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何為太平
乘坐石籠抵達經脈之柱頂端后,狄仁傑並沒有第一時間進入暗渠,而是在平台口停下了腳步。
「狄大人,怎麼了?」李元芳問道。
「你在這兒等我一會。」狄仁傑離開他的攙扶,獨自走向平台南端。
繞過一段石柱后,大理寺卿看到了站在檯子邊緣處的海都商人。
風將他的衣角吹起,宛若即將乘風而起的飛鳥。
麥克轉過身,朝狄仁傑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會找過來。」
「如果你沒有在門口邊緣留下百器堂徽記的話,我也不會想到你竟然還未逃出長安。」狄仁傑摸向腰間的腕扣,「你是準備自首,還是頑抗到底?」
「別這樣,狄大人……」麥克苦笑的擺擺手,「我既不想和你為敵,也不想失去自由。長安一直都是個讓人心馳嚮往的地方,我絕對沒有一絲破壞它的想法。」
狄仁傑的手並未放下,卻也沒有繼續向前逼近,「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司馬章有問題的?」
「其實我一開始就懷疑過,特別是當青子能準確洞悉我倆的動向,提前在經脈通道中設伏時。不過等到完全確認,則是你忽然決定不去太平廣場的那一刻。」麥克坦然道,「當然,我懷疑的人不止一個,所以也算不上洞察先機,只是幹探險家這一行,難免會多留幾個心眼。」
「那你打暈李元芳后,又去做了什麼?」
「抱歉……這個請恕我沒法詳說。」麥克的語氣有些為難,「我想去尋找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必須在特定時間才會出現。但我可以保證,它不會危害到長安百姓,至少在我的掌控里不會。」
「承諾永遠是最不可靠的東西。」狄仁傑凝聲道,「果然還是將你抓起來比較穩妥。」
「你現在受傷不輕,想抓我恐怕不那麼容易。何況……狄大人接下來還有真正要對付的人吧?在一個無威脅者身上浪費那麼多時間,是否有些本末倒置?」
聽到「真正要對付的人」時,大理寺卿身子微微一頓。
沉默小會後,他皺起眉頭,「所以你留在這地見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不,我主要是想跟你和元芳倒個歉。因為無論找什麼理由,欺騙都是事實。」麥克張開雙手,「所以之後我會準備一份賠罪禮給二位,還希望狄大人不要介懷。那麼,我也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有緣的話再見……」他忽然打住,將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不,還是不見了吧。」
「那麼狄大人,別了。」說完他向後仰倒,墜下平台邊緣——
「喂!」狄仁傑踉蹌的走到他掉落的位置,俯身朝下方望去,然而除了狂涌的熱風外與尚未落盡的沙塵外,他什麼也沒看到。
「真是的……跑得還是一如既往的快。」
大理寺卿搖搖頭,他本想再說上一句謝謝來著。
若沒有對方提前示警,讓地底援軍趕到的時機大幅提前,最後對付司馬章和饕餮機關獸恐怕會要棘手得多。
大理寺卿緩緩站直,最後凝望大地一眼,轉身返回到李元芳身旁,簡短的說道,「走吧。」
「嗯。」李元芳應道。
……
兩人回到地面,搭乘奚車來到了鹿野坊。
看到眼前的府邸名牌,李元芳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狄大人,您要找的……是袁老先生?」
狄仁傑點點頭,面色極為凝重,「不要放鬆警惕,對方可能比司馬章還難對付。」說完他上前敲了敲門扉,接著靜靜等待。
接下來的「對付」不是指與兇徒對戰廝殺,而是將干涉長安朝堂的事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後者要更加複雜得多。
開門的還是那名侍從,他打量了兩人一眼,讓開身子,「請進,老爺正在會客堂歇息。」
