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見微知著
對於姬定提出來的大小稅法,在坐的貴族大夫們,已經是了解得非常清楚。
這大稅是以農稅為主,六四分,地方佔六,朝廷佔四,而小稅是以商稅為主,店鋪什麼的都完全屬於地方稅,朝廷不收。
朝廷所佔的商稅,主要就是礦稅、鹽稅,以及進出口稅。
這個設計完全就是出於技術考慮。
朝廷就只收那些固定不變的稅,如土地、鹽池、銅鐵礦,這些稅都是可以固定的,便於朝廷收繳。
而流動且變化的稅,因為技術的原因,如今朝廷很難顧得上,且多半還會造成許多麻煩,最終導致得不償失。
自古以來,商稅玩得最好的國家,就是如今的齊國和以後的大宋,而這兩國的套路其實很像似,都是採取國營政策。
如那明朝就玩得是一塌糊塗,不堪入目。
其實最初明朝是玩秦朝的路數,而如今秦國給出的方案,就是將所有人力物力都投入到固定稅上面,也就是極力推崇重農抑商,將商稅壓低到一個非常低的程度,收不收就無所謂,即便收不上,也不會影響到根本。
而姬定給出的方案,就是將這部分稅全部給予貴族,因為貴族就在當地,他們收這些稅就要方便許多。
如果商人就是貴族自己,他們甚至都可以不收商稅。
而這個提議最初在昭陽封地被當地貴族拒絕,原因就在於,田畝稅導致貴族也必須繳稅,在大小稅法面前,誰也沒有免稅特權。
而當地商稅幾乎沒有,故此在麻海他們看來,姬定比吳起還狠,簡直是空手套白狼。
之後他們後悔,就是因為當地半個月的商稅就抵上當地一年的田畝稅。
變法的關鍵還是在商稅,而不是農稅。
農稅是固定的,你若要收我們的農稅,你就得拿足夠的商稅來補貼我們。
這其實就是一個利益交換。
這就又回到姬定方才提到的發展計劃。
「方才我已經說過,我的發展計劃分兩大部分,第一步,發展是農業;第二部分,發展工商業。如何發展農業我已經說過,關鍵在於如何發展工商業。」
聽到這裡,每個貴族大夫都打起精神來。
是奇迹要來了嗎?
他們都渴望自己封邑也能如昭陽的封地一樣,一鳴驚人。
姬定突然問道:「各位可知為什麼古渤海地區會在短短一年光景,就變成我楚國最繁榮的城鎮。」
司馬昭魚道:「那都是因為新船隻。」
姬定又問道:「為什麼新船隻就能夠帶來繁榮?」
司馬昭魚答道:「那是因為新船隻更方便長途運送貨物,導致大家都爭先購買新船隻,故而給當地帶去繁榮。」
「太宰說得對。」
姬定點點頭,話鋒一轉道:「但是太宰只說中其一,還有一點,就是古渤海地區四面環水,乃是水上交通要衝,一旦水路成為主要的運輸航道,即便現在搬走船塢,那邊依然會非常繁榮。
而我們楚國還有很多的如古渤海一樣的地區,尤其是在荒蕪的南方,只因當初水路運輸不便,導致那些地方縱使能夠種植桑樹,有非常多的銅鐵礦,依然無人問津,原因就是運輸成本太高,是不可能從中得利的。
而新船隻的出現,將會改變這一切。我的發展計劃,簡單來說,就是依託於水上運輸。」
說到這裡,他偏頭向法克使了個眼色。
法克立刻向外喊道:「抬上來吧!」
只見幾個下人抬著一扇屏風入得屋來,就放在大門前。
眾人回頭看去,但見屏風上面畫著一幅非常粗糙的楚國地圖,更準確的說,乃是楚國境內幾條主要的河道圖。
姬定起身來到屏風前,道:「不知各位有沒有發現,我國境內最繁榮的幾個大成鎮,全都在主要水域邊上。」
屈易為道:「此乃自然形成的,因為水域邊上的土地肥沃,可耕種糧食,這人自然就多。」
姬定點點頭道:「屈大夫說得極是,我的發展計劃也是要依託於水域。如果在坐的各位在這些地方有封地的話,我可以很負責任告訴你們,你們發財了。」
眾人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睜大一倍。
頓時有人開心有人愁。
司馬昭魚道:「客卿是打算在這些地方建設船塢嗎?」
姬定搖頭笑道:「我之前不是說過,船塢只是繁榮原因之一,關鍵還是在於古渤海的地理位置。
這些大成鎮都在主要的水域邊上,有著天然的優勢,另外,這些大成鎮人力非常充沛,這些地方將是我發展計劃的工業區。
船塢可能只是其中之一,也許還有屏風、草席、布匹,酒、茶、油,等等。」
大家一聽沒有新東西啊!
