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四 鏖兵(四)

四三四 鏖兵(四)

江寧,兩江總督府。

「前有吳三桂,後有劉坤一!」

「吳三桂還有個陳圓圓呢,他劉坤一更徹底,為了主子乾脆就不要臉了!」

「劉大先生是漢奸!」

「劉峴庄出來,還我等一個公道!」

……

一陣陣聲浪越過高高的院牆傳到后宅,上到總督府管事兒的,下到丫鬟婆子、僕役下人,一個個無不色變。一眾人等惶恐著臉色,躑躅著往來不休,將一件件物什擺放上停在後門的馬車。

管家來福擦著腦門子上不存在的汗珠子,只是沒命地催促著:「快點兒快點兒,都加著點兒小心,午時搬不完扣你們一個月工錢。」

一名少婦拉扯著五六歲的孩子,一步三回頭,慢慢往後門挪騰著。手中的孩子兀自哭鬧不休:「娘,我不走,我要爺爺……」

少婦只是用帕子擦拭著眼角,勸慰著:「寶兒乖,爺爺要辦國家大事,咱們在身邊容易讓爺爺分心。」

「那寶兒什麼時候回來?」

一句話問得少婦啞口無言,只是接連嘆息著。來福見狀,急忙躥過去笑著打圓場:「孫少爺別著急,老爺是朝廷大官兒,要主持朝政,還要帶兵平逆,眼下是緊要關頭……等過去這段,奴才就去上海接孫少爺。」

小孩子臉上掛著淚珠子問道:「你真的?你要騙我,我就告訴爺爺打你板子。」

來福陪笑道:「奴才一把年紀,可怕挨板子……孫少爺放心,奴才不敢騙人。」

小孩子收了眼淚,猛然現了新奇物什一般,側著耳朵傾聽。好半天才仰著頭問道:「娘,『劉大先生是漢奸』是什麼意思?」

少婦猛地色變,掄起巴掌使勁兒地抽打著小孩子的**:「讓你胡!讓你胡!」

小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時間來福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僵持在那兒臉上玩兒其了川劇變臉一般,一會兒青一會兒白。

猛吸一口氣,來福已經怒極,招手叫過來幾名健壯的僕役:「你,你,還有你,你們提了棍子給爺出去趕人……總督府門前,哪容得他們放肆。給我打,打出事兒爺給你頂著!」

幾個僕役一臉的尷尬:「管家,外頭大幾千人,咱幾個過去……也不頂事兒啊。」瞧見來福更怒,忙支招道:「管家您別生氣,外頭不是有新軍維持著么?要不您知會一聲那劉管帶?」

來福一個『好』字還沒出口,就聽後頭傳來一名中年人的聲音:「算了……父親了,且由得他們去鬧,功過是非,留與後人評述吧。」

「大少爺!」

「大少爺!」來福以降,瞧見了來人,無不見禮。

中年人一身月白褂子,臉色蒼白,眉宇間滿是憂慮。他走將過來,摸了摸小孩子的頭,無奈地看了一眼少婦,這才轉向來福道:「管家,父親話,我們這就得走了……父親身體不好,要是……」

來福趕忙道:「大少爺且安心,來福在一天,必定護著老爺。」

中年人點點頭,長嘆一聲,一手拉著少婦,一手牽著孩子,緩緩朝後門走去,再也沒回頭。

下人們一番忙碌,所有的物什搬送完畢,一聲響鞭之後騾馬一聲長鳴,馬車緩緩開動。來福瞧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只見車窗挑開一角,露出的正是小孩子混雜著鼻涕眼淚的小臉。來福頓時心中一酸,氣得直跺腳:「好好的家,怎麼就,怎麼就……」

