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認識一個人後,好像在哪都會看見他。
年關寫信、寫對聯的人多,許老秀才為了能過個好年,每逢集市他場場必趕,當然收入也不錯,哪怕手被凍的通紅,看見後面鬧哄哄擠著的人他也是樂眯縫了眼。
許妍把手縮進袖子里給她爹磨墨,這天兒要一直在硯台里碾磨,以免結了冰寫不流暢浪費了紙。
兩隻手交替著不停轉圈打磨,但手腕還是酸疼,為轉移注意力,她其他時候不是在心裡臨摹老頭寫字的筆勢,就是聽旁邊的人嘰嘰呱呱的地說著遠方的親人、地里的收成。
但融洽的氛圍沒保持多久就被糟老頭子給打破了。因為有人誇他對聯寫的漂亮,他就高興地咧著豁嘴在紅紙上大潑文墨,直接繞過那要寫信的人,只接寫對聯的單子。
外面圍著的大嬸沖他喊:「老頭兒,你這是只寫對子不寫信了?怎麼?我們的銅板缺角還是味兒臭?」
他頭都沒抬,直接當沒聽見。
那人又喊一遍,他抬了下頭喊下一個還是沒搭理她。許妍知道,他以秀才身份為傲,自稱是時運未到的潛才,骨子裡裝著清高,難聞銅臭,瞧不起農商。聽到人喊他秀才老爺還會跟人攀談一小會兒,心裡卻是覺得給人家天大的面子,這嬸子直接喊他老頭兒,他現在心裡估摸著氣炸了,卻又自持身份不肯與老農老婦吵嘴。
為避免待會兒被人掀了桌子,許妍賠笑打岔,「嬸子,我爹人老心迷,估計看中了寫對子錢多字少,又想借寫紅對聯討個好運頭,你看你要不往前走幾步,那兒有個童舉人的學生也在代寫信,那大哥生的好,你去寫封信也能洗洗眼,別把時間消磨在這花白頭髮的老頭兒身上。」
此話一出,周遭的人都笑了,那嬸子也不氣了,彎身拎起裝年貨的筐子瞪眼那鼓著混濁眼泡的老頭,對周遭的人說:「狗眼牛心的人倒是養了個心靈嘴巧的姑娘,都是討飯的,看不起誰呢?走,誰要寫信,我們一起去看看小丫頭誇的俊後生。」
一溜趟的五六個人都走了,桌子前鬆散很多,知道老頭在瞪她,許妍也當沒看到,故作淡定的倒幾滴水繼續研墨。
一直忙到中午集散,許妍把桌子送回去,又揣著銅板去尋豬肉攤,之前在街上看到臉恢復正常了閑著亂晃的小老闆,他今天沒擺攤,這買肉還要重新尋摸肉攤子。
來得晚了,人家賣肉的也收攤了,還有零星兩個肉攤擺著,也只剩瘦肉,人也沒在攤子上守著。看樣子豬蹄是買不到了,她打算在前面拐個彎去買兩個饅頭,早上奚落了老頭,回去估摸沒飯吃,好在攢的銅板帶在身上,囫圇填個肚子算了。
往前走了幾步,沒有別的攤子擋著,一眼就看到那人竟然在擺攤兒,肉架子上肉還不少。
她歡快地跑過去,「哥,怎麼還剩這麼些肉?你擺攤出來晚了?還是早上豬肉還沒送來錯過時間了?」
屠大牛看眼前這包裹嚴實的丫頭,想著真是個臉皮厚心眼多又自來熟的,上次嘲諷他毛沒長齊,這見了面人家像是忘了一樣,今兒早上還看她脆著嗓子給她爹解圍,但看那老頭兒是個不領情的犟驢,回去不定還要挨揍,現在又嘚嘚的跑來給他買肉,真是個心大的丫頭。
他今天早上是起晚了,又去吃個飯溜個圈,回來把肉攤擺好時間也就晚了,但這沒必要給這丫頭說,以她那巧嘴不定還怎麼奚落他,他故作不耐煩,「年紀輕輕咋一叨叨起來就沒完了?買多少肉?瘦肉肥肉五花肉?」
許妍沒搭理他,反而踮著腳往肉攤子裡面尋摸,「豬蹄,有豬蹄嗎?這次買豬蹄。」
高壯的小夥子想了兩瞬,還是把攤子下面的筐子給勾了出來,四個豬蹄給撿起來,因為打算自己留著吃,豬蹄砍得大,還帶著一小節豬腿。「你吃還是你爹吃?豬蹄烤出來香的很,而且這樣烤出來的一點毛茬都沒有,吶,便宜你了。」
要是今天沒抹老頭面子,這豬蹄或多或少她肯定能嘗個鮮,但是現在是不用想了,她打量那多出來的一截豬小腿,「哥,四個多少錢?」
「都說便宜你了,老價錢,一個五文錢。」
「嘿嘿,哥你真是個好人,那哥你再給我把豬蹄砍開吧,我家菜刀鈍,我擔心給剁壞了。」
看人拎著油紙包迎著冷風走遠了,屠大牛嘿了一聲,「這丫頭也不傻,知道從中打拐。」
街上沒人了,都躲回家烤火去了,屠大牛就不是個能委屈自己的主兒,賣不完就不賣了唄,這大冷的天,豬肉再擱五六天都壞不了。
