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劉辰龍在向市領導彙報之前,先去找了祁楓,跟她商量了一下新獲得的情況。
祁楓這些天來都呆在硯海縣,名義上是在協調苗族村的拆遷,實則恐怕也是放心不下劉辰龍。也虧得如此,劉辰龍才總算有個知情的人能說上點話,要不然事都一個人憋著,滋味還真叫不好受。
祁楓聽了劉辰龍轉述羅大海的話,也是長呼了口氣,原先的兵馬俑失竊案也是由她辦理的,等於是間接地與這個幕後神秘人交過一次手,也更明白了這個神秘人的手段匪夷所思,不由慼起了眉頭。
劉辰龍沉吟道:「小祁,你說是不是真有蚩尤這樣的存在?羅大海口中的那個神秘人會不會就是蚩尤?」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一夜,他知道祁楓是有師承的人,對於這種東西的了解比應該比自己這個半吊子喇嘛要深上一些,所以便問了出來。
祁楓卻是搖頭苦笑:「這個我也不知道,門派里也有些關於九黎一脈的傳說,但跟流傳中的神話一般離奇怪誕,可信度並不高。」
劉辰龍低低地「哦」了一聲,皺眉道:「那你們門派的典藉里,可曾記載了這些妖靈的神通究竟能夠高到樣的地步?」
祁楓搖頭:「記載多得很,如果照那裡面說的,法力神通足以開天闢地、另立乾坤,不過我讀得書越多。對於這種話反是越來越不相信了!」
劉辰龍望向她:「這是怎麼說?」
祁楓似是想起了心事,眼神里閃過一絲哀傷的神色:「人總是這樣地,喜歡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說得何等光輝偉大、前途無量,加上每一代人總是喜歡把自己前輩的三分成就誇耀成十分,這麼一代代下來,門派里的事迹行狀還能有幾分是真實可聽的?」
劉辰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雖然沒有類似的經歷。但平日熟讀歷史,對於這種現象倒是不難理解。
祁楓卻似是被激起了心事。微微一笑,帶著幾分凄然:「我從小在門派里長大,曾經對於這些傳說都是深信不疑的,也一心以追尋天道為畢生所求。直至十二年前,我們門派里對我最好地一個師姑,天賦異稟,修成本門至上層心法。便依照典藉里的記載,入滅死關,以巨石封閉坐關地山洞,發願不得證無上天道誓不起身,結果呢……」
「我當時年紀還小,很為瓊師姑自豪,但也很有點害怕,我就想著。師姑要一個人呆在那麼一點點大的洞里,就不會害怕么?不會難受么?就算師姑已經修為精湛,已經可以不食五穀,但……但總是不能連水都不喝啊!」
「所以我就經常去洞外面轉轉,偶爾也會喊師姑兩聲,雖然洞外有兩位師姐守著。不過我年紀最小,她們一向疼我,也就由著我胡鬧,但師姑卻從沒回答過我,我知道師姑是在修鍊,也不敢再打擾她,直至……直至有一天……」
劉辰龍看祁楓身體有點微微發抖,不由擔心地低喚了她一聲,祁楓卻恍若不覺,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天我在門外。聽著師姑在叫著。叫得很慘,我走近了過去。聽得很清楚,師姑是在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祁楓杏目微紅,似是憶起當時的情景:「我當時嚇壞了,問那兩位守門的師姐,有沒有聽見師姑在叫?師姑肯定是很難受了,為還不快點放師姑出來?」
「那兩個師姐卻笑笑說我還小,還不懂,按照典藉里的記載,這是師姑的重要關口,正在接受天魔試煉,此時是斷斷打擾不得的!」
「我很生氣,跑去找大師姐、找師傅、找掌門師姑,她們說地卻都跟那兩個守門的師姐一樣,我又急又氣,走到洞門口叫著想幫師姑推開那塊大石頭,我聽見師姑很高興,她在叫我的名字了,但那塊石頭好沉,我根本推不動……然後我師傅來了,說我太胡鬧了,影響師姑修行,把我捉了回去關到小黑屋裡……」
祁楓停了一會,咬著唇,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我用盡所有的方法,卻總是被攔住,我不知道被關了多少次小黑屋,雖然早就已經聽不到師姑的一絲聲音。」