房間仍舊是先前的房間,袁煥正坐在一張矮几旁,不緊不慢的泡著茶水——那也是空蕩蕩的屋子裡唯一的傢具。
「請坐。」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語氣中滿是慈祥,「沒想到都到了臨行前,還能再見你們一次。怎麼,案件已經解決了嗎?」
李元芳忍不住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他實在沒辦法把眼前的人跟幕後主使聯繫在一起。
狄仁傑在車上時已經換上了一套整潔的新衣服,一舉一動似乎跟完全沒有受過傷一般,他穩穩的坐下,朝對方點了點頭,「可以說解決了,但又不能說完全解決。」
「哦?」袁煥饒有興趣的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狄仁傑將司馬章的事情詳細講述了一遍,「此人是余天海的兒子,進入虞衡司的目的壓根就是為了裡應外合,虞衡司難道一點情況都不知曉嗎?」
「原來如此……沒想到案件里還有這樣的隱情。」袁煥大為感慨道,「不過虞衡司招人是通過機關師協會的考核名單逐優挑選。加上他跟隨余天海離開長安時應該才五六歲,作為寒門機關師,確實難以被發覺。」
「我承認這點。不過僅憑一個令史就能將朝歌機關獸的所有部件運進長安城,並藏在廢坊堆放區里瞞天過海,未免有些太說不過去了點。」狄仁傑不依不饒,「虞衡司那麼多探員每天巡視,還有您這樣的重臣坐鎮,怎麼可能連一絲破綻都看不出來?」
袁煥摸了摸鬍子,「聽狄大人的意思……是指虞衡司里還存在其他內應?」
這話一出,現場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
狄仁傑面不改色道,「不錯,而且我認為此人官位頗高,如此在幕後操縱全局。」
「就憑這兩個猜測?」
「當然不止,最讓我懷疑的是在和機關獸戰鬥時。」狄仁傑緊盯著對方的眼眸,「先不說為什麼虞衡司里存儲著剛好能啟動朝歌戰爭機關的古代機關核,光是那枚機關核運行一半時突然失去能源,就足夠讓人在意了。」
「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它真是一個殘次品,或是存在某些缺陷,那麼以司馬章的官職,不應該毫不知情才對。畢竟令史已經能調動虞衡司的內部資源,其中便包括收容和檢驗古代機關的部門。但從司馬章當時的反應來看,他顯得大為驚訝,甚至有種被欺騙的憤怒。現在想來,不覺得很奇怪嗎?有誰能在古代機關核上動手腳,還可以越過檢驗部門將一名令史騙得團團轉?袁老先生,我記得您之前,似乎是虞衡司的主事吧?」
袁煥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陣,他才開口回道,「狄大人,你的所聞所見,可當不了證據。」
「確實我沒有一錘定音的證據。」狄仁傑身子微微前傾,「不過僅憑懷疑,我就能進一步展開調查,包括且不限於審問、追蹤關係網,以及對您所做過的事情進行地毯式搜尋。不得不先說一聲,我很抱歉,但您的歸鄉行程可能要延後了。」
李元芳望著對峙的兩人,不禁咽了口唾沫。
哪怕是和全副武裝的機關獸作戰時,都沒有這樣的壓迫感。
袁煥注視著狄仁傑半晌,忽然笑了起來,「不愧是年輕一代里最傑出的官員,狄大人,你的表現著實讓老夫感到由衷的欣喜。」
李元芳愕然,「那個……您這是承認了?」
「老夫還什麼都沒說呢。」袁煥將溫好的茶水倒入杯中,自顧自喝了一口,「不過事情終究在按軌跡發展,承不承認也已不重要了。」
「你早就認識余天海一伙人。」狄仁傑一字一句說道。
「可以這麼認為。但把他名字和生平經歷提交給虞衡司的,是項衛城。」
項衛城——這人正是竊取流放機關師功績、並將前朝罪責嫁禍給他們的主導者。
狄仁傑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冒起。
這個案件牽扯的東西恐怕遠比他預想的還深。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嫁禍,到底是因為利益相爭,還是一個早就布下的局?
