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 (八)

華夏 (八)

青島堡,月赤徹爾所率領的東路大軍受到與西路大軍同樣的「熱情款待。」水面上飛馳而來的戰艦沿著外海,把炮彈一打一打地砸在北元的隊列中間。還沒等月赤徹爾做出正確反應,最外側靠近海岸的小半個萬人隊已經灰飛煙滅。

驟然遭受滅頂之災,北元士兵亂成了一鍋粥。有人抱起腦袋向後跑,還有人揮舞鋼刀,舉起彎弓,沖向大海。破虜軍的戰艦不斷地調整側舷角度,以最快速度收割著生命。不一會兒,近岸的海水就被鮮血染紅。而北元將士卻連敵人的面孔都沒著見。

「遠離海岸,遠離海岸!」老將阿裏海牙有著充分的炮戰經驗,揮舞著彎刀大喊。事實上,根本不用他的命令,從最初慌亂中緩過神來數萬蒙漢聯軍不約而同地向陸地深處跑去。

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月赤徹爾才重新整頓好兵馬。令他絕望的是,除了六千多士兵在突然而來的炮擊中失蹤外,忽戀烈撥給他的三十門重炮也因為移動速度過慢,被敵軍戰艦直接炸成了廢鐵。

沒有重炮,位干青島尖端那個從膠州灣斜切入大海,長達五里余的菱形防線就成了天塹。大軍想躍過這段不高,卻足夠厚的城牆,只能用屍體去堆。而筋疲力盡的他們,還要時刻提防那些背靠膠州灣而建,與青島堡遙遙相望小型輔堡。

「依末將之見,不如今夜去偷襲!」老將阿裏海牙謙卑地施了個禮,說道。論資歷,他比月赤徹兒老得多。但此刻他是戴罪立功之身,而對方是忽必烈大力提拔的後起之秀,所以,年齡是對方兩倍的他只能執部將之禮。

「就依老將軍之見,咱們今夜再試一次!」月赤徹兒痛快地接受了阿裏海牙的建議,然後點點頭,非常客氣地叮囑,「老將軍不必客氣,晚輩此刻正需要老將軍指點!」

早在三個時辰之前,他對阿裏海牙還是完全不同的態度。蒙古人瞧不起失敗者,一個多月來的高歌猛進,更是讓將領們無法相信阿裏海牙為失敗找託詞。所以,當阿裏海牙建議大軍不要貪圖地勢平坦,過份靠近海岸線的時候,月赤徹兒只是回之以輕笑。現在血腥的事實面前,他不得不重新考慮阿裏海牙的經驗之談。

夏天的夜幕來得很晚,帶著焦慮的心情熬到丑時三刻,月赤徹兒終乾等來了阿裏海牙所說的最佳進攻時機。陸地上漆黑一片,白天令人畏俱的大海,也因為夜色的緣故,平靜得只剩下濤聲。

一個漢軍萬人隊在元將趙榮的帶領下,俏俏地靠近了青島堡。堡內的守軍很自信,除了牆頭上間或出現了巡邏的火把外,堡壘外圍沒布置一個暗哨。趙榮大喜,揮揮手,命令部下加快了前進速度。

一道鐵絲網悄無聲息地橫在了隊伍面前。此處距堡壘還有二百餘步,翻過這幾道鐵絲網,再跨越幾條不寬的壕溝,青島堡的城牆就唾手可得。

但這些帶著鐵勾的細鐵線布置得非常討厭,縱橫交錯,無論士兵們的身材再瘦小,也不可能從兩道鐵線之間毫髮無損地爬過去。一旦他們被鐵蒺藜扎了手,後面的強攻中戰鬥力就會大打折扣。

「砍斷他」趙榮毫不猶豫地下令。

兩個壯漢掄起巨斧,狠狠地剁在了鐵線上。

「批歐!」令人牙酸的聲音傳出老遠。鐵線猛然向下墜了墜,旋即高高地彈了回來,根本沒有被利斧所傷。

「將軍,不能懸空了砍,對付鐵繩得用剪子!」一個當過鐵匠的親兵跑過來提醒。打造一根如此粗細均勻的鐵線,普通鐵匠得耗半年時間,真不知道破虜軍里有多少匠戶,居然能打如此多鐵繩出來。