「十年啊!她們……她們足足過了十年啊!等到她們推開那塊巨石,師姑早就化成一堆森森白骨,她們只不過小小地詫異了一下,又開始歡天喜地,說那是屍解成仙,雖然不是肉身成聖,但也終究是得成正果,這是數百年來我們……我們那裡的頭一個!」
劉辰龍聽得心動魂搖,他從來也沒想過修道也會修出這等慘事,不由擔心地看著祁楓,祁楓卻漸漸平復了下來,淡淡說道:「那天我也去了,但卻沒有哭,我的淚,早在小黑屋裡流盡了。我看著她們把瓊師姑的白骨收拾進仙堂,供上香,把她地事迹行狀寫進典藉里,曉喻後世,我才終於明白門派傳說里的那些神仙是怎麼來的!」
祁楓的語意里透著一股冷咧:「那個時候,正好國家不知怎麼找上了門派,我就主動要求下山,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門派里的師姑師姐,高蹈世外,彷彿看淡了一切,但一提到『神仙』兩個字,那種樣子,那種神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劉辰龍在旁邊嘆了口氣,祁楓慼著秀眉,說道:「從那時起,我就在想,神仙到底是個東西?本來親如一家的師姑師姐為會為了『神仙』變得那般狠心?從那天起我就沒有回過師門,那裡是神仙地地方。不是人呆地地方。」
劉辰龍憐惜地看著祁楓臉上抑不住的憤恨,頓了許久,微嘆道:「其實也不用如此。」
祁楓轉過臉來,神情有點緊張地問道:「哦?」
劉辰龍說道:「你看看我、看看你自己,也就是程度不同而已。我現在覺得進退維谷,你說你身不由己,我們又是為了?比之你師門的師姑師姐又何曾高明到哪裡去?」
祁楓皺著眉。顯是心下不服,卻一時不知怎麼駁斥。
劉辰龍嘆笑道:「我也是剛剛才明白的。我這幾天一直在輾轉反側,在想著面對這件案子我要怎麼辦?但其實這本來是很明白的事情,之所以會這麼首鼠兩端,還不是因為自己心裡多了些東西?!」
祁楓側著頭,若有所思。
劉辰龍微笑著,看著祁楓,說道:「每個人都有被一些東西遮蔽了心眼的時候。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神仙』,別說你沒有。」
祁楓長呼了口氣,這事壓在她心裡很久了,不知不覺就對劉辰龍說了出來,被劉辰龍這麼一說,雖然還未能完全放下,但也覺得心下舒服了許多,此時回過神來。頓時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態,不由俏臉微紅,輕笑道:「正說案子呢,我都岔到哪裡去了,真對不起。」
劉辰龍心下鬆了口氣,祁楓地故事在與現實情境觀照下。確實讓他有所明悟,不過也有大半是因著不願祁楓帶著這樣的心結過日子,才說這些話開解她地,此時見她面容轉霽,不由也是心情大好,誇張地合什揖首道:「大小姐當頭棒喝,小生方得明悟,我還要多謝大小姐點化呀!」
祁楓也笑了出來,橫了劉辰龍一眼,笑道:「那劉大書記是想好要怎麼辦了?」
劉辰龍微微一笑:「是啊!」
祁楓假裝板起臉道:「我原本還想把這件案子地進展報上去。現在有劉書記力挽狂瀾。看來也用不著羅?」
劉辰龍一驚:「你不是不能再插手這件案子?」
祁楓微哂:「事急從權,現在既然明確了背後還有一個主使人。我就不信上面還要裝糊塗到時候?!」
劉辰龍心下微微沉吟,他原本倒不是沒想到這個可能,只是覺得既然上面有了明確的意思,要讓案件到羅大海中止,沒有過硬地證據擺到檯面上,只怕再有進展上面也是聽不進去。
但此時聽祁楓這麼一說,倒是覺得這雖然不太可能有實際收效,卻也不失為試探上面真正的態度的方法,而且說不定可由此讓楊日釗知道這裡的情況,當下微微點頭,旋即關心地問道:「這樣不會對你有影響吧?無錯不少字」
祁楓俏皮地一笑道:「怎麼了,劉大書記?剛教完我心眼就又被遮蔽住了?」
劉辰龍一時被祁楓嬌俏地樣子弄呆了,說不出話來。
祁楓卻是面色復轉凝重,說道:「不過就算上面改變了主意,恐怕……恐怕也是緩不濟急,這段時間你可還是不好過。」
劉辰龍看著祁楓微微一笑:「沒,該來的,總是要來。」
有了劉辰龍的指示,王連城跟許卓然很快就把關於這件案子的大體情況做了一個簡要的報告,寫得還是很藝術的,強調了市裡專家的指導及幹警們的連夜突破,但羅大海口風太緊,這件案子地環境證據又過於薄弱,是以暫時沒有足夠的證供支持,建議暫緩進入起訴程序,繼續對羅大海進行突擊審查。
