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臘月二十八,許妍借著買年貨的名義,再次去了鎮上,遠遠地看了一眼,結果古樸的門樓前面已經有人擺攤了,但不是他,這意味著那個攤位已經轉讓出去了。
許妍深吸了一口氣,環顧一圈,年味兒已經出來了啊,賣菜買菜的都一臉喜慶地相互恭賀,她伸手摸了摸臉,好像凍僵了,待在這熱鬧的環境里純屬是敗興,踢走腳邊的碎石,轉身利落的走了。
年終,沒有媒婆在上門說媒,許老秀才也安靜了下來,許妍沉默的陪兩個老人吃了年夜飯,深夜,爹娘都回房睡覺了,她一個人在炭盆里扒拉著火星守夜。
如果知道之後是這麼個情況,昨天晚上就是跟老頭子打一架都不會讓他回房睡覺做夢。
許妍是被吵醒的,天亮剛睡下,感覺沒睡一會兒就醒了,腦子昏沉沉的,眼睛也乾的發澀。
不想大年初一的陰沉著臉吵架,一把撈過被子,把頭埋進去,但老頭尖利卻又喜悅的聲音還是模糊的傳進耳朵,「這是好兆頭啊,生平第一次做這般真實的夢,考題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名次也還還記得,然後就被炮聲給炸醒了。」
之後的話她就沒聽見了,頭埋在暖和的被窩黑沉沉的睡著了,一覺醒來都中午了,也沒聽到老頭跟人宣傳他的高中美夢,還以為是自己睡迷糊了聽錯了。
一直到元宵節之後,她突然被通知給訂了一門親事,男方家在鎮上,她的未婚夫是個童生,如果不是婚事就在五日後,許妍還得感謝她爹給她找了個好婆家。
許妍被突降的婚事砸的暈頭轉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五日後出嫁,頓時一陣心慌,她緊拽她爹的袖子,「男方出了多少聘禮?是個童生?為什麼會選擇娶我?」
許老秀才眼神有些躲閃,「好好待嫁,別問東問西的」,為了增加真實性,他還大聲呵斥道:「為什麼選你?因為你爹是秀才,他想有個秀才公當丈人爹。」
他越是這樣說,許妍越發肯定裡面有貓膩,死捏著她爹的胳膊,有些發抖的問:「不對,正經人家沒有成婚這麼著急的,你說,你把我賣了也要給我說個明白啊。」
一個「賣」字不知道戳了他哪個肺管子,只見他突然暴起,看許妍被他帶的往前沖了兩步才穩住身子,很是暢快的暗想「還跟我犟啊,還當眾給我下面子啊,踩著老子的名聲爬上去了,現在不還是得按老子的意思出嫁。」
許妍看他神色奇怪的不說話,又問了一遍,就聽他冰冷地說:「噢,我小女婿啊,生了病,現在就需要喜事來沖一衝,你也別不識好歹,就人家那祖上有二品大員的官宦世家,要不是遇到這事,人家看的上你?陳寶禹可是十四歲就中了童生。」
剩下的還有什麼許妍就不知道了,腦瓜子嗡嗡的,沖喜?她竟然命苦到要去沖喜的地步。當晚,趁人睡熟了她悄悄出門打算去大姐家避個風頭,但沒想到大門上鎖了,在圓月的銀輝下,發現手中是個新鎖,掙了又掙,鐵鎖不動分毫,無力的轉身就看到站在房門口一動不動的死老頭子,大晚上的,他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甚至都看不到他眼睛睜著還是閉著。
許妍滿心的憋氣被嚇的像是戳了個口子,漏沒了,甚至沒敢出聲,這刻的老頭在月色下比村裡手持鐮刀要砍婆娘的青壯男人還嚇人。
頭也沒回的走進屋裡,把門從裡面杠上,坐回床上好久才聽到回房的腳步聲,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白天黑夜的試了好幾次,她都出不了院門,五天的時間過得很快,天還黑著,許妍就被人從床上刨起來,來的人甚至都沒說話,給她穿上喜慶的紅色嫁衣架上了花轎,沒有宴席,沒有兄長送親,進鎮的路上要不是有轎夫偶爾咳兩聲,許妍都懷疑她要被冥婚了。到了夫家天剛蒙蒙亮,蒙著蓋頭在只有喜娘的唱和和公雞的打鳴聲里成了陳家的媳婦。
從嫁進陳家大門到陳寶禹去世,許妍只出了三次陳家大門,一是三回門,二是三個月後許老秀才趕考途中被劫匪所殺,她由陳家的老媽子陪著回家奔個喪,三是她二十歲那年她娘去世。
