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風來了(1)
四十
范少山和余來鎖靠著銀杏樹,想心事。兩棵銀杏樹,一人一棵。事情也不順,修路的事兒,沒影了。下雨了,淅淅瀝瀝。范少山看著雨,不由得朗誦起來:「春雨唰唰地下著。透過外面淌著雨水的玻璃車窗,看見秦嶺西部太白山的遠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鄉村和市鎮,百里煙波,都籠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當潼關到寶雞的列車進站的時候,暮色正向郭縣車站和車站旁邊同鐵路垂直相對的小街合攏來。在兩分鐘裡頭,列車把一些下車的旅客,倒在被雨淋著的小站上,就只管自己頂著雨毫不遲疑地向西衝去了。」這是啥?《創業史》第一部第五章梁生寶買稻種的開頭。而今,他已經背得滾瓜爛熟,融化在血液里了。「他想:在這裡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過渭河,到太白山下的產稻區買稻種呀!但是,也許是過分的興奮,也許是異鄉的情調,這個遠離家鄉的庄稼人,睡不著覺……」范少山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整個章節,他也不知道,這個時候,為啥要背誦這篇文字,也許是因為下雨了,也許是想起了這幾年的困難,他的心裡頭住著的那個梁生寶一直沒有離開。余來鎖是文化人,也是讀過《創業史》的,也稀罕「梁生寶買稻種」這段,他接道:「票房的玻璃門窗外頭,是風聲,是雨聲,是渭河的流水聲……」朗誦到最後,范少山流下了眼淚,滾燙滾燙的。
沉寂了幾天,白羊峪忽地熱鬧了。縣委畢書記來了,帶著四大班子登上了白羊峪。畢書記一來,各局局長也來了,布穀鎮葛書記來了,費大貴能不來嗎?他得陪著,介紹情況。領導們先參觀,后現場辦公。在金穀子地、不打葯的蘋果園走了一遭,又看了村食堂,向田新倉詢問了情況。田新倉激動,跟畢書記說起來沒個完,費大貴只得打斷了他。接下來,就到了隧道,現場辦公了。畢書記說:「看到了吧,這條隧道,是白羊峪人在寒冷的冬天,一錘一釺鑿出來的。這是他們艱苦奮鬥的象徵。我們黨和政府,是為人民謀利益的,不能看著他們一代一代人鑿下去,而坐視不管。我們都是從「鬼難登」爬上來的人,上了山,誰不是腿打戰,一身汗啊?這條路,白羊峪祖祖輩輩在走,一直走到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黨和政府是有責任和擔當的,還能讓他們再走那條路嗎?」現場敲定了,工程由縣交通局承辦,財政局撥付支農資金,托底。抓緊組織施工。你說這宣傳,多大力量?要多大,就有多大。這個在半個月前,還是白羊峪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兒。
費大貴這回陪著縣領導視察,看電視有了鏡頭,樂了:「白羊峪的費書記,有鏡頭了。」可鸚鵡改不了口了:「費書記,沒鏡頭。費書記,沒鏡頭……」
交通局拿走了余來鎖設計的圖紙,改了。咋改的?改成了汽車直接通到了白羊峪。這還了得,多大工程啊?余來鎖激動得流淚了。開工了,全是開山機、劈裂機等機械化設備,不用炸藥,為了安全。人家在現場搭了帳篷,吃住在那裡。余來鎖帶著白羊峪人送去一頭豬,又抬了回來。人家不收,說有紀律。這樣的話,不用白羊峪人幹活兒,也不用白羊峪供吃的,就等著走那條隧道了。隧道那邊,就是一條省級公路,到了那兒,就通向世界了。
按照工期,三個月就通車。轟轟烈烈干到八十一天,停了。白羊峪人掰著指頭算,挨著天數,還等著通車呢!忽地就聽不到響聲了。過來看,施工隊撤了,施工機械沒影兒了,就留了一個大洞,一片石頭。這咋回事兒啊?原來縣委畢書記調走了,到市裡當財政局長去了。他這一走,就聽說他當書記時一些項目批得違規,恐怕新書記不滿意。新書記在一次講話中,專門提到要把支農項目謀划好,落實好,確保每一分錢都花在百姓身上。一定要嚴格審批!這啥意思?白羊峪修路可是畢書記批的臨時資金啊,是不是新書記有所指啊?到時候可別弄個連帶責任啊。交通局長下令,把白羊峪的工程撤下來。撤下來?過幾天就要通車了呀?讓你撤,你就撤。你還以為人家干工程,是為你白羊峪謀福祉呢?都是為領導干呢!領導叫干就干,領導不叫干,就不幹。你老百姓算個啥呀?說撤就撤,乾淨利落。不就是再幹個十天八天的事兒嗎?不中,一天也
不中。
畢書記這一走,白羊峪就涼了。各級領導不來了,電視台的系列節目也停播了,肛腸肛瘺廣告又來了,還是觀眾吃晚飯的時候播。人家還真不是專門噁心你,因為只有人們吃飯的時候,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看電視,收視率才高。官場的風吹草動,影響著整個社會,更牽扯著老百姓的利益。你說,這叫啥事兒啊?