鍾美就問道:「這能夠帶來多少財富。」
姬定笑道:「百倍?千倍?不知道各位的要求是什麼?」
鍾美訕訕道:「這千倍倒是不敢想,百倍足以。」
在他們看來,百倍都是奢望啊!
姬定笑道:「百倍很輕鬆,千倍可能還需要花些時日。」
鍾美驚訝道:「這酒、茶能夠賺這麼多錢嗎?」
「足以。」
姬定笑道:「我知道各位都有經營這方面買賣。」
說著,他手往旁邊一伸。
法克心領神會地遞上一支筆。
姬定接過筆來,笑道:「我現在就畫出各位的經營規模。」
說著,他執筆在地圖上點了幾個小點,畫了個十幾條很短的線,直起身來,笑道:「各位請看,這就是如今各位的經營規模,在一個城鎮周邊的田莊裡面,生產一些酒,布匹,然後賣給城裡面的酒舍,我應該沒有畫錯吧!」
眾人定睛一看,雖然看著寒磣了一點點,但也不能說是畫錯了,都稍稍點了點頭。
姬定又執筆根據圖上幾個重要城鎮,畫上幾個大圈,又畫上十幾條長線,直接畫出屏風外。
「抱歉,這圖弄了小了一點,這線應該是覆蓋整個中原地區。」
姬定稍顯不滿地搖搖頭,又道:「各位請看,這就是我發展計劃前後的區別,這個圈容下一百個點應該沒有一點問題吧!」
大家都看傻了。
啥意思?
鍾美眼巴巴地問道:「客卿所畫是何意思?」
姬定笑道:「各位如今的生產,所有原料都僅限於自己的封地,方圓百里已是極限,但是由於新船的出現,使得方圓數百里之物,皆可用之,所銷往之處,更可以達到千里之外。
就好比說我在郢都建設一個紡織作坊,但是我用的絲,可能是來自五百里之外,用船運送到這裡,然後在這裡紡織成布匹,販賣到缺乏布匹的趙國、燕國、秦國。
為何我要先提工商業,因為工商業規模將決定非糧食的農作物發展,比如說茶和桑樹。
我們南邊有許多山地,那些地方都不能種植糧食,但是可以種植桑樹和茶樹,而以前由於運輸成本高,在那邊種這些沒有意義,現在我們可以將那邊都發展起來。
即便在這幾個主要城鎮沒有封地的貴族大夫,亦不要失望,在這些城鎮的周邊,亦能夠發財。
而這部分財富,可是之前沒有的,這足以彌補你們向朝廷所繳納的田畝稅。」
聽到這裡,大家總算是明白過來。
簡單來說,就是先在工業城鎮製造需求,而需求將促使周邊農業發展。
而由於新船隻的出現,給予商人販賣大宗商品的基礎,不一定非得販賣什麼奢侈品。
屈易為、司馬昭魚相視一眼,皆是撫須一笑,目光中滿滿都是嘆服。
他們終於明白,之前姬定那麼囂張,並非是性格所至,而是另有原因。
從如今的結果來看,要是沒有船塢,這些都無從談起啊!
如果當時姬定拿出這番話,試問誰會搭理他。
但現在不同,由於大家都見識到新船隻的妙處,這番理論是絕對可行的。
可見不管貴族當時是什麼態度,他都必須要這麼干,先建船塢,再全國變法。
「而這裡面也就涉及到如何確保貴族的權益。」
嗯?
這些貴族大夫又充滿疑惑地看向姬定。
權益?
那就是不僅僅是關乎財富,還關乎權力啊。
可是這裡面哪裡涉及到權力問題。
姬定解釋道:「屈大夫和司馬太宰都可為我作證,在我初任客卿一職時,就提到過要以貴族為先,要維護貴族的世襲制,這也是我和商鞅、吳起最大的不同。」
這也是貴族反對吳起的最關鍵原因。
如果沒有世襲制,貴族將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司馬昭魚和屈易為也都點點頭。
這是事實。
姬定上來就先提到這一點。
這些貴族大夫們聽得非常舒心。
真懂事。
屈易為就問道:「可是這與你的發展計劃有何關係?」
姬定笑道:「屈大夫莫不是忘記,我曾說過,貴族利益與楚國利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楚國若亡,貴族亦亡,貴族若亡,楚國亦亡,當初吳起給楚國帶來最大的破壞,就是令楚國貴族損失慘重。」
「說得好!」
「當初老夫還將周客卿與那吳起相提並論,唉...真是老目昏花,還望周客卿勿要與老夫一般見識。」
......
