,桂花飄香間就上一盞茶,倒別有一番滋味……
梁山不知從何處得知梁右臾偷偷闖入「不歸林」中,一氣之下將梁右臾禁足在書院里,還派了數十人守在院中。這兒向來靜謐,不像前堂那般有人氣,就算是過年,這兒也沒如此熱鬧過。不過今天不同,今日書院里除了蟲鳴鳥叫和家奴小海推門的吱呀聲,再聽不見其他嘈雜多餘的聲響。
小海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經過一個多月的禁足后,梁山終於下令解禁。
而壞消息卻是失去了楊曉意的行蹤。
楊家大火那日,梁右臾被突如其來的兵士給擒回了衙署,千方百計使了法子讓人帶話給城外的小海后,便在書院中渾渾噩噩的待到現在。那日除了帶話給小海之外,還交代了他務必時刻掌握楊曉意的動向。哪知道,早在當日,就已經沒了楊曉意的消息。小海只知道在楊曉意得知她和梁右臾的婚期后,連城也沒進就偷偷溜了。
楊家發生如此禍事,在當時的境況,梁右臾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讓楊曉意先離開,心急之下胡亂謅了句話帶給小海。果然還是如他所料,楊曉意寧肯離家也不願與他成婚,他無奈的一笑,思及楊家之禍便又問道:「如今楊家怎麼樣了?」
小海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一陣疾風打斷。
疾風掠過,從窗外躍進一個人影,梁右臾只覺得手腕處一麻,頓時沒了力氣,小海還未來得及反應,進來的人影也沒看清,眼前的少爺就已經不見了。
梁右臾掙扎間才發現帶走他的人是音喜。
狂風嗖嗖的在耳邊穿過,梁右臾不敢呼救,只緊緊的閉著雙眼,一動不動,他擔心萬一自己一掙扎致使神婆鬆了手,他就要從這萬里高空中落下摔個粉碎了。
梁右臾手腳漸麻,長這麼大終於體會了一次一日三秋之感,「三秋過後」,只覺耳邊風聲漸緩。音喜拎著梁右臾,在一條青石路上緩緩落下,青石板路的一頭是一座巨大的城門,城門上灰跡斑斑,城頭「翠城」二字顯得黯淡蕭條。
在他們身後是一片茂密的白樹林,梁右臾曾在書中見過,知道白樹特別珍奇,尋常地方是見不到的,而這裡卻有成片的樹林子,梁右臾見了,免不了嘖嘖稱奇。
此時日頭正盛,城門口卻鮮少有人出入,也不見有人守城,音喜回頭看了眼東張西望的梁右臾,喚道,「這裡不是尋常地方,跟緊了。」語氣有些不耐煩。
梁右臾撓了撓頭,「神婆,這裡是哪兒?你快帶我回去,我今日才被解禁,老爹的面還未曾見到,還有楊家……」
「城門頭那麼大的字你看不到嗎?」音喜厭煩的打斷他的話。
「翠城……」梁右臾望著灰敗的城頭,不明所以的搖了搖頭,心想,繁榮名滿整個大陸的青要境內,或許真有這麼破敗的地方?瞧著城頭,突然又覺得有些熟悉,喃喃著:「翠城……翠城……如此破敗,倒像是個荒城。」
「等等……」記憶中有什麼一閃而過,梁右臾驚呼道:「對了!鬼城!這裡不是青要!」好像在對前方的音喜,又像在對著自己說。
音喜冷笑道:「這裡是西風族境內,而我們所在,即是西風都城。」
「天哪,神婆,你快帶我回去!這裡是鬼城!」梁右臾急的在後邊跳腳。他在雜書中看到過,西風族的翠城是出了名的鬼城,城中人鬼混居,一個普通凡人身在其中,不會知道所見所聞是人是鬼……相比之下,城門對面的那片白樹林簡直太正常了。
光是想想都覺得恐怖,梁右臾心內躊躇,不知神婆為何要來這裡?又為何要帶著他來此?
音喜不以為意,緩步向城內走去。
梁右臾默然無言,什麼也沒來得及交代的老爹,迷亂重重的楊家,還有這陰陽怪氣的神婆......真是負擔一重多過一重。但見音喜執意進城,梁右臾猶豫著,環看四周,他也根本不知道怎麼回去。眼見音喜一步步走遠,而空曠的城門外獨剩自己一人……
一咬牙,一跺腳,他只得迅速的跟上了她。進了城后,他發現城內冷冷清清,青天白日,街道上卻寥寥數人,偌大一座城池,足抵過好幾個辛氏邑,但比之辛氏邑的繁華卻是大相徑庭。
兩人沿著大路一直走,音喜走在前,一路左顧右盼;梁右臾在音喜身後不遠處一路跟著,涼風一過,梁右臾哆嗦著搓著手。
走了許久,路邊也不見客棧之類的落腳休息之處,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麵館,梁右臾便一屁股坐下,對著前邊的音喜嚷道:「我餓了!」。也是,朝食到晌午,梁右臾粒米未進,現下又走了許久,他早已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音喜無奈,沉著臉進了麵館,麵館生意冷清,老闆對他們的問詢也是冷冷淡淡。
「你不吃點嗎?」梁右臾摩挲著筷子等著面來,音喜卻沒心思同他吃面,更沒工夫搭理他,時不時的就向外張望。
「這裡真冷清啊,我還以為會見到很多鬼怪呢。」餓壞了的梁右臾一邊囫圇吞著面,一邊含糊的說道。
「……」
音喜無心吃食,要麼就是坐著出神,要麼就是向外張望,梁右臾覺得頗沒意思,只好咂咂嘴繼續吸入。