從十六歲到二十二歲,許妍從一個鄉間毛丫頭被葯湯熏成了端莊的陳家媳婦,高門宅院的角角落落她都一遍又一遍的走過,只有小院上方的天空看著是真實的,但它又被割裂成不規則蓋子,嚴密地蓋在這陳腐的宅院上方,好像也帶了陳家人的陰沉和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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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跑了半下午,才把許妍租的房子整理成能住人的樣子,許大嫂口渴的想喝熱水都沒法,沒柴沒灶沒碗沒筷的,想想家裡沒個燒火的灶還是不行,忍著不適對小姑子說:「你這沒個灶不成事啊,喝個熱水洗個澡可怎麼辦?今天天晚了,我跟你哥先回去,明天再讓他來給你纏個小灶,再買個小鐵鍋,這天冷了你也能熱個飯菜。」
話剛落就想起今晚住進來是沒法了,哪能不洗臉洗腳的,麻利地推了她一把,「今晚跟我們回家先將就睡兩晚,你這兒睡不成,趕緊進去收拾一下,免得摸黑趕路。」
許妍順著大嫂推她的力道作著怪傾斜身子進了屋,「我想漏了,只想著在外將就吃點,都忘了熱水這茬了,嘿嘿,我可要回去打擾你們兩天了。」
「小妍別說這話,出門子的姑奶奶回來住哥嫂,我們在一起熱鬧,外人看了也是誇哥嫂好的,我們沒嫌麻煩,你要是在鎮上住不下去了,也能回家住,也不差你那口飯。」
許妍不經意打量大嫂的表情,她說的是真話,但自己出嫁六年又以寡婦身份離了婆家,大嫂家裡也有兒媳婦了,還是不摻和到人家家裡,而且披著寡婦的身份總會讓人有些膈應,時間長了兩邊說不定還得鬧綳了,本來兄妹之間隔的年齡太大,也沒多少同甘共苦的情分。
許妍挎著包袱摟著大嫂往外走,「大嫂你家裡一大家子人,別為我操心,我現在的狀態還不錯,而且我也不瞞你,我打算安定下來了就去地主或大商戶家裡找點活干,嫁進陳家的六年,陳寶禹的書都被我翻起毛邊了,到時候看有沒有人想給家裡的女兒、侄女找個女先生,我去試試,哪怕找不上我還能抄書、繡花賺錢,能維持我生活,你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都是當娘的年紀了,別把我往你身上攬,也不嫌累。」
說到後面覺得太煽情了,燒的有些臉紅,所以故作哥倆好的拍拍她大嫂的膀子,「你先走,我鎖門。」
「嗨,就一兩步路的功夫哪兒還值得我先走一步」,她被小姑子說要去當女先生這話驚呆了,也就沒留意她的異樣,秀才公爹還活著的時候家裡可都沒有教書先生啊。
這眼下小姑子都要成女先生了,而自己的閨女都要嫁人了,字還不會寫一籮筐。
這真是不服氣不行,心性堅定的人做人做事都有條理,哪怕境遇再差勁,人家總能有所收穫,這讓外人看來她反而是去享福的。
心裡這樣想著,嘴裡也就帶了點出來,「主要是小妍你爭氣,看的進書,這要是換個人進陳家,估計不是整天抹淚就是聽了陳老頭的話,留在陳家給人當養媽子了,你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說是大家閨秀出身都有人信。」
許妍捻了捻手指,控制住沒有交疊在一起,說起陳家往事像是在談別人的事,「的確,如果我當初被我爹賣給一個農戶或是商戶,那我絕對成不了現在這個樣子,我那前婆婆雖然天天陰沉著臉拿我挑刺來泄氣,但她不是個非打即罵、看不得媳婦不幹活的人;而陳寶禹……他,他心不壞,被那病折磨的身體不好,就是個正常人天天卧床上脾氣也好不了,瞅他臉色做事,別有自己的意見也能忍受下來。好在我能認字,最開始就是給他讀書讓他安靜下來,也算給我倆都找個事做,女人摸聖賢書,嗬,我公婆看不慣沒事,他們拗不過暴脾氣又身體弱的獨苗苗,時間長了我也能在陳寶禹睡著的時候隨便翻書看了。」
說到最後她明顯的頓了頓,輕快的小跳兩步,「如果註定是要被老頭子給賣了,賣給陳家沖喜是我的幸事,能有看書的機會,讓我在成為自由身後有個一技之長」,然後看著大嫂的眼睛說:「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感激陳家,更不會離家后以親戚的身份來往」。
這六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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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秀才:只要我死的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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