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老硬幣的實力
第687章老硬幣的實力
湯山不高,相對海拔不過幾百米而已。山腳下有溫泉,縣誌記載「延袤畝余,池深丈許,四時熱如沸釜,癬疥諸疾,浴之立效。」
溫泉旁有寺廟,專門為來往旅客服務,提供食宿。
這裡並沒有多少錢財可以撈,因此遭遇盜匪的情況還真是頭一遭。
黑夜之中,廝殺還在繼續。突襲溫泉庄的那一波人被殺得幾乎片甲不留,遠處依然有人前赴後繼衝過來。
入湯山溫泉的山路只有一條,上山下山都是這條路,無論有多少人,在山路上都施展不開。誰能佔據有利地形,誰能有心算無心,那麼誰就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戰鬥的天平逐漸朝著防守的一方傾斜。
此時此刻,高歡已經從溫泉池子里起來,穿好了衣服。他連佩刀都不拿,顯然是不打算親臨一線戰鬥。高歡身旁的孫騰、高隆之等人,全都沉默不語。
他們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或許局勢並不像是高歡表現得那樣穩健。渤海高氏兄弟實力強勁,真要孤注一擲的話,高歡手下的人未必攔得住。
「高市貴並不在盪陰縣,那邊只是個幌子。」
看著孫騰等人似乎很緊張的模樣,高歡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
正在這時,一身胯襠鎧,鬍鬚已然花白的高市貴,渾身是血的走進偏門,拱手對高歡稟告道:「高王,所有賊子都已伏誅……並未發現渤海高氏的那幾個人。」
高市貴口中的「那幾人」,應該就是高乾、高慎、高敖曹他們了。
沒有抓到這幾人確實很可惜,不過這也是顯而易見又符合常理的事情。在現在這個節骨眼,誰會親自領兵,授人以柄呢?
既然是出手,那自然要考慮退路。只要高歡沒有抓住所謂鐵證,就奈何不了渤海高氏兄弟幾人,雙方就不算是徹底撕破臉皮。
「不過一群鼠輩罷了。」
高歡一臉不屑說道,心中卻是悄悄鬆了口氣。
高市貴寶刀不老,不愧是當初在爾朱榮麾下辦事,可以獨領一軍的人物。按當時的級別,實際上高市貴與賀拔岳、侯莫陳順、侯景、高歡等人同級。
「人數清點了么?」
高歡沉聲問道。
「回高王,不到三千人。」
高市貴沉聲說道,他雖然衣甲上全是血,但那些都是與敵軍廝殺的時候濺上的,他在戰鬥中並未受傷。
三千人的襲擊隊伍確實不多,然而湯山這地方本身就不大啊!在如此狹小的地方大打出手,已然是驚天動地了。
一旁聽著的孫騰等人恍然大悟,難怪高歡穩如泰山呢,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大局,高歡以自己為餌,釣渤海高氏兄弟。
「去吧,把戰場收拾一下,然後準備回鄴城。」
高歡輕輕一抬手,高市貴轉身退下。
「以現在的情況,好像也奈何不得他們了,可惜。」
高歡略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
「高王,渤海高氏諸人,此番試探不成卻又實力未損,應該會暫時老實一段時間了。」
孫騰在一旁悄然拱手說道。
這話可謂是說到高歡的心坎里了。為什麼要做這個局,難道高歡不知道哪怕贏了,也根本不可能抓到高乾他們嗎?
高歡心裡顯然是有逼數的。
但現在做局,也不過是弱者以退為進之計,通過斬斷高乾黑手的辦法告訴對方:我高歡還沒老得不能動,這河北還輪不到你們說了算!
如此一來,短時間內高氏四兄弟應該翻不出什麼浪來。高歡便有心力專心應付南面的事情。
要是不這麼擺一道,等高歡帶兵入枋頭抵抗梁軍的時候,高敖曹等人要是兵發冀州,掏高歡老巢鄴城怎麼辦?這次高氏的人馬在湯山溫泉這裡吃一記悶棍,高乾他們想必也會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了。
不得不說,老硬幣就是老硬幣,老謀深算的高歡這次故意賣一個破綻,確實賺了高敖曹一支精兵。渤海高氏吃了啞巴虧,還沒辦法叫苦。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高氏兄弟的兵馬受挫這件事,不久后就會傳遍河北。高歡寶刀不老的消息,想必也會不脛而走。
這種招數,比廉頗暴飲暴食證明自己還能打仗可高明多了。
「延興(高隆之表字)啊,明日寫一封軍令,不,你現在就去寫吧,調高敖曹部前往野王,讓他務必守住野王城。」
高歡淡然說道,一點都不顧孫騰與高隆之二人驚駭的表情。
今夜剛剛才把高乾派出偷襲的人全部殺完了,明日就調高敖曹部去野王跟梁軍拼殺……高歡這一手還真不是一般的毒辣!
