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蕪縣水多,村莊和鎮落大多傍水而生。這個年頭上鄉下都還沒有修公路,村民出門大多走水路。大船小船在彎彎曲曲的小河上慢慢地搖,捕魚的船上能看到休憩的魚鷹。
寧香娘家和江家在相鄰的兩個村落里,她手裡沒有船,自然沒有走水路回家,而是拎著黃提包踩著黃泥路,過村落過田地過數不盡的石橋,步行著回了家。
她收拾行李回娘家,當然不是鬧情緒單單為了和繼子江岸置一口氣。
前世她合眼逝世以後,神魂在世間遊盪了許多年。她數年如一日地呆過學堂,有了基礎的文化學識,也見識過了更大的世界,眼界拓寬以後,思想上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也是因為思想上的覺醒,她才徹底明白,自己的一生活得是多麼可笑。被無數親情道德的枷鎖綁架著,無私奉獻出自己的一生,到頭來卻成了家裡乃至整個社會上最沒有價值,最不被認可的人。
所以神魂遊盪的時候,她就想過——要是能再來一次,她絕不走從前的老路!
既然真的重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她這一次當然要死死把握住自己的一生。
這一世,她要敲碎一切綁架她的枷鎖,為自己而活!
她不會再給江岸、江源和江欣當後娘,江家那三個娃子一個比一個混賬,小的時候又熊又壞,尤其對她這個後娘很壞,花心思調-教他們不如花時間充實自己。
她也不會再把「溫婉賢淑」頂在腦門上,去伺候李桂梅那個刁鑽的老婆婆。
當然,也不會再和江見海維持這段不對等的婚姻,甘心當「保姆」當老媽子,把自己大好的後半生全部燃燒奉獻給他們江家,而她從進江家門到最後閉眼入土,連句硬氣話都沒能說過。
這一輩子,她要把腰桿打直了活!
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靠男人養活,能過上什麼真正的舒心日子?好多男人沒有心,女人在家為家庭孩子付出再多,在他們眼裡也不過就是做了點毫無價值的雜活。
不止在好些男人眼裡,哪怕就是許多女人眼裡,也是不認可家庭主婦的價值的。女人自己也瞧不起女人,把女人為家庭的付出貶得一文不值,只一心歌頌男人的價值。
***
寧香沒回頭,快著步子往家趕,剛走到村口,正好碰上采豬草回來的寧蘭。
寧蘭是寧香的妹妹,在家排行老二,今年在讀高二,到年底元月份畢業。她挑豬草濕了褲子,褲腿一直卷到了膝蓋上面。衣褂袖子也卷得很高,褂角上沾著星星點點的水草葉子。
看到寧香,她眼睛一亮,挎著竹籃拿著竹編漏勺迎上來欣喜招呼:「姐,你怎麼回來啦?」
說完注意到寧香額頭上的紗布,收了笑又問:「你頭上是怎麼啦?」
寧香微微笑一下,「撞到了桌角上。」
寧蘭目光里流露出心疼,「好端端怎麼會撞上桌角?」
走完一生再回來看到少女時期的寧蘭,這種感覺其實是很奇妙的。寧香明顯也感覺出自己心裡熱不起來了,也不願意故意偽裝出親近感,只還微微一笑說:「先回家。」
寧蘭多看寧香一眼,覺得她大概在婆家受委屈了心情不大好。平時寧香說話語氣和眼神都極其熱情溫柔,溫軟得像初春的水。能讓她像現在這樣,受的委屈應該不小。
寧蘭輕輕吸口氣,沒再多追問什麼,和寧香一起回家去。
和鄰里叔伯嬸子的一路打招呼到家門口,兩個弟弟寧波、寧洋正在拍火柴盒封皮玩。
這年頭小孩子沒什麼玩具,便會撿糖紙、火柴盒封皮或者香煙殼子,收集起來當玩具。火柴盒封皮可以用嘴吹,也可以用手拍,誰能吹翻或者拍翻就歸誰。
寧波和寧洋正因為一張封皮要打起來,爭奪間忽聽到寧蘭的聲音,「寧波寧洋,大姐回來啦!」
聽到寧香回來了,寧波寧洋都不要那火柴盒封皮了,猴兒一般躥起來,跑到寧香面前就笑嘻嘻問:「大姐回來啦,給我們帶了什麼好吃的呀?」
之前寧香每次回娘家,都會順路從公社帶點小兒酥、梨膏糖或者雞蛋糕一些零食回來。父母不會饞嘴吃這個,寧蘭是大姑娘只嘗一點,大多都落在了兩個弟弟的肚子里。
這回寧香什麼都沒有帶,對寧波寧洋兩個雙胞胎弟弟也沒了前世的寵溺和疼愛,只簡單出聲回答了一句:「今天回來沒有走公社,沒有帶什麼好吃的。」
聽到這話,寧波寧洋臉色瞬間垮下來了。
寧波不相信,上來就拉寧香手裡黃提包的拉鏈,拉開后伸手進去翻幾下,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便失望說了句:「真的什麼都沒有帶。」