劉辰龍先給陳其昌打了個電話,說想跟他彙報一下案子的進展。雖然市委書記黃立平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來問一下案子的進展情況,但按規矩陳其昌是市委指定負責此案的領導,劉辰龍要是直接找黃立平彙報可就是越級了,但陳其昌在電話里還是果不其然的只打哈哈,說自己一直沒有具體過問這件案子,授權劉辰龍直接去找黃立平彙報,臨了還很大義凜然地交代劉辰龍:「小劉書記,你儘管去吧。反正有事還有我老頭子撐著嘛!」
劉辰龍半真半假地說道:「陳書記,這事可真要您多擔待了,這件案子可是真不好辦啊,現在我一無所獲去見黃書記,心裡直打鼓。」
陳其昌笑得很天真無邪地樣子:「有可害怕地,關鍵是個態度問題嘛,只要你擺正了態度。按著原則認真去辦,該是樣子就是樣子。不要把我們的市委書記想象成冷血動物嘛!」
劉辰龍心知肚明,也不多說,閑扯了兩句,就放下了電話。又撥通了市委書記黃立平的電話,黃書記對於這件案子確實很重視,一聽說要向他彙報進展,就讓劉辰龍馬上趕過去。
作為劉辰龍的直接上級。劉辰龍跟黃立平打的交道可謂不少。平心而論這位黃書記還是對劉辰龍很不錯的。他是軍人轉業的,原本是個獨立旅地旅長,現在身上還是帶著濃濃的軍人印記,說起話來整座樓都聽得見,剛來地時候他總覺得劉辰龍是小朋友,而且書生氣太重,是以一直半戲謔地稱他「秀才」,直至有一次捉著手下縣長、書記們灌酒地時候才發現劉辰龍身上也有豪氣的一面。羅懷仁又常在他面前誇獎劉辰龍,這才慢慢改變了他對劉辰龍地印象,把劉辰龍當成自己人看待。不過劉辰龍心裡明白,這位黃書記始終還是有點覺得自己的魄力不足,所以這次的案子他才會每天親自打電話督促敲打。
這次黃立平是在自己辦公室里會見劉辰龍,連秘書也遣走了。氣氛一開始就很嚴肅。
黃立平也不象平日里那般笑mimi的,跟劉辰龍說不上兩句閑話,就板著臉,讓劉辰龍開始了彙報。
劉辰龍把案子地情況先介紹了一遍,關於旱魃、妖靈之類的東西,自然是略了過去,只是重點說了這件案子的疑點,包括到現在沒找到、甚至沒弄清楚兇器是,包括死者體位與足跡的不對,大膽提出了這件案子發生時還有第三者在場的設想。而羅大海如今似是決意頂罪。故意承認,所以現在還不可能這麼快結案。還必須做進一步查證,希望市委能夠多給一點時間。
劉辰龍說了大半個小時,停了一會,看黃立平沒說話,問了一句:「領導,您有指示?」
黃立平悶悶地哼了一聲:「你不是把話都說完了,還要我說?」
劉辰龍微微苦笑,沒有答話。
黃立平氣呼呼地說道:「你小劉書記本事大啊,省委市委要求你們儘快結案,你們拖到現在還沒報捕;省委市委都認為羅大海是第一犯罪嫌疑人,你倒好,折騰了幾個月,羅大海沒突破,倒給我提出一個第三者來,既然你這麼本事,還來問我這個市委書記干?」
他越說越激動,站起身來,看著劉辰龍,說道:「在場的第三者?捉一個羅大海就用了幾個月,捉這個毫無痕迹的第三者,你要給我用幾年?到時上級要結論、要兇手,誰去填命?是你還是我?」
劉辰龍毫無懼色地與黃立平對視,爭辯道:「可是黃書記,案子既然有了疑點,就要追查,難道我們能就這麼草草結案?這可是一條人命啊!」
黃立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坐了下來,說道:「這是話,我時候說過要草草結案了?」
他頓了一下,說道:「現在省里市裡那麼多專家,全部認定羅大海是第一兇嫌,他們可都是有幾十年經驗的老刑偵,就沒你劉辰龍神奇?就你能看出一個第三者在場來?」
他端起座位旁地茶缸呷了口茶,指著劉辰龍說道:「我看你這是個態度問題,剛才你在彙報里不也說了,羅大海明明已經認罪了嘛,雖然沒有提供其他的細節口供,但他又不是慣犯,他就不能是當時緊張,把都給忘了?你說他態度頹喪,就不可能是意識到要遭受國法的治裁,緊張所致?你說是不是?」
劉辰龍有些話說不出來,苦笑道:「您說得是!」
黃立平語氣緩和了下來:「所以說,同樣一句話。聽在市局專家的耳朵里,就覺得是認罪伏法,到了你地耳朵里,就成了刻意頂缸?你說你這樣怎麼能說服人?」
劉辰龍微嘆了口氣,解釋道:「黃書記,這只是對於這件案子一種可能性的猜想。這件案子地疑點實在太多,環境證供過於薄弱。我們硯海縣具體負責偵辦的人員也認為,目前的證供。還不足以將羅大海提交檢察院起訴,就算羅大海真是兇嫌,我們也要有足夠的證據才能將他入罪啊!」