「所以他們報復長安的計劃,也是虞衡司……」
「這倒沒有。」袁煥擺手打斷道,「我們僅僅是提供了一點線索,以確保那枚機關核能派上用場。」
「為什麼?您不是很喜歡長安嗎?」李元芳難以置通道。
「正因為喜歡,才不得不做出一些選擇來。」袁煥望向兩人,「你們覺得,朝歌時期的戰爭機關威力如何?」
儘管不明白他為何要提這個,但狄仁傑還是極力壓下心中的情緒回道,「可怕至極。」
「是了。機關術永遠是最好的武器,當它落在敵人手中時無疑是災難,可反過來若被自己所掌控,那將是長安城最好的堅盾。」袁煥緩緩道,「女皇陛下入主長安后,機關術變得興旺而發達,人人都可以享受它們帶來的舒適與便利,可惜它也漸漸偏離了原本的方向。」
「您是指——武器?」
「不錯。機關人偶、機關奚車、機關城市……這一切構成了輝煌壯麗的長安城,卻唯獨沒有武器。不光如此,機關師連在這方面的研究都陷入了停滯,直至現在,我們都無法復刻朝歌時期的戰爭機關,那可是千百年前的東西啊。」
「就一定要讓機關承擔殺戮之責嗎?」李元芳喃喃道,「長安現在這樣不挺好的?」
「世界在飛速進步,你們應該能感受到。海都的機關術正在不斷成長,雲中則將朝歌遺迹同自己的機關術結合在一起,還有玄雍、雲夢、扶桑……長安機關術的確天下無雙,但在機關武器上,我們並沒有遠遠領先於世間。」袁煥慢條斯理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一個舒適的安樂鄉會讓人們沉迷其中,從而放鬆對那些外來威脅的警惕。因此長安需要有人告訴他們,危險從未遠離,並且它就潛伏在所有人身邊。狄大人既然能看出那枚機關核有問題,就應該知道我等的意圖。所謂良藥苦口,一個受控的危機,正是喚醒世人的種子,它或許不會馬上顯現出結果,但總有一天能深入人心。」
「但此事還是有可能造數百名無辜者的犧牲!」狄仁傑握緊拳頭,「您這和流放機關師又有什麼區別!?」
「區別在於初衷。」袁煥不以為意道,「數百人和整個長安百萬人孰輕孰重?老夫歷經三次改朝換代,指揮過軍隊,也曾親自在戰場上廝殺過……在真正的戰爭面前,即便是天災也不過如此。當它找上門來,長安又無力自保時,那才是真正的末日。狄仁傑啊……」他長嘆一口氣,「你很強大,但那是有極限的。真正的強大,是讓所有人都變得強大,機關術被發明出來,也正是為了這一目的。」
「……」狄仁傑緘默片刻,「說說當然無所謂,可如果被犧牲者換做是您呢?」
袁煥笑了起來,「那又何妨?如果能用一己犧牲,換取長安永世太平,吾心甚慰。」
隨後他看了看窗外的太陽,「時間不早了,老夫再告訴你們一件事情吧。」
「何事?」
「余天海的橙紅石並沒有全部用在長樂坊,還有一部分就在這裡,」他指了指腳下的地板,「它也會作為流放機關師謀害虞衡司致仕官員的一大罪證,納入結案陳詞中。」
狄仁傑面色一變,「您要做什麼?」
「消除證據。虞衡司不能在此案中沾染污點,而證據的最後一環就是老夫。」袁煥按下矮几一角,地板頓時冒出了滾滾青煙!
狄仁傑大驚,伸手就想去抓袁煥,但眨眼間,青煙就變成了一簇簇火焰,將他和對方分隔開來!
在灼熱的高溫前,大理寺卿寸步難行,只能節節後退。
這種不自然的快速燃燒,顯然不是因為失火,而是某種機關被啟動的效果。他猛然意識到,之前看到的房間之所以空空蕩蕩,不是因為要歸鄉所以特意整理打掃過,而是為了方便在地板下布置點火機關!