施工隊修的隧道是從東往西修的,和白羊峪鑿洞的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這兩端都通了,中間就剩下一堵牆了。咋辦?白羊峪這一冷,費大貴幹脆也不來上班了,在布穀鎮的家待著,擺弄鸚鵡,叫它說些個新詞兒:「祝費書記身體健康!」「祝費書記壽比南山。」老婆看不慣他在家整天費書記費書記的,插了一句:「啥費書記啊,你該廢了。」這下,鸚鵡記住了:「費書記廢了,費書記廢了……」這天,范少山和余來鎖下山,來到費大貴家,一進門,叫了一聲費書記,鸚鵡立馬接話:「費書記廢了,費書記廢了……」兩人沒憋住,笑了。費大貴說:「這孩子調皮。」兩人來,就是跟費書記商量修路的事兒,把工程隊留下的半拉子工程收收尾。費大貴嘆氣:「人家說走就走了,連吱一聲都沒有。」余來鎖說:「如今官場都是對上負責,誰對下負責啊。」費大貴說:「俺覺著,縣委新來的書記是不了解情況,若是了解情況,也不至於把工程停嘍。咱不要有怨氣,畢竟這條路,一大半是政府開的。」范少山說:「求人不如求己。隧道中間還剩下個二三十米,咱自己個把它修通吧。」費大貴說:「好,還是自力更生穩妥。」
人家施工隊有全套的機械化裝備,你咋干?不能光靠鐵鎚和鋼釺吧?還得用炸藥。范少山去找楊老闆。楊老闆和白羊峪是合作夥伴,金谷農場的副總,經營著畜牧呢!他的採石場還運作著,炸藥是斷不了的。不過,楊老闆說:「這些個日子,上面查得嚴,你也不能多用。」范少山說:「放個三炮四炮的,也就通了。」楊老闆說:「三炮吧!」說干就干!白羊峪的人去上工了。還是搭灶起火做飯,「白腿兒」牽頭,操持伙食。採石場的技術員帶著炸藥過來,負責安裝操作。炸藥響了,硝煙散盡,人們就進了隧道往外推石塊。都是熟練工,干起活兒來也不吃勁兒了。吃飯的時候,熱氣騰騰的,田新倉現場表演,彈著吉他唱歌,第一首歌一準是獻給「白腿兒」的:「第一首歌,獻給俺們美麗的廚師長,『白腿兒』女士。」「白腿兒」一聽,笑著鼓掌。余來鎖拉了臉子,端著碗,躲到一邊去吃了。這田新倉不是給老人食堂做飯呢嗎?咋跑這兒來了?這不是工地用人嘛,余來鎖就讓費來運先頂著。費來運在學校打更,白天也沒啥事兒,正好。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兒。啥事兒?馬半山來了。他賣假農藥,讓范少山舉報了,不是半路跑了嗎?沒跑幾天,聽說老婆進去了,心疼,就投案自首了。馬半山判了一年,出來了。農藥沒法賣了,總得干點兒營生。幹啥呢?在原來的農藥店,開了了油坊,賣花生油。也不知道他咋想的,過去的農藥店裡榨油,人們能不忌諱嗎?再說了,馬半山是名聲不好,顧客少,油坊冷冷清清的。馬半山就賣油下鄉,串著村賣。聽到白羊峪跟前在開山,炮聲隆隆的,肯定有人吃飯,就來了。這一來,就和范少山打了個照面。范少山愣了:「你你你不是跑了嗎?」馬半山也嚇了一跳,沒想到范少山在這裡。