他收拾收拾攤子,把桌案往門樓里一扔,挑起豬肉擔也往家走,還沒走多遠就碰到一起收保護費的酒肉朋友,「屠哥,你家老爺子還沒放過你?這都多久了,還讓你出來賣肉,賺的還沒賠的多,老爺子咋就死心眼,你就不是干這小事的人,他凈出瞎招,我們這少了你感覺幹事都沒趣了。」
屠大牛錘了他一拳,「我老子我罵沒事,你們瞎叨叨是不是想打架?」
「口誤口誤」,說話的訕笑一下,踢一腳身後的小廝,「沒眼力見的,沒見我屠哥還挑著肉擔子,接過來送回去,給管家說以後去照顧屠哥生意。」
「走,哥,我請你喝酒,小六他們都在,我們又接了個生意,你去給我們掌掌眼,看能幹不能幹。」
「走,喝酒去,老頭子盯的緊我饞蟲都養肥了,今個非把你們喝到桌子底下去。」
……
許妍走到半路上,把油紙包解開,把裡面的多出來的部分給撿出來,放包饅頭的油紙上,快到家了給揣進懷裡,又摸摸臉,免得沾的有饅頭屑。
進門就喊:「爹,豬蹄買到了,五文錢一個,銅板都花完了。」
他沒說話也沒接手,只是惡狠狠的瞪她一眼,坐在灶屋裡的人出來接過豬蹄,嘴裡念叨著「凈骨頭,買這玩意還不如買肉。」
看這樣子老頭是沒把她數落他人老心迷的話說給她聽,要不然剛進門就被扯走挨訓了,老頭也就這點還成,在他婆娘面前要面子,不背後出鬼主意唆使她來教訓孩子,又自持文人的清高,不打孩子不罵孩子,就是惹他生氣他不讓你吃飯,就餓著。
等兩人都去灶屋了,許妍也不急不忙地進了她睡覺的屋,這間以前是她三個兄長睡的,屋子大,他們成家搬走了她就搬進來了,平日里也沒人進來,她放心的把油紙包掏出來放小竹筐里,打算下午就出去給烤吃了,免得再便宜了野貓。
聽到木鏟在鐵鍋上劃過的聲音,許妍知道菜好了,她出了房門往灶屋走,看門關著,一推,推不開,這是從裡面杠著了。
嘖,真狠心,真無恥。
氣鼓鼓的她也沒喊開門,回到屋裡躺床上就等他倆吃完她好去噓摸點鹽,打火石她自己備的就有,她哄小侄兒的時候就是帶他們到田埂地邊去挖坑烤番薯或是烤鳥蛋,如果能在葦盪子里撿到別人家鴨子或鵝丟的蛋,那可就算是走運要吃大餐了。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感覺到有人推她,猛地就坐了起來,看竹筐里的東西還在才鬆口氣,抹把臉打個哈欠,「娘,你咋進來了?有啥事?」
「你又咋惹你爹了?把他氣的飯都吃少了。鍋里還有剩飯,吃了把碗給洗了。」
「呦,娘哎,你竟然敢背著我爹給我留飯了?不得了不得了,他要是知道了得氣的三天吃不進去飯」,說罷起身把鞋穿好,推著她娘就出了房門。
機會難得,不吃白不吃,家裡幾個兄妹從小被磨練的在吃穿上都沒啥骨氣,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到了灶屋裡掀開鍋蓋一瞧,「難怪敢給我留飯,還說什麼我爹氣的飯吃少了,原來是火燒時間長了起鍋巴了,他想吃牙也不行……」
洗乾淨鍋碗,她偷摸回趟屋把肉骨頭拿過來用溫水洗洗,捏撮鹽,把灶門上的砍柴刀帶上,走出大門喊了聲:「娘,我出門玩了啊。」
繞過幾戶人家,出了村到了背風的土坡後面,這是村裡小孩做家家挖坑做飯的地方,把坑裡的殘灰刨出來,去田埂地邊砍一小捆枯枝,火點著后燒的沒有青煙了就把戳了木枝的肉塊架上去。慢慢地豬油就烤出來了,滴落在火堆上,發出「啵」的一聲輕響,許妍看著心疼的直抽氣,多肥的肉啊,糟蹋了。
她的廚藝隨了她娘,卻比她娘更不能見人,炒菜做飯分不清生熟,不是菜燒糊了就是飯帶米芯子,最嚴重的一次是幫她娘燒鍋蒸饃饃,老秀才就出去跟人說會兒話,回來就看到蓋鍋的篦子都著火了,娘倆忙著撲火把鐵鍋底兒都給敲裂個口子,從那以後,她不被允許在自家灶屋生火。
她一跟她爹犟嘴,她爹就說她「憨犟憨犟的,又不會做飯,我是脾氣好不打人,等你說婆家了老婆子打死你個笨手笨腳還好吃懶做的……」
