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 第十節(2)
王主任說,只有親眼目睹這一切,才敢相信那篇文章每一字都是真實的。
王主任又說,這是一篇自己從事新聞工作以來見過的最好的文章,一個星期以內就能見報,發頭版頭條,還要配編者按和照片。
為了趕時間,喝完酒王主任就摸黑下山去了。
剛好一個星期,王主任走後的又一個周末,大家正聚在學校里等郵遞員,想儘快看到王主任的承諾能否兌現。遠遠地看到有人朝學校走過來,還以為是郵遞員到了。走近了些,才發現是村長余實。鄧有米馬上想到,村長余實來一定沒有好事,過完年村委會就要改選,除非將這兩年拖欠的民辦教師工資一一兌現,否則,界嶺小學的三張票,就不會是他的鐵票。
一會兒,村長余實就站到了旗杆下面,余校長正想上前打招呼,冷不防聽到一聲吼:「老子總算打聽清楚了,原來那個闖到我家敲詐勒索的假記者,是你們這幫酸秀才引來的。」
大家這才明白,村長余實是為那晚被王主任弄走的鹵牛肉而來。余校長話到嘴邊又停下來。鄧有米和孫四海站在那裡像木頭一樣毫無反應。張英才當然清楚,與村長余實對話,必須是自己這樣的外來者。
張英才問:「你怎麼敢斷定人家是假記者?」
村長余實說:「在界嶺教書的都是水貨民辦教師。記者是無冕之王,就是刮十二級大風也吹不來,不請自來的全是清一色假貨。那天晚上我若在家,不將那傢伙的假記者證扔進灶里燒了才怪。」
張英才說:「你不也是從界嶺小學畢業的嗎?老師是水貨,教出來的村長一定也是水貨!」
村長余實說:「不是我不給你們面子!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老師是水貨,時至今日,老子也許連縣長省長都當上了。」
張英才也急了,面紅耳赤地說:「教師職業的神聖是因為她只教學生做人,不教學生做官,只教學生知識,不教學生無知。」
張英才說完后,下意識地扭頭看著余校長和孫四海,因為這話是從他倆某次聊天時聽來的。
村長余實一定是故意找茬,他從懷裡掏出一本練習冊扔給余校長:「說得好聽,課文上說,當總理的周恩來還要穿有補丁的衣服,分明是宣傳艱苦樸素的精神,你們給孩子布置寫讀後感,非要結合本地實際情況,這是不是含沙射影?」
張英才在心裡笑了一下,這篇作文是他布置的,而且確實是針對上個星期六這一帶山裡,唯有村長余實家在鹵牛肉之事有感而發的。
余校長將練習冊細細看了一遍才說:「借名人來教學生如何做人,這也是很正常的教書之道。」
張英才及時補一句:「只想做官的人,才會將任何事情都與做官扯到一起。」
村長余實明白張英才今天是不會給他面子了,便自找台階下:「其實我也是好心,怕你們總想著轉正,不小心上了假記者的當。」
村長余實剛在這邊路上消失,那邊的小路上,又出現了一大群人。
萬站長在頭裡趾高氣揚地走著,明明已經很近了,還要放開嗓門高聲叫著:「余校長,來貴客了!」
萬站長所說的貴客,是縣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縣教育局一位副局長,其他陪同人員也都是從來沒有到過界嶺小學的相關幹部。他們親自上山,送來剛剛出版的報紙。大家都說,張英才和界嶺小學為全縣教育事業爭了光,省報用如此顯要的位置,大篇幅地報道縣裡的教育情況,是從未有過的。
張英才接過報紙,剛看一眼便小聲嘟噥:「王主任說話不算話!」
張英才發現,自己寫的文章,雖然發在頭版,但沒有安排在頭條位置上。王主任早先拍著胸脯保證過,還信誓旦旦地說,如果這樣好的事迹都不能用在頭版頭條位置上,那就不是新聞而是醜聞了。
縣裡來的領導卻不在乎,還說,對界嶺小學來說,這已經是「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一樣的大喜事了。
省報頭版頭條位置上,是一篇關於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的文章。
《大山?小學?國旗》排在這篇文章後面,編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匆忙之中自然覺得照片最打眼,也是因為照片印得非常好:余校長抓著旗繩的大骨節的手,橫吹笛子的鄧有米和孫四海,打著赤腳、披著余校長的破褂子、站在滿地霜花中的余志,趴在幾塊土磚搭起的木板上做作業的李子,以及圍在桌邊吃飯的一群小學生,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了照片,余校長直惋惜:「早曉得這些都要上報紙,一定要幫他們好好整理一下。」
縣裡來的人在山上待了兩天,下山之前,他們客氣地問學校里還有什麼要求。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的眼睛,頓時變得像是天空中出現六隻月亮。三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不容易由余校長帶頭開口,竟然是說,能不能幫忙添置一些課桌課椅。余校長話一出口,不僅屬於自己的月亮消失了,就連屬於鄧有米和孫四海的月亮也躲進烏雲里。
好在萬站長又將話題找回來,使著眼色說:「領導來了,雖然是貴客,但還是很願意為基層排憂解難,余校長帶頭說了,你們幾位老師再補充幾句。」
張英才擔心鄧有米和孫四海,將心裡最惦記的事說走了樣,馬上搶在前面開口說:「請領導發點善心,給幾個轉正指標,解決這些老民辦教師的後顧之憂。」
此話一出,先前的六隻小月亮又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