沒等趙榮改變命令,「嘩啦」,「嘩啦」,沿著鐵絲網的盡頭,遠遠地,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聲。緊接著,天空中突然出現了幾千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直衝而下。

「後撤!」趙榮當機立斷,大聲命令。

萬餘兵馬怎能有那麼快的反應速度,剎那間,上千支火箭落在了地上。前來夜襲的北元兵馬立刻現出了身影,慌亂地舉起刀槍準備接戰。文心閣隼風手打。

弓弦聲、弩箭破空聲、火槍發射聲響成一片。就在元軍面前不遠處的壕溝內,無數破虜軍戰士探出身來,把子彈和羽箭向元軍傾泄。

北元將士彼此擁擠著,推搡著,抱頭鼠竄。偷襲別人不成的他們徹底成了人家的活靶子。塗了油的火箭只燃燒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但是,此刻這半柱香的時間卻如數百年一樣漫長。

當最後一抹火掐溶入黑暗后,退到二里之外的元軍再提不起絲毫進攻的勇氣。一次不成功的夜襲,兩千多弟兄中箭(槍)而亡,還有數百人被自己的袍澤活活踩死。

見到此景,率領主力尾隨在前鋒之後的月赤徹爾毫不猶豫地宣布夜襲結束。阿裏海牙說得沒錯,戰爭的方式已經變了。作為一名負責任的將領,在熟悉新的作戰方式之前,月赤徹兒不願意讓忠勇的士兵們為了自己的顏面去送命。

天亮時,東西兩路大軍攻擊受挫的消息傳回了忽必烈的金帳。聽完李封和月赤徹兒的請罪彙報,忽必烈久久沒有說話。一天中連續三次失利沒有讓這位年過古稀的大汗更深的失去理智,相反,他心中被陳吊眼激起的怒火卻因為挫折而平息下來。

『戰爭方式變了』,檢點大元與殘宋大都督府近七年的競逐,忽必烈猛然得出了這個結論。幾乎是從文天祥剛一崛起,大元就派出了優勢的兵馬和比其傑出得多的將領去撲滅他。但是,大元每次只能在戰役之初佔據優勢,隨著時間的推移,優勢兵力,傑出的武將,帶回來的卻是無一例外的敗績。

頁特密實如此,索都如此,張弘范、達春亦如此,甚至連自己這個天可汗,都要在一個山賊手吃憋。唯一保持了不勝不敗之局的是丞相伯顏,但他是大元最優秀的將領,領著整個元帝國的精銳。而他的對手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幾年前還被李恆打得潰不成軍的雛兒。才幾年,曾經橫掃西域,席捲江南的蒙古武士就在不知不覺間衰弱了下來,衰弱到以優勢兵力還要大敗而回的地步。

「難道是膚真的已經老了,還是長生天不再眷顧聯!」忽必烈用手捂著胸口自問。心臟處沉重的感覺讓他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長生天可能真睡著了吧,一個聲音告訴他。海都反叛,乃顏叛亂,這些同族兄弟總是在滅宋的關鍵時刻讓他集中不起全力。這一回,他好不容易把全部力量集結起來,西邊又陸續傳來党項人圖謀復國的消息。而在河東、河西,那些結寨自守的豪強們又蠢蠢而動。四下里打家劫舍的流寇,也偷來了膽子打起了大元軍糧的主意。

「這不可能!」忽必烈搖搖頭,低聲道。文心閣隼風手打。

「這不可能!」他用力地喊出聲音。他是長生天下的萬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宰,所有人的主人。沒有人能阻擋他一統天下的腳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世界的變化。

「末將無能,累陛下受辱,請陛下責罰!」跪在地上的月赤徹兒被忽必烈臉上的神色嚇得魂飛魄散。在忽必烈身邊當怯薛這麼多年,平生第一次,他看見對方臉上出現如此絕望的神態。

