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大塌陷
當————————————!
它宛如某種昭示般,喚醒了整座城市。
隱約可聞的歡呼聲,以及從坊樓上方驚起的千百隻飛鳥,都為這記鐘鳴賦予了不一樣的含義。
它意味著決定主坊坊胚歸屬的納新儀式正式開始,女皇陛下將登上正南方的宮牆,面對萬千民眾進行宣講。
余天海也在這一刻露出了猙獰之意。
所有人都把他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裡。
「現在就拿下他,生死勿論!」諸葛武急道,同時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太遲了!」余天海毫不猶豫的拉下控制台上的一個紅色桿頭,機關獸軀體兩側頓時炸開,連帶著折斷的腳也一併轟飛出去。煙霧散去后,無妄露出了腹部的完整結構——只見在它兩邊,布滿了蜂巢般的孔洞。
下一息,孔洞里攢射出了無數拳頭大小的滾珠,它們只有拳頭大小,飛出十來步遠后就落在地上,著實看不出什麼威脅。
衛隊成員已經有好幾個沖入滾珠遍布的區域內,舉著天工盾朝余天海衝去。
他們都清楚此人想要做什麼。
若是讓女皇陛下受傷,機關衛隊萬死難辭其咎。
然而就在這時,滾珠突然爆開,化作一團團黃白色的烈焰,不到片刻便讓半個平台陷入火海!
天工盾雖然堅固,卻抵禦不了四面八方湧來的熱浪與嗆人濃煙,率先沖入其中的隊員被立即點燃,只能翻滾著逃出大火範圍。
這些烈焰也十分詭異,似乎完全不需要燃料一般,沾著地板也能燃燒,而且溫度比常見的炭火還要高出不少。中招的隊員很快得到了同伴的救助,可無論是拍打還是壓蓋,都無法快速熄滅他們身上的火苗。
儘管此招對其他人的傷害不大,但引發的高溫焰牆卻是實實在在的。滾珠之火將平台一切為二,也把余天海和李元芳等人分隔開來。
「該死,這傢伙早就想好了要這麼做!」麥克對著余天海所在的方向連開數槍,彈丸卻全落在機關獸身上。「只要讓火焰拖延我們一段時間,他就能從容發射弩炮機關!」
確實如此。
但你們領悟得太晚了,余天海心中暗道。
他在平台上等待的這段時間也沒有白白浪費,而是提前進行了射角與姿態的校準。簡單來說,當城牆上的目標現身時,他不必再去測定距離、費心瞄準,只用按照之前校準的姿態落位,讓無妄將弩炮對準早已定好的方位即可。
這個過程僅僅只需數息時間!
換而言之,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發射出膛內的破城彈了。
「住手,不要啟動機關!」李元芳嘶聲大喊道。
「好好看著你們的陛下在萬千民眾眼前就此殞命吧!」余天海發出一陣狂笑,「而這僅僅只是我向長安復仇的開始!」
「不,你會死的——」李元芳話未說完,他已經按下了啟動按鈕。
藍光再次一路綻放,直至充盈炮口前端。
余天海彷彿看到了武氏隕落、廣場群眾四散而逃的情景。無數人因為踩踏而絕望死去,尖叫和恐懼成為長安城中的主旋律……這個情景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如今終要成為現實。
但接著一道奪人心魄的光芒瞬間吞沒了他——
只見一個巨大的光團迅猛膨脹開來,耀眼的電光如織網一般遍布平台一角!它的亮度宛如一個新升起的太陽,讓在場所有人都不得不閉上眼睛,連連後撤。
下一息,光團轟然收縮,眨眼間便消失不見,噼啪作響的電光也一同平息,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場幻覺一般!