寧洋看沒有好東西吃,注意力瞬間又回到了火柴盒封皮上。他轉身忙去搶那張放在地上的火柴盒封皮,但手指還沒碰到,寧波便也過來了,兩人又鬧開了去。
寧香也不管他倆怎麼鬧騰,拎著提包進屋裡去。
母親胡秀蓮正在灶頭下燒晚飯,伸頭往寧香看一眼,有些好奇道:「怎麼這時候回來?」
寧香平時回娘家,回的頻率不算高,每次也都是抽空上午回來,吃個午飯呆上一會,就回婆家去了。沒在晚上回來過,更沒有回來的時候還提著一大包的行李。
寧香去寧蘭的屋把提包放下,嘴上敷衍說:「回來過幾天。」
胡秀蓮心裡納罕,往灶底放柴禾的時候用口型問寧蘭:「怎麼回事呀?」
寧蘭挎著竹籃到灶邊準備燒豬食,沖胡秀蓮搖搖頭沒有說話。
寧香進房間放下提包后沒有立即出來,而是坐在床邊休息了一會。等到胡秀蓮蒸好米飯,寧蘭燒好豬食餵了豬,她才慢吞吞從房間出來。
胡秀蓮正在砧板上切茼蒿,攔腰幾下放下菜刀,看向寧香說:「阿香你炒菜手藝好,你來炒。炒好你爹差不多到家,也就吃飯了。」
寧香還是不多說什麼,過去上鍋等鍋熱。
寧蘭在灶后燒火,胡秀蓮一邊剝蒜頭一邊試探著問:「阿是和你婆婆打架了?」
寧香挖了一點豬油放鍋里,看著豬油在燒熱的鐵鍋里滋滋化開,簡單道:「江岸推的。」
胡秀蓮抬起頭看向她,好半天笑了放鬆說:「哎喲歪,我還以為你婆婆叫你受委屈了呢。你跟江岸一個小孩子賭什麼氣?你是當娘的,得耐心一些,毛孩子全都那樣。」
寧香剁了蒜末扔熱油里,等豬油爆出了蒜香,再把茼蒿莖全部倒到鍋里,使鍋鏟沾油翻炒幾下,她開口就是:「我不是他娘。」
胡秀蓮被她說得一愣,眨眨眼道:「這話在我們面前說說也就算了,可不能叫江家人聽到了啊。再怎麼心裡不痛快,也不能說這樣的話。能嫁給江廠長,是你的福氣!」
寧香沒忍住冷笑出聲,把茼蒿葉子下鍋里,鍋鏟繼續翻炒,「我寧阿香怕是命薄受不起這樣的福氣,這話也不怕誰聽到,從今天開始,我不是江家的人了。這福氣誰要,誰就拿去。」
寧香很少有說話這麼硬的時候,在灶后燒火的寧蘭都抬頭往她看了兩眼。
胡秀蓮更是眉心都蹙起來了,看著寧香說:「昏說亂話,你是搭錯點了?什麼叫這福氣誰要誰就拿去?你是江廠長明媒正娶的老婆,這福氣這輩子只能你來享!」
寧香放下鍋鏟,往鍋里灑上一點鹽,「這是什麼福氣?男人自己常年不在家,純粹找個免費保姆留在鄉下伺候老娘和三個娃罷了。家裡個個不拿你當人看,舊社會的丫鬟也不過如此,這是哪門子的福氣?」
胡秀蓮也覺得寧香這回怕是受了不小委屈,但她也不敢找江家人麻煩去,只得苦口婆心勸寧香:「我們女人啊,生來就這樣,嫁給誰不是這樣過日子?江廠長是領導,你嫁給他不愁吃不愁穿,出去臉上也有光,就連咱家都跟著沾光。以後寧蘭的工作,寧波寧洋的前程,都得指著江廠長呢。這樣體面的人家到哪找去?要不是人家帶著三個孩子,根本輪不上你,好伐?」
寧香聽得一陣胸中氣悶,她拿起鍋鏟剛想盛菜,卻在鍋鏟要碰到菜的時候,猛地往鐵鍋里一摔,「哐當」一聲重響嚇了胡秀蓮和寧蘭一起抖了一下。
胡秀蓮看著她,片刻又說了句:「吃錯藥了你?在婆家受了委屈,你就回來過兩天,心裡氣消了就回去。到家來還摔鍋扣碗的,你想幹什麼?」
寧香盯著胡秀蓮的眼睛,字字冷硬道:「我想離婚。」
胡秀蓮和寧蘭又一起愣住,看著寧香怔神。
寧父寧金生剛好從生產隊下工回到家裡,進門就聽到了寧香說的這句想離婚。他往寧香看一眼,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聲音鬆鬆散散問:「誰要離婚呢?」
「我要離婚。」
寧香把炒好的茼蒿盛到盤子里,態度分毫不軟,語氣淡下來。
寧金生根本不把寧香這話當回事,不知道她是從哪學來,只當她腦子發熱說昏話罷了。結婚從來都是一輩子的事情,鄉下沒有離婚這一說,不管好壞,結了就是一輩子。
他到小桌邊坐下等吃飯,不咸不淡繼續問:「你婆婆給你委屈受了?」
胡秀蓮起身,出聲回答一句:「倒和親家母沒關,是江岸推了她一把。」
寧金生聽到這話,臉色驀地一沉,「江岸那是小孩子,他推你一下你鬧什麼脾氣?說出去不怕人笑話,你趕緊的,吃完飯就回江家去。結了婚脾氣反倒變大了,我跟你說,你這樣可不好啊,你嫁給江家就是江家的人了,娘家就只是親戚,別有事沒事鬧點脾氣就往娘家跑,這不合適,我們也不能多留你,待會鬧得江家對咱們家有意見。」
寧香前世幾乎沒有因為在婆家受委屈而回娘家,她在別人眼裡就是吃苦耐勞的人,也確實受的所有委屈她都是自己咽的。她沒有經歷過現在的場景,受了委屈傷了頭回娘家,父母根本不在乎她怎麼樣,只在乎江家人會不會對他們家有意見。
是啊,怎麼會不在乎江家呢?
