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客從遠方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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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戶高就春桃一個孩子,麻子沒有爹娘,兩人成婚後,麻子成了屠戶高的半個兒子,常常去幫屠戶高做些活。漸漸地,人在屠戶高家住的日子越來越多,回春堂的活就很少幹了。串子嘲笑說屠戶高好算計,既拿了嫁女兒的錢又搶了個兒子。小六和老木卻都不介意,對小六而言,一個十七頂十個麻子,對老木而言,只要麻子過得平安幸福,他就高興。
這一日,當麻子被屠戶高和春桃攙扶進來時,老木有點不敢相信,小六皺了皺眉。如果是串子被人打了,小六不奇怪,串子有時候會犯賤,那就是個欠抽打的貨。可麻子不同,麻子雖然長得膀大腰圓,可很講道理,凡事總讓人三分。
「怎麼回事?」老木問。
春桃口齒伶俐,邊抹眼淚邊說:「早上殺了羊后,我給人送羊血,不小心衝撞了個小姐。我和小姐賠禮道歉了,說東西壞了我們賠,可那小姐的婢女罵我壓根兒賠不起。我爹著急了,吵了幾句,就打了起來,麻子哥為了保護我爹,被打傷了。」
清水鎮上沒有官府,唯一的規則就是強者生存。串子聽到這裡,扛起葯鋤,一溜煙地跑了。串子小時很瘦弱,麻子一直照顧他,兩人看著整天吵吵嚷嚷,其實感情比親兄弟還好。
小六叫:「老木。」老木立即追了出去。
麻子的傷不算重,小六清理了傷口,上好葯,老木和串子還沒回來。小六對春桃吩咐:「你照顧麻子,我去看看。」
屠戶高提起屠刀想跟著一塊兒去,小六笑,「你的生意不能耽擱,去忙吧,有我和老木呢。」
十七一直跟在小六身後,小六趕到客棧時,老木正在和個黃衫女子打架。串子在地上躺著,看到小六,委屈地說:「六哥,我可沒鬧事,我還沒靠近她們,就被打得動不了了。」
小六瞪了他一眼,看向老木。老木明顯不是黃衣女子的對手,女子像戲耍猴子一般戲弄著老木,一旁的石階上站著一個戴著面紗的少女。少女邊看邊笑,時不時點評幾句:「海棠,我要看他摔連環跟頭。」
海棠果然讓老木在地上摔了個連環跟頭,少女嬌笑,拍著手道:「蹦蹦跳,我要看他像蛤蟆一樣蹦蹦跳!」
老木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就好似有人壓著他的身體,逼得他模仿著蛤蟆的樣子蹦蹦跳。
少女笑得直不起身,看熱鬧的人也都高聲鬨笑。
小六擠到前面,先對少女作揖,又對海棠說:「他認輸,請姑娘停手。」
海棠看向少女,少女好像什麼都沒聽到,說道:「我要看驢打滾。」
老木在地上像驢子一般打滾,少女咯咯地嬌笑,看熱鬧的人卻不笑了。
小六鄭重地說:「清水鎮的規矩,無生死仇怨,認輸就住手。」
少女看向小六,「我的規矩卻是冒犯了我的人就要死!軒哥哥不許我傷人,我不傷人,我只看他耍雜耍。」
老木一個鐵錚錚的老爺們兒,居然眼中有了淚光,對小六乞求:「殺了我!」他是軒轅的逃兵,可他逃避的只是戰爭,不是男人的尊嚴。
小六動了殺意,上前幾步。
老木突然不再打滾,串子趕忙跑過來扶起他,少女不滿,「海棠,我讓你住手了嗎?」
「不是奴婢。」海棠戒備地盯著人群中的十七,慢慢後退,擋在了少女身前。
「不是你,是誰?是哪個大膽賤民?」少女想推開海棠,看清楚。
海棠緊緊抓住少女,壓著聲音說:「對方靈力比我高,一切等軒公子回來再說。」海棠扯著少女匆匆退進了客棧。
小六看著她們的背影,微笑著說:「我在回春堂等你們。」
老木在西河街上也算是有些面子的人物,今日卻當眾受辱,他臉色晦暗,一言不發地鑽進了屋子。
小六知道這事沒法安慰,只能囑咐串子盯著點,提防老木一時想不通自盡。
小六大馬金刀地坐在前堂,十七站在屋角的陰影中,小六把玩著酒杯,和平時一樣嘮叨:「老木、麻子、串子都覺得我是大好人,可實際上我很小時就殺了不少人了……我很久沒有殺過人了,可今天我想殺了她們。」
「她們是神族。」十七突然出聲。
「那又怎麼樣?」小六眉眼間有飛揚的戾氣。
十七沉默。