但大家都知道那並不是幻覺。
連帶著消失的還有餘天海和機關獸。地面上只剩下一個光滑的弧形凹坑,其邊緣呈焦黑狀,中心部位則能看到明暗不定的暗紅色裂紋,簡直像是火山噴發后留下的熔岩餘燼。即使隔著數十步遠,眾人也能清晰的聞到空氣中瀰漫的焦臭味。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諸葛武一臉訝異道。
「是李元芳!」馬俊心有餘悸的回道,「他救了大家一命!」
他剛才一直都在天井內「觀戰」,哪怕幾次想參與其中,都被兇猛的機關獸打消了決心——也正因為如此,捕頭目睹了事情的全過程。在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襲時,他看到李元芳從腰包里摸出一樣東西,塞進了弩炮機關中。
而余天海對此絲毫沒有察覺。
也正因為這個舉措,使得上古武器在發射時出現意外,最終導致了自身的毀滅。
「是這樣嗎?」諸葛武長出一口氣,他猛得拍了拍李元芳肩頭,「小子,幹得漂亮!」
其他人也露出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
馬俊所謂的「救命」並不單純指大家的性命,一旦陛下出現險情,他們就算安然無恙的走出站台,餘生也只怕得在監牢里度過了。
「吁,這就是嫁禍一流探險家的下場。」麥克算是眾人最輕鬆的一個,他無官無職,城裡又沒有家人,真出了大岔子,他大不了遠走長安,再也不回來,「對了……」他用手肘捅了捅李元芳,「你塞進弩炮里的東西到底是啥?」
「一個混合機關核,也是他們謀殺機關師協會成員姚亮時所用的工具。」李元芳平聲說道,神情不似他人那般喜悅,反倒有些悵然。
機關核被擊破的瞬間,大量能量在極短的時間內釋放出來,使它成為了最致命的兇器。四溢的能量不僅瞬間氣化了機關獸,還將平台頂部削去了整整一角。
兇手最終死於自己製造的謀殺工具,這看起來似乎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但在李元芳眼裡走到這一步只能說是無奈的選擇。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活捉余天海,讓他接受長安律的裁決,同時……也將楊氏機關師所遭遇的那段經歷公之於眾。
大理寺素來不以好壞去劃分眾人。
衡量他們所作所為的準繩,唯有律法本身。
可惜,余天海並沒有聽從他的警告。
……
遠方朱雀站台頂端升起的「小太陽」讓太平廣場上的人群泛起了一陣騷動。
但這騷動只是如湖面上散開的漣漪一般,很快便銷聲匿跡——因為陛下仍在宮牆上進行著宣講,不光語氣沒有絲毫波動,連眼睛都未朝站台瞧過一眼。
既然這名權傾長安的女子對此視若罔聞,那想必不會是什麼大事。
「陛下……真的不需要民女替代嗎?」袁瑤在不遠處探頭問道。
「看來是如此了。」蘇卿良輕嘆口氣,「你先回去吧。我在城門口備了馬車,你注意不要讓其他人瞧見。」
「是,那民女告退。」袁瑤彎腰行了一禮后,緩緩走下宮牆。
蘇內史則將目光重新移回到那名身穿華服的女子背影上。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了不久前的對話。
在確認完案件負責人是狄仁傑后,女皇陛下直截了當的回絕了他的提議。
「既然是他的話,那大可不必如此提防。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場儀式並不需要他人替我登場。」
「可是陛下,余天海至今在逃,而且還搶走了虞衡司保管的朝歌武器——」
「那又如何?狄仁傑是我親手提拔的大理寺卿,如果因為他的無能而導致兇犯威脅到我,那也只能怪我識人不明。不過我既然用了他,就相信他能維護好長安應有的秩序。狄仁傑是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
所以這便是陛下能以女子之身從眾多對手之中脫穎而出,登上長安權力巔峰的原因么?