渤海高氏可以拒絕么?當然可以,但那等於是要掀桌子,跟高歡同歸於盡了。
刺殺高歡,還不聽調令,這不是翻臉是什麼?那樣的話,等於是逼迫高歡帶兵北上冀州平叛。
當然了,這種行為,對雙方來說都跟自殺差不多,或者換句話叫把刀遞給對方,兩人互殺。最後得利的是誰呢?
是梁國,是劉益守,甚至是爾朱榮這樣的人。高歡、高氏兄弟乃至河北世家,都是輸家。
別說高乾他們不會聽任這樣的事情發生,河北其他世家也不能坐視高歡和渤海高氏兄弟這麼隨便瞎搞啊!
高歡被偷襲死掉是一回事,雙方撕破臉大打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高歡這個老硬幣跟高乾他們開出了一道選擇題:
要麼你們去前方跟梁軍死拼,河北還能維持明面上的和睦,偷襲湯山溫泉的事情,我不說破,甚至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要麼我提兵北上平叛,宣布你們是叛逆,讓我們一起玉石俱焚,讓河北快快樂樂回到四分五裂的割據時代吧。
你們從兩個裡面選一個。
孫騰忽然發現他從來都沒有看透高歡,從來都小看了高歡的謀略!
一直以來,高歡都在劉益守那邊吃癟,顯得他好像很無能一樣,以至於勢力範圍都一而再再而三的縮小。
沒想到,在經歷河南慘敗,兒子背叛的情況下,高歡居然還有如此心智,還能如此冷靜的處理河北內部問題。不得不說,叫高歡一句實力堅強老硬幣,確實沒冤枉他。
「高氏兄弟若是不顧河北當前局面而反叛,只怕是敗亡不遠。高乾是明白道理的人,他一定會派兵去野王的。」
高隆之雙手攏袖,對著高歡深深一拜說道。
「道理是這個道理,只是……罷了,你這便去準備吧,寺廟裡可以寫信。」
高歡意興闌珊的說道,心中一陣陣的空虛。
他一生經歷過很多大事,也遇到過非常危險的情況。這次對付高乾等人的偷襲,他的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笑。
高乾以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是那僅僅是他自己的想象。事實上,高乾身邊的僕從,就有高歡安插的人,高氏內部的一舉一動,小事不敢說,大事都在高歡的掌控之中。
河南不是高歡的基本盤,所以他對那邊的掌控力很一般。
然而河北是不同的,河北是高歡的基業所在。
那麼為什麼要把高洋支走,也就很好解釋了。
因為高歡發現,只要有高洋在,那些忠於他的人,就有第二個選項。將高洋弄到野王城,甚至縱容他去關中掠地,也是高歡希望不要讓所有壓力都在自己肩膀上。
河南之敗,打滅了高歡的心氣,卻並未讓他失去活下去的尊嚴與希望。
高歡只是猛然間意識到:他已經沒有可能一統天下,甚至一統北方都做不到了。守著河北一畝三分地,好好的快活過完這輩子,就已經可以了。
他從六鎮底層的看門士兵開始做起,一直做到一方諸侯,掌控實權。多少人有他的成就呢?
心態變了,計劃也就跟著變了。如何穩固河北的基本盤,變成了高歡最關心最看重的事情,借著梁國的手,削高敖曹手裡的兵權,消耗他們的實力,以實現自己對於河北地區的掌控。
不得不說,這個辦法,屬於沒有辦法的辦法。
高歡從一開始就想得很通透,野王城是守不住的,但可以利用野王城做一些文章,把想辦的事情給辦了。
「遵業(司馬子如表字)在梁國過得如何,要不派人去問問,看能不能把他贖回來?」
高歡冷不丁的詢問孫騰道。
如今河北民間流傳著很多關於高歡的「少兒不宜」小故事,對此高歡也有所耳聞,讓他大為光火。
不是故事太假,而是相關的故事都是根據他的破爛事改編而來的,其中就是永寧寺睡太后這件事。高歡覺得彭樂那種大嘴巴亂嚷嚷是可能的,但描述故事的水平基本為零。
只有某些文人才能添油加醋的說段子,很可能就是司馬子如為了脫險,故意將這些告訴了劉益守。
「高王,如今事務繁多,且梁國又要北伐。我們派人去贖回遵業,估計很難奏效。」
孫騰覺得高歡的想法很好,只是實施的可能性不高。
「罷了,且去安睡吧。」
高歡心中一陣陣的不爽。他不可能不知道如今劉益守根本就不想跟他做什麼交涉。
……
劉益守不是在第一時間知道湯山溫泉發生的事情,梁軍的攻勢,也並未因為高歡的套路而停止。
就在吳明徹水軍入枋頭水道騷擾魏軍的時候,羊侃帶著建康禁軍,從洛陽出發,一路經過北中城、溫縣,圍困了位於沁水邊上的野王城。