小六斜睨著他,「你會幫我?」
十七點了下頭。
小六微笑,突然之間,覺得好似也不是那麼想殺人了。
小六喝了一小壺酒,他等的人來了。
少女取下了面紗,五官一般,一雙眼睛卻生得十分好,好似瀲灧秋水,顧盼間令五分的容貌頓時變成了八分。她身旁的男子卻十分出眾,眉眼溫潤,氣度儒雅,遠觀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風姿。
男子對小六作揖行禮,「在下軒,這位是表妹阿念,婢女海棠中了公子的毒,所以特意前來,還請公子給我們解藥。」
小六拋玩著手上的藥瓶,笑眯眯地說:「好啊,只要給我兄長磕個頭賠罪。」
阿念不屑地瞪著小六,「讓我的婢女給你兄長磕頭賠罪,你們活得不耐煩了吧?」
小六冷冷地看著,海棠好似很痛苦,扶著牆壁,慢慢地坐到地上,
阿念嬌嗔,「軒哥哥,你看到了,是他們先來找我麻煩,我壓根兒沒有傷到他們,只是小小戲弄了一下,他們卻不依不饒,一出手就想要我們的命。如果我身上不是帶著父……親給的避毒珠子,我肯定也中毒了。」
海棠痛得呻吟了一聲,軒盯著小六,「請給解藥!」
小六冷笑,「怎麼?你還想強搶?那就來吧!」
「見諒!」
軒出手奪葯,小六後退。小六知道十七在他身後,只須十七幫他擋一下,他就能看出軒的靈力屬性,毒倒他。可是,十七沒有出手。小六回頭,看見屋角空蕩蕩的,十七並不在屋內。
小六被軒擊中,身子軟軟倒下。
軒沒想到看似很自信的小六竟然靈力十分低微,倉促間儘力收回了靈力,「抱歉,我沒想到你……」他抱起小六,查探他的傷勢,還好他本就沒打算傷人,小六隻是一時氣息阻塞。
小六靠在軒的臂膀上,唇角慢慢地上翹,笑了起來,眼中儘是譏嘲,似乎要笑盡眾生。
軒愣住了。
阿念撿起地上的藥瓶,餵給海棠。海棠閉目運氣一瞬,說道:「是解藥。」
阿念譏嘲小六,「就你這沒用的樣子還敢和我們作對?」
小六推開了軒,掙扎著站起,「滾!」
阿念想動手,軒攔住她:「既然毒已經解了,我們回去。」他看了小六一眼,拽著阿念往外走去。
阿念回頭,用嘴形對小六無聲地罵:「賤民!」
小六走進後院,坐在石階上。
十七站在了他身後。
小六微笑地看著天色慢慢暗沉,長長地嘆了口氣。他錯了,不該去指望別人。
十七蹲在了小六身旁,把裝零食的小竹簍遞給小六。
小六問:「你認識他們?」
十七點了下頭。
「他們是神族中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
十七猶疑了一瞬,緩慢地點了下頭。
「你是怕他們認出你,才躲避?還是覺得我不該招惹他們,所以你隱匿,讓他們順利取走解藥?」
十七低下了頭。
小六抬手打翻了小竹簍,鴨脖子雞爪子撒了一地。
小六向門外走去,十七剛要站起,「不要跟著我!」小六的命令讓他只能站住。
小六走到河邊,看著河水嘩嘩流淌。不是生氣十七讓軒奪走了解藥,而是——當他想倚靠一個人時,回頭時,那人不在。他只是生自己的氣,竟然會讓自己有了這種可笑的慾望。
小六跳進水裡,逆流向上游去,河面越來越寬,河水越來越湍急。冰冷的河水沖刷著一切,不分晝夜,永遠川流不息。小六與水浪搏擊,感受著會沖走一切的力量。
笑聲從空中傳來,小六抬頭,看見相柳閑適地坐在白羽金冠雕上,低頭看著小六,「深夜捉魚?」
相柳伸手,小六抓住了他的手,借力翻上了雕背。大雕呼嘯而上,風雲翻滾,小六濕衣裹身,凍得直打哆嗦。
相柳把酒葫蘆扔給小六,小六忙喝了幾大口,烈酒入肚,冷意去了一點。
相柳斜倚著身子,打量著他。小六酒壯狗膽,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我又不是女人!」
「只有少數的神族才能擁有自己的坐騎,即使靈力不低的神第一次在坐騎背上時,也會驚慌不安,而你……太放鬆自如了!」
「那又怎麼樣?」
「我只是越來越好奇你的過去。」
小六仰頭灌酒。
「你在和誰生氣?」
「要你管!」
「你又欠抽了!」
小六不吭聲了。
大白雕飛到了一個葫蘆形狀的湖上,皓月當空,深藍色的湖水銀光粼粼,四野無聲,靜謐得像是鎖住了時間。
小六把酒葫蘆扔給相柳,站了起來,他張開雙臂,迎風長嘯,滿頭青絲飛舞張揚。嘯聲盡處,他突然翻身掉下,若流星一般墜向湖面。
相柳探了下身子,白雕隨他意動而飛動,也墜落。