給予手下莫大的自由與信任,賦予他們充分施展自己才能的空間,同時不輕易更改自己的決定。
這幾點說起來很容易,但真正能做到的君王幾乎屈指可數,它既需要莫大的膽量與自信,還要有超越常人的遠見和能力。
而佇立於宮牆上方的女皇陛下,就恰好做到了這幾點。
蘇內史左手按胸,微微朝那個金紅相嵌的身影躬身致意。
能為這樣的明君效力,是他的榮幸。
……
「那麼案件就此了結了?」諸葛武望著逐漸冷卻的弧形凹坑道,「雖然沒有抓到余天海,但他也沒可能再報復長安城了。」
「別說此人死了,就算沒死又何妨?」馬俊吹噓起來,「橙紅石機關被我和狄大人破解,朝歌武器又化作灰燼,哪怕再來五個余天海,如今在長安也已掀不起風浪來。」
「不……還沒完。」李元芳忽然說道,「狄大人那邊還沒有消息,我得去地下世界找他!」
「地下世界?」
說到狄仁傑,大家頓時想起來確實還有這麼一回事。
「正是。我剛才沒來得及告訴你們,狄大人之所以提前離開,是因為他認為余天海偷藏了一張底牌,而那張底牌所能造成的危害比陛下——」李元芳猛地頓住,「咳咳,比這件事更嚴重!」
「可余天海都沒了啊,還有誰能動用這張底牌?」馬俊難以理解道。
李元芳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向諸葛武,「司馬令史呢……他現在在哪兒?」
後者不由得一震,他這時才發覺,令史大人居然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到場。「你們呢?」他朝自己的同僚詢問道,「路上有誰瞧見過司馬令史嗎?」
「這……好像沒有。」
「按理說他回虞衡司檢查損失情況,應該能接受到傳訊才是。」
「你確定?我當時就駐守在虞衡司,並未看到令史大人啊?」
「你說什麼!他沒有回去?」
機關衛隊成員一時間面面相覷,他們察覺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李元芳已經不需要做更多驗證了,「狄大人認為他背叛了虞衡司,實際上是站在余天海那一邊的人,他也是最後那張底牌的操刀者。」
「你說的底牌……到底是什麼?」馬俊忍不住問道。
「我不知道,但狄大人讓我去長安地下找他,必定有他的道理。」
「既然如此,我先回一趟虞衡司,向司侍郎大人彙報情況,之後再去地下與你們匯合。」諸葛武沉聲道,「此案若真涉及到司馬令史,虞衡司絕不會置身事外。」
「我也得回去做份申請報告,」馬俊連忙跟道,「畢竟從轄區上來說,地下長安並不歸鴻臚寺負責。」
「也好,那我們在長安地底匯合。」本著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的想法,李元芳對此沒有異議。他朝麥克點頭示意,「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
「當然。」麥克推了推帽檐道。
搭乘機關衛隊的奚車來到朱雀站台底層,李元芳打算靠雙腿直接奔赴西市暗渠。
畢竟接下來得分頭行動,除開虞衡司的機關車輛外,其他奚車的行駛速度都相當緩慢。
就在他即將躍上坊牆時,身後的麥克忽然驚訝道,「誒,稍等——」
「怎麼了?」李元芳收住身形,回過頭去。
迎接他的卻是一記手刀。
當意識到這點時,他頸脖處已被對方劈了個正著。
「你……」
強烈的暈眩與麻木感湧上大腦,李元芳有些難以置信的望向麥克,緩緩抬手想要抓住對方,但如潮水般流逝的力量讓他視野迅速模糊起來。
李元芳直直的撲倒在地,兩隻大耳朵也垂落下來。
麥克將他拖到牆角處,確認沒人發現后,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歇息會兒吧。」
接著海都商人翻越高牆,獨自朝西市走去。
……
狄仁傑終於知道余天海一直以來籌備的計劃是什麼了。
而且這個計劃的實施時間比他預想的要更久遠。
他尚未進入長安城之前,復仇的核心就已經定下——單靠一群流放者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在虞衡司這層外衣的掩護下,便有了實現的可能。
余天海想要在長安城中復現朝歌時期的巨型戰爭機關!
不光如此,他利用機關的方式不是在地上製造殺戮,而是將機關送入地底,從地下世界發起最終的復仇。
因為對方十分清楚,就算殺傷一萬人、十萬人,長安城也會逐漸恢復過來。只有一種方法才能真正斷送城市的一切,讓這座世界第一城化為灰燼。
那就是摧毀支撐起城市的九根經脈之柱!
「他瘋了……」狄仁傑感到心中寒意直冒,虞衡司怎麼可能會犯下如此疏漏,竟讓一名令史悄無聲息的將如此龐大的機關造物悄無聲息的運入城內?
「咳咳……咳……」鐵山咳嗽數聲,以折斷的手臂為支點,緩緩從泥地中爬起,「看來你已經猜到了?余叔的計劃根本不是你們能阻止的,到了這一步,你們除了絕望等死之外,什麼也做不了。聽啊……」他咧開滿是鮮血的大嘴,「寺卿大人,你們的喪鐘響了。」
當————————————
隨著他的話音落地,悠揚的鐘鳴聲從遠處傳來,如波浪般盪過廢坊堆放區上空。
此聲意味著納新儀式的揭幕,也代表著廢坊回收的開始。
狄仁傑面色大變。
正所謂最怕什麼來什麼,也就在這時,地面劇烈顫動起來!