由於高洋留下鎮守野王的兵馬並不多,而且高歡似乎並沒有固守野王的打算,所以這裡也就只有一千郡兵鎮守。不僅如此,這支軍隊因為無人看管,也知道自己被拋棄了,甚至其中有部分人直接回家務農去了。
羊侃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攻克了野王,派人回滎陽向劉益守稟告,說明了前線的戰況。野王得來太容易,超乎劉益守事前的預料,他那「刁民害朕」的慣性思維爆發,頓時察覺到此事有些不對勁。
「野王雖然魏軍肯定守不住,但如此一般幾乎不設防,也太過於隨意了,其中定然有詐。」
滎陽府衙的書房裡,劉益守將羊侃送來的戰報放在桌案上,心中頓時有股說不明白的壓抑。這種感覺有點像是黃毛去撩富家太太,本以為對方會欲拒還迎,沒想到卻直接反撲了過來,令黃毛猝不可防。
這讓劉益守覺得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此事你怎麼看?」
劉益守將信件交給韋孝寬問道。
「回殿下,屬下也是覺得此事頗有古怪。野王以北的山脈,若是埋伏一支騎兵,晝伏夜出打擊糧道,還是很有威脅的。魏軍毫無抵抗就直接放棄這裡,未免有些太慫了。」
韋孝寬亦是有些不明白高歡到底想做什麼。
野王以北就進入了太行山脈,這裡地形很複雜。不熟悉當地環境的梁軍不會貿然進入這裡,被打埋伏的可能性不小。
想想都覺得高歡不可能這麼慫,放著這麼好一塊地方不節節抵抗啊。哪怕守不住,消耗一下樑軍的實力也是好的,哪有動都不動躺著讓人打的道理呢?
「或許,是河北出了狀況也未可知,當然也不排除高歡抽不開身。」
韋孝寬將信放下,他說這話只是安慰劉益守,實際上,韋孝寬也覺得此事不太尋常。
「主公,外面來了一個人,說是想見主公。」
源士康面色古怪的說道,很顯然,來的那個人,他是認識的,劉益守更是認識。
「誰?」
劉益守語氣不耐詢問道,他的思路正在關鍵時刻,很煩別人插話。
「高季式。」
源士康嘴裡吐出三個令人意外的字。
「就是高乾的四弟,那個高季式?」
劉益守難以置信的反問道。
他跟高季式不僅沒有交情,反而對這位不太好。
別的不說,光是對方剃過光頭這件事都算是奇恥大辱了。現在高季式跑來滎陽……莫非是河北出了大事?
「請進來吧。」
劉益守坐直了身子,面不改色說道,並沒有表現得太過激動,更別提親自到府衙門口去接了。
河北高氏四兄弟,畏威而不懷德,跟他們講什麼恩義,講什麼舊情,那都是沒用的,跟對牛彈琴差不多。不但不能說服對方,反而會引來一陣嘲笑。
只有用絕對的實力將其壓服,梁軍才有可能在河北紮根。
現在這個時候,劉益守越是強硬,就表現得越是有底氣,就越是會讓高氏兄弟覺得梁軍實力強勁!
劉益守覺得,這才是跟渤海高氏兄弟打交道的正確方式。
「鄙人高季式,參見吳王殿下。」
一進門,高季式就雙手攏袖,低眉順眼的對劉益守說道。
「你也是老朋友了,有話便說吧。」
劉益守面色平靜說道,死死咬住「老朋友」三個字。
他可不光是高季式的「老朋友」,還是給對方理過發的老朋友呢。
聽出來對方的揶揄,高季式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想起臨走的時候大哥高乾的死命令,瞬間便將罵娘的話死死憋在肚子里了。
他一臉訕笑道:「吳王風采不減當年,在下是來替我大哥送信的。」
「這次的信,絕對是我大哥寫的。」
看到劉益守若有所思的模樣,高季式還特意強調了一句。
「明白了,你回驛館候著吧。」
劉益守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顯然沒有跟高季式聊下去的心情。
「好的,好的,在下這便回去,這便回去。殿下有決斷了,派人來通知一下就行。」
高季式的姿態放得很低,讓劉益守很是疑惑,對方為何會如此謙卑。
當他拆開高乾的親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這才心中瞭然。高季式要是這次敢在自己面前擺譜,回信都后絕對會被高乾給打死的。
「原來是這樣啊,我可算知道高歡打的什麼主意了。這渤海高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劉益守忍不住一陣唏噓感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