小六如美麗的蝴蝶,落進了銀色的波光中,消失不見。粼粼銀光變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就在光影變幻最絢爛美麗時,小六像游龍一般,衝出了水面,伸手抱住了白雕的脖子,「會游水嗎?咱們比比。」
相柳不屑地笑。
小六說:「有本事你不要用靈力。」
相柳舉起葫蘆喝酒。
小六繼續:「怎麼?不敢和我比?」
相柳抬頭賞月。
小六再接再厲:「怕輸啊?不是吧?魔頭九命居然膽子這麼小!」
相柳終於正眼看小六,「看在你在求我的分兒上,我同意。」
「我求你?」
「不是嗎?」
小六頭挨在白雕的脖子上,「好吧,我求你。」
相柳慢吞吞地脫了外衣,跳進水中。
小六朝著岸邊奮力游去,相柳隨在他身後。
湖水冰冷刺骨,小六用力地一劃又一劃,身子漸漸地熱了,可以忘記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麼自由,那麼輕鬆,那麼快樂,唯一的目標就是游回岸邊,多麼簡單。
一個多時辰后,小六游到了岸邊,相柳已經坐在篝火邊,把衣服都烤乾了。
小六爬上岸。「你贏了,不過……」他從衣服里抓出條魚,「我捉了條魚,烤了吧,正好餓了。」
小六真的開始烤魚,相柳說:「你小時候應該生長在多水的地方。」
「會游水就能說明這個?」
「會游水不能說明,但游水讓你快樂放鬆。你們人不停地奔跑追尋一些很虛浮的東西,可實際真正讓你們放鬆快樂的東西往往是你們童年時的簡單擁有。」
小六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都說你是九頭的妖怪,九顆腦袋一起思索果然威力非同凡響,連說的話都這麼有深度。」
「你不知道這是個禁忌話題嗎?」
小六不怕死地繼續:「我真的很好奇,你說九個頭怎麼長呢?是橫長一排,還是豎長一排?或者左右排列,左三個,右三個?你吃飯的時候,哪個頭先用?哪個頭後用……」
小六的嘴巴張不開了。
「嗚嗚……嗚嗚……」
相柳把烤好的魚拿了過去,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小六隻能看著。
相柳吃完魚,打量著小六,「其實我比較愛吃人,你這樣大小的正好夠我每個頭咬一口。」他的手撫上了小六的臉,伏下身子,咬住了小六的脖子。小六的身體簌簌顫抖,猛地閉上了眼睛。相柳的舌尖品嘗到了血,心內震驚過後有了幾分瞭然,他慢慢地吮吸了幾口,抬起頭,「還敢胡說八道嗎?」
小六用力搖頭。
相柳放開他,小六立即連滾帶爬地遠離了相柳。
相柳倚著白雕,朝他勾勾食指,小六不但沒走過來,反而倒退了幾步。相柳睨著他,含笑問:「你是想讓我過去嗎?」
小六急忙搖頭,乖乖地跑過來,爬上了雕背。
快到清水鎮時,相柳一腳把小六踹下了雕背,小六毫無準備地墜入河裡,被摔得七葷八素。他仰躺在水面上,看著白雕呼嘯遠去,隱入夜色盡頭,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小六閉著眼睛,河水帶著他順流漂下。估摸著到回春堂時,他翻身朝岸邊游去,濕淋淋地上了岸,一抬頭看見十七站在前面。
小六朝他笑笑,「還沒睡啊?小心身體,早點休息。」從十七身邊走過,十七跟在他身後,小六當作不知道。
一直走到屋子前,十七還是跟著他,小六進了門,頭未回地反手把門關上。
他趕緊脫下濕衣,隨便擦了下身子,光溜溜地躲進了被子。
本該冰冷的被子卻沒有一絲冷意,放了熏球,熏得被窩又暖和又香軟,串子和老木顯然不是這麼細緻溫柔的人。
小六隻是笑笑,翻了個身,呼呼大睡,疲憊的身體連夢都沒做一個。
第二天,小六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因為麻子在屠戶高家養傷,老木雖然看上去恢復了正常,卻只在院子里忙,不肯去前堂見人,所以很多活都要小六干。幸虧十七能幫上不少忙,看病、磨葯、做藥丸……忙忙碌碌一天。
晚上吃過飯,串子看老木進了廚房,低聲問:「這事就這麼算了?」
小六啃著鴨脖子,「不這麼算了,你想怎麼樣?」
串子用腳踢著石磨,「我不甘!」