他們還等著江見海給寧蘭安排工作,給寧波寧洋的未來鋪路呢。
寧香把炒好的茼蒿放餐桌,沒有頂著怨氣說話。
對,她心裡是有怨氣的。上輩子看著寧蘭和寧波寧洋一個個成人成才,娘家婆家每個人都比她有出息,對她還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看不起,把她當只會刷鍋洗碗家長里短的老媽子,大事小事都忽視她的感受和想法,她心裡就慢慢攢起了怨氣。
寧金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以為她是聽進去了,鬆了神色繼續說:「你打小就是家裡最懂事的,從小到大沒叫我和你娘操過心,這嫁了人啊,更得好好的。你現在可是廠長夫人,這輩子吃喝不愁還受人敬重,不比別人過得都強?莫多想別的,耐心把他那老娘和三個孩子哄住就行了。」
寧香還是沒出聲,心裡想的是——這人人羨慕的廠長夫人,她這輩子肯定不會再做了。李桂梅那刁鑽挑剔又刻薄的老婆子,還有江岸、江源和江欣那三個熊崽子,誰愛哄誰就上趕著哄去!
當然寧香心裡也比誰都清楚,胡秀蓮和寧金生打死都不可能會同意她離婚的。
離婚這種事情,在這個年代的鄉下是件極為出格的事,離婚的女人會被人冠上不正經的名頭,會給自己和家裡丟臉,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在鄰裡間抬不起頭。
在周圍人的價值觀當中,女人結了婚就是一輩子。不管生活過得好與壞,一輩子只跟一個男人。給這個男人當一輩子保姆,給他傳宗接代,給他養老子老娘,死也不能離婚。
代代人相傳下來的傳統觀念,吵架講道理能爭出個結果來?
爭不出來的,所以寧香懶得費那個勁去吵。
寧金生看她還是不說話,便問了句:「聽到沒有?」
寧香站在鍋頭邊,往鍋里又挖了一點豬油,看著油塊變油花,並不回寧金生的話,一副左耳聽右耳冒,完全當作沒聽到的樣子。
寧金生還是第一次看她這樣,他突然就沒忍住起了脾氣,抬手猛地往桌子上「嘭」一拍,沉聲道:「寧阿香,你耳朵聾了?我問你聽到沒有?!」
胡秀蓮和寧蘭被嚇了一跳,兩人又是同步抖一下身子。胡秀蓮抬眼看向寧香,微微壓著聲音提醒她,「你爹跟你說話呢。」
寧香站在鍋邊看著油熱,輕輕屏住呼吸。片刻后她把手裡的鍋鏟往鍋里隨手一扔,看向寧金生說了句:「我已經決定離婚了。」
說完不等寧金生再發作起來,她也不管炒菜的事了,直接就往屋外去,嘴裡平平淡淡又接了一句:「我去找阿三阿四回來吃飯。」
寧金生瞪著眼睛沖寧香的背影就吼:「我看你敢!反了你了!」
那邊胡秀蓮起身到灶頭邊拿起鍋鏟接著炒菜,和事佬樣地對寧金生說:「阿香嫁進江家大半年世間,從來沒回來訴過一點苦。年初婚事剛辦完,江見海就打包裹走人了,她一個新媳婦,剛結完婚就守了活寡,在家伺候婆婆和三個娃娃大半年,心裡怎麼能沒有委屈?怕是委屈積攢多了,借著這一回,想發泄發泄呢。你也別說她了,讓她在家過兩天好了呀。」
寧金生壓住脾氣深吸一口氣,想了一會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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