這些貴族大夫們,一聽這話,紛紛向姬定拱手致歉。
那吳起死前最後一計,使得楚國七十多個大家族遭受到巨大的打擊,整個貴族階層都受到很大的影響,在那以後,楚國王權得到進一步提升。
楚王心裡肯定開心。
但這永遠都是貴族心裡一道至今都隱隱作痛的傷疤。
姬定的這一番話,真是令在坐的貴族,感動得無以復加。
姬定笑道:「各位無須道歉,在我家鄉有一句話,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非常理解各位為何反對變法,如果換成是我,我也會反對的。」
鍾美撫須笑道:「真是好一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妙哉!妙哉!」
這些貴族大夫們,立刻將姬定視作自己人,徹徹底底將姬定與吳起分割開來。
姬定笑道:「那麼基於此,當貴族利益與國家利益相向而行時,我楚國必然走向強盛,若背道而馳,我楚國必然會分崩離析。
故此我的變法,其實就是確保貴族利益和國家利益相向而行。如何確保,很簡單,貴族家族內部世襲,朝廷不過問,朝廷只管貴族在朝中的世襲。
務必要求各個大家族最聰明的人才,去到朝中為官,為大王效力,如此一來,既確保貴族的權力,又確保國家的興盛。」
大家聽得是頻頻點頭,誤會解除了,真是聽什麼都順心啊!
「再看看我的發展計劃。」
姬定突然手往屏風上一引,道:「之前我已經提到,將分發土地給予那些立功的士兵,這些土地,就是這些圈內的荒地,可是這些荒地以前也無人管,那麼誰去管理這些地方?
就是貴族子弟。貴族子弟將會從這裡開始,先管理一個鄉,之後管理一個縣,一步步走向朝廷,成為我們楚國的頂樑柱。
換而言之,就是這些爵位,都將是為貴族留著的,但是在貴族內部,必須要競爭上位。
而這也有利於貴族,因為這些地方,將都涉及到貴族的利益,這些可都是財富,管理好了,個人得利,家族得利,國家得利,一舉三得。」
屈易為、司馬昭魚聽得不禁眼中一亮。
他們兩個之前就知道這事,但如今配上這發展計劃,卻要更加精妙。
在這份發展計劃中,這些荒地本就屬於多出來的利益,是用於彌補貴族的繳納田畝稅,就是屬於貴族利益。
貴族自然得派人去管理,而管理的同時,還能夠得到晉陞,這可真是省事。
為了自家的財富努力,還能夠得到國家的權力。
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事嗎?
另外,如今雖說貴族世襲,但他們貴族內部也得相互競爭,而變法只是將貴族競爭更加規範化。
甚至可以說,對大多數貴族要更好。
因為如今楚國最高權柄,被昭、屈、景三大家族把持著,改為這種競爭模式,三大家族之下的貴族將會變得更具有競爭力。
當然,三大家族本錢雄厚,他們還是會佔據很大的優勢,只是要面臨更多的競爭。
但是權力並沒有發生質的變化,還是他們這一群人在玩,其他人都無法染指。
一個大夫突然問道:「既然朝中官職都必須貴族世襲,那周客卿你.....?」
姬定笑道:「關於這一點,大王也問過我。我問各位,若是換成司馬太宰或者屈大夫,坐在這裡,說著同樣的一番話,各位會信服嗎?」
氣氛立刻變得有些微妙。
大家偷偷瞄了眼屈易為和司馬昭魚,言不由衷地點頭道:「當然會信服。」
姬定笑道:「這變法關乎各位的切身利益,我認為應該坦誠交流,各位若是謙虛,而我又不知道,就可能會造成誤會,吃虧的又是你們。」
大家默不作聲。
當然不會信服,司馬昭魚和屈易為也是貴族,也是競爭者之一,這規矩要也是你們定的,天知道你會不會更偏向自己。
姬定笑道:「楚國若要保證貴族世襲制度,必須要有一個客卿,且這客卿決不能世襲,可以從各國招募最聰明的人才,亦可以從本國提拔一個非貴族出身的人才,這才有利於貴族競爭。」
無話可說。
心服口服!