一時間腳下彷彿地動山搖!
「哈哈哈……」鐵山狂笑道,「青子,余叔,你們聽到了嗎!這座城市的一切……咳咳……馬上就要結束了啊!」
只見空地中心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口」,它十分規則,幾乎呈一條筆直的長線,一路從北邊延伸到南端。
那不是什麼因為震動而產生的裂隙——裂隙本身就是誘發震動的原因。
堆放區的地面正在向下開啟,宛若一張徐徐張開的深淵巨嘴,在這道裂縫的正下方,便是地底世界的穹頂。
陽光湧入其中,為許久未沐浴過的太陽的地下居民帶來了一絲光與熱。在光線的映照下,九根擎天「石柱」不僅清晰可見,它們之間密密麻麻連接在一起的經脈網也一同顯露出來。
一棟棟廢棄的坊樓轟然崩塌,倒向越開越大的裂口中,現在想要逃離陷落區域已是絕無可能。狄仁傑意識到自己即將跟這些廢墟一塊墜入地底,如果不採取減速措施,摔在地上必死無疑!
可他已經把飛行翼交給了李元芳,自己已無任何浮空手段。
「你哪兒也別想去!」
鐵山竟用腳挑起鎖鏈一口咬住,接著朝大理寺卿衝來。
狄仁傑沒料到這個時候敵人還藏有一搏之力,想要再用天雷律令逼退對方時,對方已經衝到了爆炸有可能波及到自身的範圍內。
他只能選擇先行迴避。
但地面已經傾斜出一個明顯的坡面,狄仁傑聽到腦後有風聲傳來,他偏頭看去,只見背後的棚屋被撞開,古代機關部件轟鳴著朝他壓來。
前後都成了一條死路。
兩害相權取其輕,狄仁傑索性撲向鐵山,一張迅影令直斬對方面門!
鋒銳的令牌穿透其鼻樑,頓時令敵人血流如注,可狄仁傑自己也被鎖鏈纏了個結實,一時難以再跟敵人分開。鐵山用只剩半截的手臂夾住鏈條,張嘴便咬向狄仁傑脖子。
在近身搏殺的時候,牙齒往往比拳頭更具殺傷力!
情急之下狄仁傑只能揮肘猛擊,以攻代守,砸碎對方門牙的同時,讓手臂來承受對方撕咬的傷害!
鐵山幾乎在狄仁傑的胳膊肘上啃下一塊肉來。
而此時的地板已近乎一個陡峭的斜面,磚瓦和石塊劈頭蓋臉的往下砸落,後方滑來的不止有古代機關,還有無數坊樓廢墟。一旦被它們吞沒,下場不會比當場掩埋要好上多少。
狄仁傑忍住劇痛,雙腳用力后蹬,推著鐵山一塊倒向那條黑色裂口!
身體的重量頓時消失了。
閃爍著瑩瑩光點的地下世界展現在他面前。
鐵山此刻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沒有放開狄仁傑的意思——將大理寺卿帶向死亡深淵,成了他腦海中彌留的最後意識。
狄仁傑強忍著視角不斷旋轉帶來的暈眩感,在空中屈膝稍稍隔開與鐵山的距離,一點點抽出另一隻未受傷的手,隨後袖口一抖,夾起一枚落入掌中的迅影令,猛地切向對方的臂膀與肩胛。
前者是保持手臂收縮的關鍵,而後者的肌肉則控制著雙手的揮動。當令牌切斷肌腱與神經的剎那,就算鐵山意志再強忍,這具身體也不受他所掌控了。
趁此機會,狄仁傑抓住鎖鏈猛地蹬出,掙脫了敵人的束縛。
風聲在他耳邊呼嘯,而大地也正飛速向他撞來。
生死已定。
……就這樣了么?
如果他葬身於此,將再也無人能阻止流放機關師的惡行,整個長安都會毀於一旦。
所以——他還不能合眼!
在保護陛下跟世間百姓面前,死亡也不能讓他做出任何讓步!
狄仁傑甩動鐵山的鎖鏈銅錘,扔向半空中縱橫交錯的經脈網。無論勾到什麼東西都好,只要能減緩他的速度,他都會竭力去嘗試。
事實上,這也是他活著落地的最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