「狄大人,會客堂外面的房子也燒起來了!」李元芳大聲道。
「我們走!」狄仁傑只能選擇先離開袁府。
出門的剎那,一聲轟隆巨響從身後傳來——只見鮮紅的火球夾雜著黑色濃煙衝破房頂,直升天空。整個房屋也在接連的爆炸聲轟然垮塌,化作了烈焰的燃料。
偌大的袁府頃刻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
五天後。
狄仁傑正在醫療院中做著恢復運動。
他的傷勢仍未痊癒,特別是正面遭遇半截天雷律轟擊的手臂,被打上了厚實的石膏繃帶不說,還被照顧他的監護多番教育,說絕對要保持靜止,在養好傷之前不能有一絲移動。因此他閑得無聊時,只能在院子里來回渡步,也算是提前適應一下有些生疏的身體。
在大理寺卿的記憶中,還沒有經歷過如此長的「假期」。
朝歌機關獸襲擊地底一事的餘波在這段時間內不僅沒有降溫,反而愈演愈烈。越來越的人參與到此事的議論之中,就連在醫療院里,也會時不時有人溜到他的病床邊,向他詢問那天地下世界發生的事情。
按照這樣的熱度,他估摸短時間內傳聞是不會消停了。
與民間的熱議相反,宮中卻出現了一陣反常的沉寂,無論是朝堂還是牽扯最深的虞衡司,都沒人再去提及這場兇案,彷彿它已經塵埃落定,無需繼續深究。
每當想到這裡,狄仁傑便會忍不住輕嘆一口氣。袁煥有一點沒有說錯,那就是他並未握有對方的切實證據。相反,從楊氏時期的機關師遭背叛流放開始,一直到他們捲土重來、在長安謀划復仇大計,幾乎所有證據都環環相扣,確鑿得不能再確鑿了。所有的罪責最終都歸在余天海和司馬章身上,包括袁煥的死,也是因為余天海為了剷除攔路者的緣故。
在如此完整的證據鏈面前,即使是狄仁傑,也無法輕易去扭轉結果。
當然,他亦把自己的發現如實上報給了陛下,只不過從目前來看,那位手握最高權柄的女子並沒有展開進一步行動。
此事最終會演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答案。
「狄大人,狄大人!」
這時,李元芳忽然如一陣風般跑進了病房的院子里。
「找到了,戶部找到線索了!」
「哦?拿來我看看。」狄仁傑眉頭一挑,連忙回身道。
李元芳將一疊紙張攤開,依次鋪在地上,「我託人把長安近些年登基的海都商客都查找了一遍,最後找到這麼個人——您看!」
只見一張肖像畫上描著一個熟悉的頭像,而寫在頭像下方的簽名則是馬勒科.埃蒙。
毫無疑問,這十有八九也是一個假名字,但模樣不會騙人,無論怎麼看,此人都跟麥克極為相似。
「看來我們逮到他了。」狄仁傑露出一絲笑容。登記商客不光有名字,還有住址等信息。這說明麥克不光在地底活動,長安地上也有他的行蹤。
「我還有一掌之仇未報呢!」李元芳的語氣頗為振奮,「今天總算能把這傢伙繩之以法了!狄大人,您還要養傷,要不我叫上馬俊他們一起,先把此人逮捕起來再說?」
什麼時候大理寺跟鴻臚寺的關係這麼好了?
狄仁傑搖搖頭,「不必,你我兩人去就行。」說完他左手一拍,就將右臂的固定石膏敲了個粉碎。
李元芳不禁瞪大了眼睛,「狄大人……您這樣做沒事吧?」
「放心,我對自己的身體一清二楚。」狄仁傑果斷道,「現在我們就出發!」
「噢!元芳領命!」
「等等,不走正門,我們翻牆走。」
「是……誒!?」
一刻鐘后,監護叫著大理寺卿的名字推開了病房的房門。
「狄大人,該起來吃藥了。狄大人……你還在睡嗎?狄大人?」
她突然察覺到有哪裡不對勁,猛地上前掀開床鋪上的被單。
下面只剩下兩個孤零零的枕頭並列擺放在一起。
「狄——仁——傑!」監護髮出了咬牙切齒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