那是一個暮年老者對生活和整個世界的絕望,掃蕩遼東時,月赤徹兒曾在被大軍搶光牛羊,掠走帳篷的老牧奴臉上不止一次看見這種神色。而現在,隨軍的罪囚和民壯里,還有上萬名被大軍從遼東俘虜來的乃顏亂黨,臉上帶著同樣的絕望之色。

「你,何罪之有?」忽必烈的心思瞬間被月赤徹兒拉回到現實中。看著跪倒在地上誠惶誠恐的心腹,他疲倦地笑了笑,安慰道:「起來吧,昨日之戰你處理得很好。即便膚在你這個年齡時,也做不到雖敗不亂。回去命人把麾下兵馬撤到膠縣來,咱們先按兵不動!」

「是,末將謝大汗」月赤徹兒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道。

「你也起來,陣亡的兵馬,朕准許你們抽調民壯里補足!」忽必烈看了著跪在地上的漢將李封,命令的語氣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緩和。

「末將,末將謝大汗洪恩!」李封流著汗頓首。打了敗仗卻沒受到責罰,甚至連一句訓斥也沒有,這種情況在忽必烈麾下可是破天荒地頭一回。

「你們都是朕的臂膀」忽必烈笑了笑,對著帳下愕然的群臣說道,「無論是什麼民族,哪個部落,朕都視你們為兄弟子侄!只要有你們在,無論誰造反,無論反賊多強,朕都不在乎!」

「大汗不對勁兒!」回歸武將隊列的月赤徹爾驚詫地想。

「大汗就是大汗,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會讓他感到沮喪!」負責大軍糧草和全國財稅的桑哥臉上寫滿佩服之色。昨天晚上他剛剛接到彙報,幾路軍糧同時被劫,本月能按期抵達的糧食只有預計中的一半。在攻擊受阻,糧草不濟的情況下,還有心思與將士們話家常,這份定力,除了忽必烈大汗之外任何人都不會有。

「今日起,停戰五天,把三路大軍集結在一處。五天後,朕親自率領你們攻擊觀濤堡。陳賊吊眼想把聯拖在此,朕就讓他看看朕的刀鋒!」忽必烈拍案而起,大聲道。

「陛下!」諸將大吃一驚。聽忽必烈剛才的話,大夥以為他會下令放棄膠州灣,轉頭南下,誰料到戰鬥的艱難,反而激發了大汗的爭強好勝之心。文心閣隼風手打。

「孤意已決,此令,決不更改!」忽必烈挺起矮壯的身軀,大聲道。此刻,他深深體味了「孤家」這個詞的妙處,蒙古人造反、漢人造反、党項人造反。除了幾十萬大軍外,自己的確是個孤家寡人。

此刻最佳選擇也許是撤軍,可一撤之後,也許再無掃蕩江南之機。忽必烈笑著,臉色越來越蒼涼。

目光掃視眾將,他厲聲命令:「明日起,給民壯和罪囚下發刀劍。強攻陳賊時,讓他們充當前鋒。蒙古軍隨其後,朕在蒙古軍后,漢軍之前。有後退者,殺無赦!」

「是!」眾將轟然以應。軍中乏糧,養不起民壯和罪囚,不如把他們先消耗掉。陳賊若向民壯開炮,則會背上千秋罵名。陳賊一旦手軟,清理干掙了路上的鐵絲網和壕溝,將士們就可以直接把雲梯搭在城牆上。

「他們可都是陛下的子民!」黎貴達聽見自己的心在吶喊。忽必烈雄才大略,任人唯賢。忽必烈英明神武,堅毅果決。在他見過的帝王和權臣中,沒有一個人如忽必烈汗這般完美。但忽必烈汗僅僅是個帝王,一個為了自家天下可毀滅整個世界的帝王。