現在也是,聞到肉香了但不知道裡面的肉熟了沒,想拿刀割開看看,又看到砍刀髒兮兮的,只好舉著樹枝椏繼續烤,看肉都焦糊了才想起來還沒撒鹽,好在這玩意兒是肉,再難吃都比腌菜好吃,她咬一口沾點鹽也香噴噴的給啃乾淨了,骨頭還給包起來帶走,把余火用土給蓋上,拍拍屁股提著砍刀往村裡走。
進村了就喚狗,「小黑,小黑,來,嘬嘬嘬,真是個乖狗」,看膝蓋高的黑狗子把骨頭給嚼乾淨了,她順著小黑的狗頭擼把毛,心滿意足的回家了。
……
年後,久不見面的大姐帶著她男人和三個孩子回來了,給她爹砍了個豬前腿,吃頓飯把許妍帶走了,說是幫她帶帶孩子。
坐在驢車上,許妍仗著人長得矮也跟著外甥和外甥女鑽進被子里,這風可真冷啊。許妧摸把小妹枯黃亂糟的頭髮,「家裡不給你飯吃?咋都不長個兒,還瘦成這個樣子,臉上都沒幾兩肉,看著都嚇人。」
許妍看看在前面趕車的姐夫,有些難堪地小聲說:「爹娘那德行你還不知道,坐吃等死的。而且家裡也出了事,你幾年沒回來了不知道也正常,之前爹死活要去考舉人,把家裡的錢都折騰完了,還收颳了三個哥哥十五兩銀子,到現在他們都沒緩過氣兒,家裡就靠地租吃飯,老頭子這幾個月去街上代寫信,賺點錢就想吃肉,他只顧他的嘴,我在家裡就是給點飯餓不死算了,我不是兒子而且還不聽他話,不討他喜歡。」
「你怎麼不去找大姐?哥嫂也是,都在一個村,看你都成這樣子了也沒說搭把手,你就該厚著臉皮去攆飯點,能吃一點是一點」,說罷又抱著許妍哭,說兄妹幾個命都苦,上輩子是殺了老頭子滿門了,這輩子來給他當兒女。
「哭什麼呀,我都沒哭,我看你是被姐夫養嬌了,這點事就抹眼淚,你們不也都是這樣長大的,看我二哥三哥現在還租村裡的房子住,他們又都有幾個孩子,說不定背的還有債,自己一家都被老頭子拖累的爬不動了,哪敢來沾跟老頭子住一起的我啊,我比他們容易一些,長大了跟你一樣嫁遠點兒,老頭子也拿我沒法,我又能讀書認字的,過的肯定差不了。」
許妧看三個孩子豎著耳朵在聽小話,伸手挨個兒擰了一耳朵,也想起了正經事,「小妍,你姐夫他爹不是去世了嘛,我婆婆年紀大了也做不了事,我要陪你姐夫出去跑貨,一去就是大半個月,三個孩子放家裡我又不放心,要是出個事就是要我的命,但你姐夫一個人在外又不行,所以把你接來,你住家裡照顧下他們兄妹三個,我走之前把米糧都給置辦整齊,再給你留點錢,你就放心地住我家裡,怎麼樣?也能好好養養身體。」
「行,我現在也做不成什麼事,住哪都是住。」
一直沒說話的大姐夫陳奇開口了,只聽他笑著說:「小妹別這麼說,你能做的事可多了,我聽你姐說你認字多,到時候還要麻煩你教你外甥們,不聽話你就打,姐夫絕不護著他們。」
許妍半真半假地抱怨:「嘿,姐夫你真不愧是在外跑生意的,真是算的精細,把我安排的絕不會浪費你家一口糧食。」
他大笑兩聲,這小姨子人聰明又有趣,說話敞亮又大膽,跟人打交道也不犯怵,以後是個厲害的,他語氣親熱地說:「把小妹你接來的確是我賺了,但咱們誰是誰,你外甥也不是外人,這便宜不出外不是?你安心住下,到家讓你姐給你燉大肘子補補,有事你也直接說,往後有困難了捎個信來,姐夫去接你。」
「行,姐夫你說的話我記住了,我姐跟我三個外甥/女給我作證。」
午後就出發,路又泥濘不好走,快到天黑了才到家,以鎮為中心,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兩家離的有幾十里。到家了幾個人凍的臉都僵了,隨便吃了點,泡個熱水腳就睡了,也沒見到她姐口中卧床的婆婆。
第二天許妍是被豬叫給吵醒的,許妧正在做飯,看到她小妹出來笑著說:「起來了,鼻子塞不塞?昨天沒凍著吧?」
「沒有,挺好的,姐我來幫你燒火。」
「不不,不用,我一個人能行,小安他們幾個在看隔壁殺豬,你也去湊個熱鬧去。」
許妍摸摸鼻子,訕訕的從灶屋裡退出來,這燒破鍋的事大家都知道啊?
豬叫聲已經停了,豬命兒該是也沒了,在這個陌生的村莊,她邁著輕巧的步子往隔壁走,剛進門就看到滿腳豬屎的人手撐豬圈往外跳。
這不是那誰,咋在這兒都能遇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