小六把雞脖子甩到串子臉上,打得串子捂著半邊臉,「我看這些年我太縱著你了,讓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這世上,只要活著,就有再不公也要忍氣吞聲,就有再不甘也要退一步,我告訴你,就是那些王子王姬也是這麼活!」
串子想起了小時的苦日子,不得不承認六哥的話很對,他們只是普通人,低頭彎腰是必然的,可嘴裡依舊嘟囔著頂了句:「說得和真的一樣,你又不是王子王姬!」
「你個龜兒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六跳了起來,提起掃帚就揮了過去,串子抱著頭,撅著屁股,衝進屋子,趕緊關了門。
小六用掃帚拍著門,怒氣沖沖地問:「我的話你聽進去了沒?」
老木站在廚房門口,說道:「小六,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放心吧,我沒事。」他關好廚房門,低著頭,佝僂著腰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六立即偃旗息鼓,把掃帚扔到牆角。
串子把窗戶拉開一條縫,擔憂地看向老木的屋子。小六拍拍他腦袋,低聲說:「那些人只是清水鎮的過客,等他們走了,時間會淡化一切,老木會和以前一樣。」
串子點點頭,關了窗戶。
十七把裝零食的小竹簍遞到小六面前,小六拿了個雞爪子,十七的眼睛亮了,小六衝十七客氣地笑笑,「謝謝。」
十七的眼睛暗淡了。
小六一邊啃雞爪子,一邊進了屋子,隨便踢了一腳,門關上。
十七端著小竹簍,低垂著頭,靜靜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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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後,軒和阿念並沒有如小六預期的一樣,離開清水鎮,讓一切變成回憶。
串子一邊鋤地,一邊憤憤不平地說:「六哥,那臭娘們兒和小白臉在街頭開了個酒鋪,我叫幾個乞丐去把他們的生意壞掉吧?」
小六踹了他一腳,「你要能有本事壞掉人家生意,你就不是串子了!」
串子狠狠地把鋤頭砸進地里,小六呵斥,「你給我仔細點,傷了我的草藥,我鋤你!」
串子悶聲說:「老木到現在連門都沒出過。他們留在了鎮子上,你讓老木怎麼辦?」
小六趴在木桶柄上,吃著花草琢磨,家裡可不僅僅是老木不出門,十七現在也是很少出門,偶爾出門時,也會戴上半遮住面容的箬笠。小六想不明白了,十七估計是迫不得已,不能回去,可那小白臉軒和臭娘們兒阿念看上去日子過得挺順,怎麼也賴在清水鎮呢?難道他們是相戀卻不能相守,私奔出來的?身家普通的小白臉勾引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小姐帶著婢女逃出家,一對苦鴛鴦……
串子蹲到小六面前,「六哥,你想啥呢?」
小六說:「看看吧,清水鎮的生意不好做,他們堅持不住,自然就關門大吉了。」
串子一想,也是。那些做酒生意的人自然會想辦法排擠掉這個想分他們生意的外來戶,小白臉怎麼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料,串子高興起來。
三個月後,串子和小六都失望了。
小白臉的酒鋪子不但在清水鎮站穩了腳跟,而且生意很是不錯。
串子憤憤不平地說:「那些娼妓都愛俊俏哥兒,很是照顧小白臉的生意,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買酒。那小白臉也很不要臉,每次都和娼妓眉來眼去……」
小六看看依舊大門不出的老木,決定去街頭的酒鋪子逛逛。
小六往門外走,十七跟著他,小六說:「我要去小白臉的酒鋪子,只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腳步,小六微微一笑,踱著小步走了,可不一會兒,十七戴著箬笠追了上來。小六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