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你是太子!我的太子!
王敦、江統出殿後,殿內再一次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過,並非一點聲音沒有——沒有人交頭接耳,但人們相互以目,衣袖悉索,呼吸、輕咳,高低起伏,偶間以一兩聲異樣的感嘆,太極殿東堂之內,一片隱約的「嗡嗡」聲。
階前的那個人,依舊伏地,保持著稽首的姿勢,一動不動。
終於,殿門之外,腳步聲再響——不止一人,有耳朵尖的已聽出來了——其中有女子。
雖不能轉身,但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向後偏過頭去。
來人入殿,殿內的「嗡嗡」聲,倏然高了起來,許多人都睜大了眼睛,有的甚至連嘴巴也張開了。
嗯,朝士們的反應還真不小呢。
王敦、江統身後,裊裊娜娜,一位青年女子,身形單薄,面容蒼白、清秀——蔣氏?
本來,大伙兒都是有心裡預期的,而蔣氏雖然生的不錯,但也算不得傾國傾城,何至於有這樣大的反應呢?
這是因為——
伊之右袖,空空蕩蕩,竟是——少了一條胳膊!
女子在階前跪下,皇帝也瞪大了眼睛,「我認得你——你是蔣俊!你的——」
本來想問:「你的手怎麼啦?」忍住了,透口氣,「傳你所為何事——你已經曉得了罷?」
蔣俊的聲音雖低,但殿中的每一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是,婢子蔣俊。」
頓一頓,「是——所為何事,王、江二公,已經曉諭婢子了。」
皇帝指一指伏在階前的另一人,「你去罷!」
文鴦、江統不言聲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衛將軍」——保持伏地稽首的姿勢這許久,早就血脈不暢、手腳僵硬了,沒有人攙扶,自己起身,非打趔趄不可。
待「衛將軍」站穩了,文鴦、江統才放開了手。
「衛將軍」、蔣俊側對皇帝、群臣,彼此相對而立。
前者面上沒有任何錶情,目光微垂。
後者高聳的胸脯,不斷起伏——看得出來,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緒。
所有的人,都在屏息以待。
終於,蔣俊轉向階上的皇帝,欠一欠身——她少了一條胳膊,做不出正經的「斂衽」的動作了:
「回陛下,『衛將軍』面容變化太大,婢子……不敢遽下定論。」
「轟」的一下,殿內又開了鍋了!
彼人誰何,本該最熟悉的枕邊人「不敢遽下定論」,近侍、生父、胞叔三個,卻一口咬定彼就是故太子?
可疑!
王敦眼中,精光大盛!
皇帝大出意外,手足無措,「你,你……」
一片嘈雜中,蔣俊微微提高了聲音:
「婢子請『衛將軍』寬衣。」
啊?
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面子可變,身子不可變——
我是枕邊人,認不出他的面子,但認得出他的身子——是這個意思罷?
蔣俊的聲音,清脆而柔和,「只寬上裳就好——俾婢子一觀即可。」
「只寬上裳」也是寬衣——在大朝議之所寬衣?
哈!
皇帝完全不曉得該咋辦了,囁嚅半響,憋出一句,「要不……換個地方?」
王敦立即高聲說道,「回陛下,授受於密室,何以釋天下疑、分天下謗?」
皇帝一滯,「這……」
江統朗聲說道,「回陛下,臣亦以往王敦之議為然——禮有經、亦有權,目前的情形,不能不從權!」
頓一頓,「再者說了,雖有礙觀瞻,但若只寬上裳……似也不算壞了朝廷體統罷?」
文鴦桴鼓相應,「陛下,昔東吳周泰拜平虜將軍,朱然、徐盛皆在所部,心不服也,吳主孫權因會諸將,自行酒至周泰前,命解衣,手指其創痕,問以所起,周泰輒記昔戰鬥處以對,畢,使復服,歡宴極夜,朱然、徐盛乃服——」
頓一頓,「朝宴之上,周泰解衣,時人以為美談,後人以為佳話,今故太子解衣,釋天下疑,分天下謗,未必不為美談、不為佳話也!」
嘿,說的一套一套的?
王敦心有異感:江、文都支持?怪了……
皇帝鬆口氣,「既如此……」轉頭向徐登點點頭,意思是,你去替故太子寬衣罷!
徐登剛剛應了聲「是」,階下的蔣俊便斂衽,「婢子請旨,替徐令打個下手?」
當然照準。
而實際上,是倒轉了過來,徐登替蔣俊打下手——蔣俊自「衛將軍」身上「寬」下來的衣裳,都一件件交給徐登抱著。
蔣俊只剩一條左臂,動作不算特別利落,而且,手似乎還有點發抖的樣子。
不過,過不多時,「衛將軍」也便上身赤裸了。
殿內,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衛將軍」後背、前胸的「創痕」。
後背的傷口深深內陷入身體,猶如懸崖上開了一道裂縫;胸前的傷口則向外突出,好像一個小孩子撅起了嘴巴。
果然,如江應元所言,「劍自後背入、前胸出」!
傷口的形狀固然可怖,但更駭人的是其位置——正正是心臟的位置呀!
非但洞胸、甚至……穿心而過!
老天!他是咋活下來的?!
有的人的膝蓋開始發軟了——
若非「天命攸歸」,何能如此?!
而階前情形有異——
蔣俊未止於「觀」,她顫巍巍的伸出手,指尖自上而下,輕輕的劃過面前人胸口的創痕,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而落。
很快,她渾身都顫抖起來。
終於,不可自持,慢慢軟倒,用一隻左臂,攬住了面前人的雙腿,痛哭失聲!
她沒說話,但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沒有人打攪她。
大致過了一盞茶光景,終於,哭聲中,每一個人都聽清楚了:
「你是太子!我的太子!」
復有何疑?
只聽「噗通」「噗通」,殿中群臣,不止一個,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本來,故太子既沒「薨」,「愍懷太子」的名號就做不得數了——「愍懷太子」是謚號;也即是說,階前上身赤裸的這位,在法理上,其實還是「庶人遹」,身為公卿朝士,哪有給個庶人下跪的道理呢?
可是,沒法子,俺們就是腿軟,就是把持不住啊!
階上的皇帝,眼泛淚光,吸一口氣,「詔……」
剛說了一個「詔」字,便聽王敦大喝一聲:
「臣請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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