「一個帝王而已!」黎貴達猛然想起了在百丈嶺時,文天祥提起唐宗宋祖時大逆不道的一句話。那輕蔑的眼神,他傲然的姿態,至今還銘刻在他心裡。

五日後的一個黎明,守衛在觀濤堡的破虜軍將士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情景。數萬衣衫襤褸,動作僵硬的民壯,拎著簡易兵器,列隊向他們走了過來。一隊隊民壯后,忽必烈的羊毛大纛隨著海風舒捲。

「速去報告將軍!」守城的士兵們愕然失色。早聞聽忽必烈殘忍,卻沒想到他居然會驅趕自己的百姓來攻擊敵軍的防線。那些百姓是歸順了他多年的,不折不扣的大元子民。

「別開炮,別開炮,將軍馬上就上來!」城外壕溝,破虜軍低級士官大聲叫喊著,把一支支舉起的火槍壓下去。敵軍推進的速度很快,走在最前列的一批百姓已經進入了火銃和虎蹲炮的射程內。

當兩浙安撫使節李興將軍聞訊跑上城頭的時候,百姓已經靠近了鐵絲網。幾個身材相對壯實,看不清年紀的漢子舉起剛剛配發的刀,用力向鐵絲網剁去。

「篤!」「篤!」「篤!」鋼刀下,堅韌的鐵絲網發出令人焦慮的震顫聲,終於無法承受這樣的重壓,崩為兩段。替元軍打頭陣的「肉盾」們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也不明白守軍為什麼對他們不放箭。推開捆綁鐵絲網的木樁,沿著缺口繼續向前。

「開炮!」李興大聲命令。

「將軍!」幾個炮手茫然地喊。鐵絲網前足足有三萬多人,他們不是士兵,甚至連最基本的作戰隊形都不會列。一場炮擊下去,足以讓其中半數以上的人喪命。

第一道鐵絲網的各族百姓繼續向前,跨過了壕溝,走向第二道鐵絲網。沿途的鹿砦、木樁,被他們毫不猶豫地推開。身後邊是蒙古武士的利刃,此時的他們只有一個選擇,向前,向前,繼續向前。

「開炮!」李興大聲命令,伸手奪過一桿火銃,對準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百姓胸口。「如果陳將軍在,也會下同樣的令!」他低聲道,顫抖著手指扣動了扳機。文心閣隼風手打。

燧石快速旋轉,擦出一串凄厲的火花。槍口處火光閃動,二百步外,一個正在舉刀砍向鐵絲網的老者身體晃了晃,看看蒙古袍上那個彈孔,臉上露出幾分解脫之色,仰面朝天倒下去。

「轟!」最前方的虎蹲小炮終於發出了轟鳴,密集的人群被衝出無數條血口子。血口子旁,驚慌失措的百姓四處亂沖,有的沖向兩翼,有的掉頭向後,還有人木然地繼續前進。

「射!」押陣的元將月赤徹兒毫不猶豫地下令。弓箭手拉滿彎弓,將后逃的百姓射倒在地。看看退路已無,百姓們再次湧向破虜軍陣地。

「開炮!」李興大聲命令。幾十門火炮同時發出怒吼,一部分砸向衝擊營壘的百姓。一部分砸向逼迫百姓攻城的元軍。

「開炮!」黎貴達面目猙獰,親手扯動了重炮炮繩。這批火炮指向堡壘外的暗壕,那裡的破虜軍正在應付百姓們的衝擊,無法亦不能躲避從天而降的炮彈。至於失去準頭的炮彈會不會把自家百姓炸死,黎貴達不再去考慮。忽必烈是個魔鬼,而在數年前,他已經上了魔鬼之船。這個選擇一旦做出,永遠不可能回頭!

與此同時,觀濤堡兩翼,數個與主堡遙相呼應的小堡壘受到元軍衝擊。一波波百姓在北元士兵的逼迫下,潮水般沖向破虜軍的防線。

敵我雙方互射的炮火燒紅了半天天,百姓和士兵流下的鮮血則染紅了半個海。夏日的朝陽不忍觀著這人世間悲慘的一幕,躲在了雲層后,遲遲不肯探出頭來。

憤怒的火掐將天邊的烏雲燒得殷紅如血,火掐般的雲霞下,紅色的海水獵獵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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