正要回身進府,就聽有人喊自己:「劉管家先別關門,且讓我進去……」

側頭一瞧,遠遠跑來的卻是總督府的幕僚王燮。王燮不惑,本就是個文士,跑到近前已經是呼哧帶喘,上氣不接下氣。

來福奇道:「王大人,你這是……」

王燮一擺手:「別提了……鬧事兒的百姓堵了前門,別是我,就是宮裡頭傳旨的公公也進不來。」著,猛然醒悟來福一干人等的架勢,詢問道:「劉管家,你們這是唱的那一出啊?」

兩人邊邊走,剛進了院子,就聽後門吱呀呀聲響,緩緩關閉。

來福心中苦澀,不願多言:「別提了……王大人請進,老爺就在後堂,您自個兒就能尋著……我這頭有點兒事兒,就不引您進去了。」著,做了個前請的手勢。

王燮那麼機靈一個人,略一琢磨就猜出了大概。也不再做詢問,拱了拱手,急促地朝後堂走去。

他前腳剛走,來福便召來一名小廝。

「管家,您有什麼吩咐?」

來福沉聲道:「去,把前後院的丫鬟婆子、雜役人等,都給我叫到這院子來。」小廝領命走了,不一會兒的功夫呼啦啦一票人等,已經將院子塞得滿滿當當。

來福找了個板凳,站將上去,扯開嗓子喊道:「大傢伙兒也都知道了,這些日子府裡頭有些變故。」

來福剛起了個頭,下頭七嘴八舌便議論開了。

「劉管家甭了,咱們王家的打從老太爺那輩兒就跟著劉家,一晃百來年,大風大浪都見識過。眼前這點變故,算不得什麼。但凡有要出力的,管家之語一聲,咱決不含糊。」

「老爺這是替朝廷背了罪過,外頭人不辨是非,要鬧也是該去找朝廷,堵在咱們門口算什麼本事?」

「就欺負老爺心善,換了旁人,早大片刀砍過去了……」

來福瞧著一眾老家人群情激奮,眼圈兒微紅,對著眾人就是一個羅圈拱手:「我來福代老爺謝謝大傢伙兒了!」

眾人都道應該的。

好半晌,來福這才正色道:「新寧劉家承大傢伙的情了……可老爺的意思是,大傢伙還是散了吧。眼下什麼局勢大家都清楚,江北戰火連天,朝廷里又是鉤心鬥角。小日本這一進城,所有的罪過都算在老爺頭上了。這些事兒咱們都伸不上手,更使不上力。留在這兒徒增煩惱……與其如此,莫不如回了老宅。老爺沒了後顧之憂,也好實心辦差,這個檻兒沒準過個三五個月就過去了。」

底下人一聽就不幹了,紛紛嚷嚷著不走。

來福一瞪眼:「老爺的話你們也不聽了?大少爺那麼倔一個人,還不是老老實實去了上海?知道你們忠心,都別吵吵了!一會兒去賬房領了銀子趕緊走,別留這兒添亂。過了這陣想回來了,月例一律加二兩!」

加之以威,曉之以理。下頭一眾下人這才沒了聲音,紛紛散去。來福瞧著空蕩蕩的院子,滿心酸澀,一**坐下來連連拍著大腿叫道:「家敗了,敗了……老爺那麼靈醒個人,怎麼就擔了這麼個糊塗事兒啊!」

後堂。

兩江總督、大學士劉坤一枯坐堂上,身上就批了一件單衣。門窗大肆敞開,已顯蕭瑟的秋風順著門窗魚貫而入,吹得劉坤一須抖動。右手邊小几上擺著一碗沒了熱乎氣的湯藥,劉坤一右手握著茶碗,兩眼呆看著外頭陰沉的天空。時而,就會捂著嘴咳嗽兩聲。

「中堂,中堂……」王燮一邊喊著,一邊奔了進來。瞧見劉坤一孤零零枯坐在那兒,話到嘴邊生生咽了回去。轉而道:「中堂,您怎麼坐這兒了?下人呢?來人,來……」

劉坤一瞧見來人,獃滯的眸子總算有了些生氣,連連擺手:「別喊了,我吩咐下去的,都遣散了。」

「那怎麼行?中堂這還病著,怎麼能少了人伺候?」

劉坤一苦笑:「一把歲數了,擔了罪過,死了就死了。沒必要再連累旁人……梅川,日本兵進城了吧?你這著急忙慌的,可是要要緊事?」

王燮掂量著手中的摺子,半天才道:「日本人進城了,老百姓炸了鍋,要不是有新軍彈壓,怕是要造反。老佛爺差了人來問中堂,這日本人什麼時候開過去。還有,還有就是……」他捏著一打摺子不話了。