麵館老闆說,翠城裡外來人雖然多,但城裡的客店一直都生意蕭條,慢慢的做不下去了。如果她們想要找個地方長住的話,只有去離這不遠的城東頭,那裡的鳳凰居接待外來人,且風景獨到,建議他們去那裡看看。
待梁右臾吃飽喝足,兩人方起身向城東頭走去。去往城東頭的方向幾乎是沿著湖邊而行,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的走著。
音喜心不在焉,一言不發,梁右臾覺得沒趣便也識相的閉嘴不語,思緒不禁飄向不知去向的楊曉意身上。忽然肩膀冷不丁被一股力量撞了一下,梁右臾回過神,望向撞著自己的那個方向,正欲發火,瞧見是個高個美人,美人正滿臉歉意的看著他,便一時沒了火氣。
梁右臾瞧著眼前的美人,面容白皙,眼神明亮,就是個子高了點,別說神婆了,就連自己都要稍稍抬頭看她……出於男人的直覺反應……梁右臾轉頭看了看音喜,依然是那副沉悶的苦瓜臉,但是相較之下,倒還是神婆自然好看些。
回頭再看看,眼前的女子卻更有靈氣……
音喜哪知梁右臾轉來轉去的在想些什麼,她只冷眼看著那高個美人,那眼眸像是要看到人骨子裡去,眼神中的冷厲之氣直逼得人想要逃離。七月仲夏,這種陰森寒涼之感梁右臾最熟悉不過,稍微定力不足的人,便會像當初的自己一般被她嚇得腿軟。
高個美人眼中的狡黠一閃而過,神色略顯慌張,她抱歉的向梁右臾躬了躬身便匆匆離開了,離開的著急,就連身上掉了東西也不知。
音喜眼尖,悄悄的將那女子掉落之物收入囊中。心中冷笑,那女子生的俊美,身上雖無殺氣,但方才明明正想對梁右臾做些什麼,因瞧見他並不是孤身一人,才匆忙離去。
從離去的美人處收回目光,音喜看著離自己幾步遠的梁右臾,淡淡道:「家裡你大可放心,短時間內不會有人發現你失蹤;而你的那位楊姑娘……只要你按我的要求去做,我保證她平安無事。」音喜理了理衣袖繼續向前走。
「神婆,你終於肯開口了。」梁右臾心中慶幸,原來這個神婆還是顧慮著自己的,「這麼說……你知道曉意的下落?」梁右臾有些激動的大步來到音喜身邊。
音喜不答,他又道:「神婆,你別殺她,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語氣近乎懇求。經歷了「不歸林」事件后,他知道了,他與楊曉意的生死不過在音喜的一念之間。
音喜冷眼望了他一眼,冷聲道:「我要在翠城待幾日,這段時間你什麼都不要管,不要問,只需同我待在這裡便可……」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鳳凰居前。
鳳凰居依湖而建,湖邊停靠著幾艘紅舫船,紅舫船在水波激蕩中搖搖擺擺,船中還坐著十來個女子嬉笑玩鬧著。放眼望去,神工天巧,萬頃琉璃的湖面上屹立著的舞榭歌樓一座接連一座,相比之下,那紅舫船在湖邊顯得十分渺小。
眼前,亭台樓閣,露台迴廊,輾轉連接著幾乎將大半個湖都圍了起來,如此大氣磅礴又精緻華麗的建築,比之翠城那破敗的城門顯得極為諷刺。
果真如麵館老闆所說,這裡是唯一招待外來人的地方。
鳳凰居並不是什麼普通客店,而是勾欄之所,只要銀錢夠多,便都是貴人。這裡的房間也都是富麗堂皇的,房間不大,卻大大小小擺了不下數十盞白玉燭台,雕刻精美的幾隻八角琉璃燈罩懸在房頂,可見之處都鍍著一層金膜,地上鋪著的狐絨毯子與床頭的鎏金擺設無一不彰顯鳳凰居的貴氣。
而這些在音喜眼裡只看到一個「俗」字。
「真是冷清。」兩人的房間正對著湖面,梁右臾正趴在連接兩間房間的挑廊上感嘆。
「在等會兒,到了夜裡就熱鬧了。」音喜冷冷的說著,抬眼望了望漸漸西落的日頭。
梁右臾不明所以,所謂鬼城,不過也只是冷清蕭條了一些罷了,並無什麼恐怖之處,那些雜記所寫也太過誇大其詞了,害的他在城門外丟了面子,他隨口問道:「這裡的人都喜歡晝伏夜出嗎?」
音喜冷哼一聲,「翠城中鬼怪居多,而它們大多懼怕陽光......」
「……」
梁右臾一個哆嗦,面上頓時失去了笑意,他心中暗暗發誓打死也不會踏出鳳凰居半步。
「神婆,你帶我來這究竟是為了什麼?」梁右臾悶悶的問了一句。
身後一陣沉默,他回頭瞧了瞧,卻看到音喜正對著一枚荷包發獃。
好熟悉……
梁右臾走近一看,不禁一喜,瞅著那枚荷包道:「這不是曉意的貼身之物嗎?怎麼會在你這?」
音喜一愣,「你說這是楊曉意的?」
梁右臾鄭重的點了點頭,正想順手接過。
哪知音喜將手一縮,梁右臾撈了個空,「蠢貨!這是我的東西,別什麼好物件都是你那楊曉意的。」
梁右臾聽罷,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真是很像啊……要不你再拿給我瞧瞧。」
音喜冷哼一聲,「想得美,不過話說回來……」音喜沉下臉,「姑娘家的貼身之物你怎會曉得?」
梁右臾面上一紅,嘴上道:「那是她從小就戴著的……並非我有意……」說到此處,梁右臾一聲嘆息,也不知她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良久,待梁右臾回過神,已不見音喜蹤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