身為客卿的姬定,竟然要求客卿決不能世襲,可見他是多麼的公正無私。
鍾美拱手道:「難得周客卿如此大公無私,吾等欽佩不已。」
一眾貴族大夫紛紛拱手。
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姬定為何能夠做到大公無私。
原因就是姬定志在天子,又豈會甘願世代為臣,這世襲不要也罷。
不過這一場會議,可真是別開生面。
如商鞅、吳起他們變法,談得都是君王、國家利益,而最終目標都是天下,而姬定是見微知著,他著重於談平民利益,談貴族利益,以及君王利益。
至於天下,他提都沒提。
而這也是令這些貴族大夫信服的主要原因。
利益這事,還就怕模糊不清。
你越往大了說,這個人就利益就越模糊,越模糊,就越讓人懷疑。
自私乃人性。
如果講不清個人利益,這天下就無從談起。
商鞅能夠成功,也是因為他講清了個人利益,他的變法中,裡面包含著大量土地政策,從而保證了大部分權貴利益。
吳起就沒有講清楚。
而姬定比商鞅還要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們要在哪方面需要付出多少,又會從哪裡得到多少。
故此會議結束之後,眾人皆是滿意而歸啊!
未等姬定喘口氣,小鶯突然來到屋內,「先生,那荊夫人已經在後堂等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姬定稍稍一愣,道:「你沒有告訴她,我這裡有事嗎?」
小鶯道:「我說了,但是她說沒有關係。」
「唉...這上吊也得喘口氣啊!不過好在對方是一個大美女,這秀色可餐,亦可放鬆。」
姬定自言自語一番,便起身去到後堂。
只見那荊夫人坐在裡面,今日她身著一襲紫色裙衫,比往日少了一絲慵懶,但卻多了一絲高貴,而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兀自是嫵媚動人,攝人心魄。
高貴中的性感嫵媚,對於男人而言無疑是致命毒藥。
真是人間尤物啊!
姬定感慨一句,稍稍拱手道:「真是抱歉!讓夫人久等了。」
荊夫人起身,輕輕頷首道:「該是我說抱歉才是,其實我也知道不該再此時打擾周客卿,但是由於之前幾回我都是這麼打算的,結果卻都未能見著周客卿,故而今日才在此等候,也還望周客卿多多擔待。」
去年每回姬定從外面回來,都只是逗留兩三日,便又馬上離開,荊夫人屢屢撲了個空,這回荊夫人學聰明了,要找姬定,決不能等到明天。
「豈敢!豈敢!這都是我的錯。」姬定點點頭,自嘲地笑道:「我想夫人從未遇到過如我這麼不負責任的合作對象吧。」
荊夫人笑道:「雖然我知道周客卿肩負著重任,但我只是一個商人,如今我將自己所有的錢都用在與周客卿的合作計劃上,若是失敗了,只怕得讓周客卿養我一輩子。」
「是嗎?」姬定眉頭一皺,道:「這可糟糕了。」
荊夫人問道:「糟糕?」
姬定點點頭道:「我從未有失敗的經驗,也不知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夠令我的計劃失敗,且不讓夫人看出來,這真是傷腦筋啊!」
荊夫人稍稍一愣,旋即笑道:「周客卿的口才真是名不虛傳啊!」
「讓夫人見笑了。」姬定坐了下來,正色道:「我並沒有想到夫人會將自己所有的錢都押上。」
荊夫人輕嘆道:「我也沒有想到,最初我只是派人去各地購買絲綢和木材,越買越多,結果就將錢給用盡了。」
姬定笑道:「夫人如此精明,花錢又豈會這般隨意,我想夫人定是見到新船隻的妙處,才押上自己所有的錢吧。」
之前由於交通不便,導致盛產絲綢的地方,價錢就非常便宜,多則賤,木材亦是如此,荊夫人就派人去南方大肆購買,囤積起來,待船隻一到,這價錢必然上漲。
荊夫人避重就輕道:「如今這錢都已經用盡了,可是我還從未購買這麼多絲和木材,亦不知如何將其變為貨物,以及該賣給誰,而周客卿的牙粉作坊非常成功,這還需要周客卿指教。」
她以前玩得是設計,以及一些奢侈品,並未涉獵過大宗商品,如今買得這麼多原料,如果沒有姬定的幫助,她根本就不敢這麼做。
「這我自然會幫助夫人的。」姬定點點頭,沉吟少許,又道:「這樣吧,正好大王近日已經決定讓我主持變法,而我變法的第一步就是發展各地的工商業,這與我們的買賣也是息息相關,而我也需要這方面的人才,夫人做買賣多年,且熟悉楚國各地的情況,夫人何不參與到變法裡面來。」
荊夫人驚訝道:「我可以參與其中?」
姬定笑道:「我一個外人,且年紀還不過弱冠,都可以主持這麼關鍵的變法,夫人為何不能參與其中,就是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荊夫人沉吟少許,笑道:「好啊!」
男女搭檔,幹活不累!姬定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