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信口

第十章 信口

一個大文盲居然懂得這麼多典故,這已經不能用常理來解釋了。

胡知縣心中疑惑,繼續問:「呂蒙的故事本官自然知道,不過,包括鄧艾的那個典故,未免生僻,卻不知道你從什麼地方知道的?」

陳艾心中暗笑,鄧艾和呂蒙都是三國時的人物,鄧艾乃是晉國滅蜀的大將之一,而呂蒙則用計殺了大名鼎鼎的關羽關雲長。拜《三國演義》所賜,是中國人都知道這二人的名頭。《三國演義》是嘉靖年才成書的,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三國歷史還比較陌生,難怪胡知縣會如此驚訝。

不過,要想給胡知縣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怕今天這一關還真不好過。

況且,自己以前給人的印象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流氓,如今搖身一變,卻說要科舉入試,未免有些駭人耳目。

還好,陳艾大學時學的是中文,主修的專業是明清文學,所謂文史不分家,以前在研究楊慎的時候,對明史很下了一番工夫,加上又繼承了陳三這個明朝古人的記憶,對洪武年的歷史也算是融會貫通了。

因此,對同時代人來說,陳艾可謂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道。

來縣學之前,他已經將所有關節在心中推敲過好幾遍。胡知縣這個問題一說出口,卻正中了陳艾的下懷。

陳艾想都沒想,徑直回答道:「我是從王謨王先生那裡聽到的。」

「王謨……可是蘇州城裡的王先生?」胡夢海大驚,霍然站起身來:「你以前見過他?」

陳艾鎮靜地點了點頭,用坦率的目光看著胡知縣:「回大人的話,陳艾前些年在江湖上浪蕩,曾經在蘇州城裡呆過兩年,恰巧做了王先生的長隨,耳濡目染,識得幾個字,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

確實,前些年,陳三是在蘇州城裡鬼混過兩年,像他這樣的潑皮,哪裡天黑哪裡歇,哪裡有便宜自然朝哪裡鑽。在陳三二十七年的人生旅程中,這傢伙的足跡遍布整個蘇、揚、常,除了飢一頓飽一頓,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之所以對胡知縣說自己識字,那是因為自己本就是一個有文化有修養的現代大學碩士,再去硬裝文盲,未免有些痛苦。再說,他現在急於參加科舉,改善自己的處境。若假裝大字不識一個,從《三字經》開始學起,實在是有點讓人難以忍受。拖延學習進度吧,自己已經二十六歲了,耗不起光陰。加快學習進度吧,幾天之內就能讀書作文,未必不會被人當妖孽對待。

想來想去,還是也只有這麼一個法子可行。

「你識字?」胡夢海更是吃驚,朝陳艾擺了擺頭,神色轉厲:「等等,你可知道誆騙本官的後果?」

陳艾:「自然知道。」

「好,待本官考考你。」

胡知縣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一」字,問:「此字念做什麼?」

陳艾道:「知縣大人,這字就不要考我了吧,換個難一點的。」

胡知縣一笑,也不多說,繼續寫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他寫一個字,陳艾就念一個,因為胡知縣寫字不快,陳艾後來也覺得麻煩,打斷了他,說:「大人,這首詩我以前在王先生那裡見過,字字都識得。後面一句是不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啊,你居然知道?」胡知縣面上閃過一絲喜色:「知道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嗎?」

「大概知道,說的是我們江南春天時的景兒。」陳艾知道自己不能裝得太過,指了指那個「諳」字,故意道:「這個字我知道怎麼念,也會寫,就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哦,這個字呀,你寫給本官看看,若寫得好,本官就告訴你是什麼意思?」胡知縣的興緻越發地高起來,將筆遞了過去。

陳艾也不推遲,提起筆來,故意作出一副笨拙的樣子,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將這個字寫了出來。他雖然也想將這個字故意寫得極丑,只可惜自己前世練毛筆字十多年,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要想將字寫差還真不容易。

等他將這個字寫完,胡知縣笑了笑:「你這字雖然寫得不成,可有一點甚好,間架嚴整莊嚴,頗有法度。日後若勤家練,別的不說,單就你這一手乾淨整齊的書法,做個書辦小吏毫無問題。」

陳艾心中一笑:廢話,當初我也是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偏愛明清書法中的館閣體,被市書法家協會的人譏笑為呆板機械,老氣橫秋,望之生厭。當初我也想過去練米市和董其昌的,可惜年紀已經大,改也改不過來。不過,明朝官場推崇館閣體,倒也投了胡知縣所好。

陳艾本長得普通,現在換了一個人之後,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又看到他一手工整樸實的館閣體,胡知縣越看他是越順眼。

他笑眯眯地指著這個字說,「此字的意思是熟悉,也就是說,江南的景物我曾經熟悉過。」

陳艾「啊」一聲:「原來是熟悉的意思啊,多謝大人解惑。」他站起身來,長長一揖。

胡大人手虛虛一扶:「罷了,不必多禮。你好生說說在王謨那裡做長隨時的情形,又是怎麼學會讀書識字的?」

陳艾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回大人的話,陳艾當初不過是一個市井潑皮,窮得厲害,當年羨慕蘇州城中的繁華,以為那裡遍地都是黃金,便一時興起跑去那裡討生活。誰知,蘇州雖好,居之不易,陳艾見到王先生那日已經三天沒有吃飯,餓暈在王先生門口。還好王先生心善,一口米湯灌下去,才將我這條命從閻王殿里拉回來了。」

「王先生見陳艾可憐,正好手頭正缺一個跑腿的長隨,見我身子還算壯實,就留在身邊使喚。王先生學富五車,往來的都是博學大儒,我在他那裡呆得久了,也識了幾個字。」

「王先生見我機靈,興緻高的時候,就隨口點撥一二,兩年下來,我拿起一本書來,上面的字都能認都周全,當然,有些地方還是看不明白。」

「只可惜,陳艾總歸是個野性子,在一個地方呆不住,在王先生那裡住了兩年,思家心切,就跑回來了。也是因為這一走,倒讓我揀了一條性命,可惜王先生一家上下百口,都……都……都已經過世了。」

「回吳江之後,陳艾因為牽涉進這件案子裡面,一直不敢說自己曾經在王先生那裡做過長隨,也不敢說自己識字。」

說到這裡,又想起自己前世所受的病痛,陳艾不覺悲傷道:「如今,王先生一案總算平息。陳艾本想將蘇州往事盡數忘切,但是……陳艾在王先生那裡發了蒙,懂得了一些道理,眼睛亮了,若再去做潑皮,卻不甘願。這才想起來縣學借幾本書回去。」

「陳艾雖然從未拜過王先生為師,王先生也看不上我這不成器的隨從,可在我心目中,早已將他看做我的老師了。」

陳艾紅著眼睛:「嗚呼先生,星斗其文,謨士其人。」

王謨乃是蘇州大名士,江南士林的領袖之一,洪武二十六年的時候犯了事,被滿門抄斬。如今,王家人上上下下連帶門房廚子都做了明初恐怖政治的刀下亡魂,無論陳艾怎麼信口胡編,別人也沒辦法去驗證真偽。

如此一來,自己能讀書識字一事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聽完陳艾這一翻話,胡知縣聳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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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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