劉坤一瞧了一眼,「還有就是各地彈劾我的奏摺吧?吧,我瞧瞧都有誰。」

王燮應了一聲,翻開摺子,又瞧了劉坤一幾眼,嘆息一聲這才道:「四川總督劉秉璋上摺子,大清與倭寇乃生死之敵,此番引倭制何,實為引狼入室……」

「雲貴總督王文韶上摺子,彈劾中堂私引外寇,荼毒鄉梓……」

「閩浙總督許應騤上書質詢,朝廷借日兵以壓何逆,是否欠妥……」

王燮一條條讀著,一邊小心打量著劉坤一的神色。劉坤一卻只是神色如常,閉著眼聽著。好半天,見王燮停了下來,這才睜開眼道:「四川、雲貴、閩浙……嘖嘖,差不多一多半的人都在罵我老頭子啊……不用搭理他們,要他們出力,一個個叫苦連天。有人要是出來擔這擔子,都跳出來指鼻子戳脊梁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都是朝廷大員,要是心往一起使,何至於落到向日本求助的田地?」咒罵了幾句,引得劉坤一一陣咳嗽,良久,平息下來,瞧見王燮手中還有摺子,便道:「還有?小魚小蝦什麼的就別念叨了,聽了心煩。」

王燮支支唔唔道:「中堂……還有……還有就是湖廣張之洞給您的私信。」

「張之洞?念吧,不妨事,我老頭子還能撐著。」

王燮展開信箋,掃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氣。呆了半晌才念道:「香帥所書就一句:『公可願為秦檜第二否?』」

話音剛落,王燮偷眼瞧去,就見劉坤一一哆嗦,臉上滿是凄苦之色。

王燮張口剛要奉勸幾句,就見劉坤一臉色漲紅,劈頭蓋臉的埋怨就了出來:「秦檜?秦檜!……好,好,好!我劉坤一二十五歲參軍,到今天四十二年整,給朝廷賣了一輩子命,臨了就落了這麼個名聲!他張之洞沒資格我!」

「……朝廷南遷,我劉坤一提兵過江,接了太后、皇上,那時候他張之洞在幹嘛?結了什麼『東南互保』,擎等著這大清敗亡!」

「皇室落拓江寧,隔著幾百裡外就是逆賊的大軍,江寧兵力空虛,缺兵缺餉,什麼都缺。可他張之洞是過來一個兵丁還是一分銀子了?」

「沒有,什麼都沒有!我算瞧明白了,他們一個個都存心瞧熱鬧,就等著大清亡了好投新主子。……何逆在報紙上罵我是賣國賊,我認了;老百姓我是吳三桂,我也認了。他們都得,可他張之洞沒資格老子……咳咳……」

劉坤一怒極,一個喘息不順,劇烈咳嗽起來。王燮趕忙上前拍其後背,又遞送茶水。劉坤一拿了帕子捂著嘴,好半天才停息下來。拿開帕子,上頭的血跡殷紅可見。

「中堂……」

劉坤一瞧著血跡,反倒笑了起來:「病入膏肓,折騰不了幾天了。」

王燮已經急紅了眼,也管不得上下尊卑,斥聲道:「中堂你這又是何苦?大清衰微,敗亡不可避免,也就是一早一晚的事兒。就算您引了日本人來,這大清能維持幾天?地方離心,百姓失望,如此朝廷值得您背了一身罵名去維持么?當初李中堂那麼大的能耐結果如何?要我,中堂莫不如……莫不如……」

「莫不如做了2臣?」劉坤一苦笑著連連搖頭:「你的我都知道,可有些事兒你不懂,不懂啊。這麼老大個帝國,這才幾年?亡就亡了,可總得有幾個直臣陪著……」

「中堂!」

「你不用勸了,我主意打定了。老頭子一把年紀,晚上脫了鞋第二天還不知能不能穿上,這輩子位極人臣,跟這社稷一起葬了,也算歸宿。後路我都留好了,下人給了銀子遣散,家小去了上海洋鬼子的租界,等輪船到了就去國外……還有你們,跟著老頭子半輩子,這會兒什麼前程的算是絕了。別多餘的,我老頭子不能虧待你們,趁早拿了銀子散了。跟著我一塊走絕路,不值!」

「中堂……」王燮已經是垂淚連連。

劉坤一不再話,只是擺了擺手,讓其離去,便再次閉了眼。王燮泣不成聲,連磕了三個響頭,擦了把眼淚,這才轉身離去。

秋風蕭瑟,吹得門窗吱呀作響,空空的大堂里,只余劉坤一蕭索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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