黃立平皺起眉頭,搖首道:「書生之見,真是書生之見!兇嫌自己都認罪了,居然還會以為證據不足,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劉辰龍苦笑道:「黃書記。今年公安部可是剛發了文,要求具體偵破案件時不能過份依賴口供……」
黃立平揮手打斷了他:「說你書生你還真是書生,中央那些大員們出點子地時候是坐著喝茶想出來的,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你在實際辦事地時候怎麼能夠照本宣科?你這是犯了教條主義錯誤嘛!」
他站起身來,拍著劉辰龍的肩膀說:「我也明白,你的底下有人腦袋比較僵,老羅也跟我反應過這個問題。你現在跟以前不一樣。當一把手,有些事情就是要處理果斷,要有開拓性、要有大局觀,不能因人廢事嘛!你喜歡講原則、講法制,檯面上講,這當然是好事。但在現在我國地國情下面,完全按照章程來辦,你事都幹不了。我要一個幹不了事地縣委書記來干?」
劉辰龍剛想說,黃立平卻又先說了開來:「所以我寧可要一個錯誤累累的戰士,也不願意要一個為了怕犯罪而不做事地完人,我知道你一向很講原則,但過分地講原則就是一種懦弱,這一點精神你在以後地工作里必須給我牢牢記住,貫徹下去!」
黃立平這麼泛泛地講,劉辰龍反是不好說。只好點著頭唯唯諾諾地應著。
黃立平神情緩和了些。向劉辰龍說道:「小劉,現在把你擺在縣委代書記這個位置上。市常委會裡還是很有幾個人反對的,我是一直覺得你這個同志雖然書生氣重了一點,但還是想做事的。放在一把手的位置上鍛煉一下,還不失為可用之才,所以力排眾議把這項任命定了下來,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劉辰龍皺眉嘆息道:「黃書記,可是這個案子……」
黃立平又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這個案子你就不用再提了,你是秀才,我是兵。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你就不要再跟我提大道理了,回去之後好好教育教育你們辦案的手下,我看這就是個態度問題、精神狀態問題。你就告訴他們,這是我說的,真心辦案的留下,存心拖延地滾開,不管是哪一級的幹部,該撤就撤,該換就換,我跟你們的羅書記就說了,硯海縣不會連個檢察長的人才都挑不出來吧?無錯不少字實在挑不出來,我給你指派,反正一切工作必須圍繞儘快結案這個中心主題來辦!」
劉辰龍聽黃立平的話,知道大概羅懷仁也在黃立平面前替自己擔待了不少,將一些責任都推到了許卓然身上,這固然是一番好意,但卻對許卓然太不公平了。
他皺著眉插話:「黃書記,這也不能怪許檢,他只是依法辦案,這也是我跟硯海縣委的意思。」
黃立平有點火:「聽你地意思,是要我把你也拿下來?」
劉辰龍面容不改,抬眼看著窗外:「您看著辦吧。」
黃立平沒想到劉辰龍敢這麼跟他說話,一時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黃立平才平息了下來,長嘆道:「好了好了,我們兩個也別在這裡說氣話,小劉啊,我這是為你好,我給你通個氣,省里甚至……甚至更上面對於這件案子催得很緊,你要是再這麼下去,連我都護不住你。」
劉辰龍也強笑道:「領導,您也別見怪,我也是這些日子憋急了,一時情急才亂說話。」
黃立平又苦口婆心地勸道:「我還是建議你把許卓然換一下,你要真覺得他可以重用,下一屆你可以推薦他當人大主任嘛,我也沒意見。」
劉辰龍苦苦一笑:「領導……」
黃立平看他的神色,擺了擺手,有點意興索然:「算了,不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好自為之!」
劉辰龍從黃立平辦公室退出來的時候,還聽到黃立平隱隱咕噥了一句:「書生就是書生……」
他微嘆口氣,得罪這個頗為看重自己的黃立平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也還是懷有一絲希望,希望黃立平能夠支持他依法辦事。
但現在……
難道真的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