若是知道他在,他才不來呢!馬半山說:「范總,這都是老輩子的事兒了。如今我乾的是正經生意,守法經營。」馬半山拎著一桶油,讓范少山看:「純花生油,滴滴濃香啊!」范少山瞄了一眼,說:「俺們這兒不用。」走了。范少山不想跟馬半山打交道,他能賣假農藥,就能賣假花生油。這樣的人,他再也不信了。馬半山拎著一桶油,站在那兒,沒人理他。他只得再拎著油回到車上。馬半山一踩油門,罵道:「走著瞧!」你看這人,賣假農藥,人家受害了,告發你,沒錯吧?你賣花生油,人家不買,沒錯吧?在他眼裡,你就成壞人了。好幾天,馬半山覺著這個坎兒過不去,得想個法子,治治范少山。可人家安分守己的,你一個賣油的,有法子治他?說說大話,撒撒氣,也就過去了。
費大貴上了山,搬不動石頭,就背著手四處繞繞。到這兒說兩句,到哪兒說兩句,總指揮的樣子。過了年,黨支部就要換屆選舉了,這個書記,他還想當。如今實行「兩推一選」,就是黨員推薦,群眾推薦,黨內選舉。哪方面照顧不到也不中。這天,費大貴在大夥工間歇著的時候,宣布了一個決定:「俺宣布,范少山同志的預備黨員已經期滿,經白羊峪黨支部研究決定,已經轉為正式黨
員了!」
這話一出,大夥一個勁兒地拍巴掌,向范少山道賀。費大貴說:「少山,你說兩句吧!」范少山有點兒扭扭捏捏了。大伙兒又鼓掌。范少山說:「俺不會說啥,就是橫豎一條心,讓咱白羊峪脫下窮棉襖,過上好日子。」費大貴想,俺這一宣布,起碼范少山這一票穩穩的了。大夥一聽,范少山入黨是他一手辦的,能不推薦他嗎?范少山在群眾心裡的地位,誰能撼動啊?
第三炮一炸,隧道也就快通了,人們都幹了十來天了,再干三四天,也就打通了。再修修整整,也就通車了。可就這會兒,稀奇事兒出現了,交通局的施工隊,又殺回來了!這來來回回的,咋回事兒啊?新來的縣委書記不是說工程停下來嗎?這可不是新來的縣委書記說的,是交通局長說的,他是「揣摩聖意」做的決定,還是局裡有人反映到了區委。你看白羊峪沒反映,是你局長手下反映的,敵人就出在內部嘛!新書記「龍顏大怒」:「還有這事兒?這不是讓老百姓罵娘嗎?馬上開工!」可這封反映信,到了書記手裡時,都過去倆仨月了。這不,冒著寒風,工程隊重返工地,看見一幫村民在推石頭,急了,隊長說:「都回去,都給我回去,我們是專業施工隊,我們來干!用炸藥崩石頭,你們這不瞎幹嗎?統統走!」你聽聽,這啥意思,你們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找你們,你們說不幹了。俺們干,該修通了,你們又來了。來了就對俺們吹鬍子瞪眼,往外轟,這份氣誰受啊?范少山說:「你還是隊長呢?有你這麼說話的嗎?讓人寒心啊!」白羊峪人和工程隊的人吵了起來,各說各的理兒。費大貴對村民們說:「大夥犯不上跟他們置氣,回家吧,還是家裡頭暖和啊,家裡喝著小酒,看著電視多好?就讓這幫土鱉遭罪吧!」人們收拾東西,往回走。范少山走得晚,倆警察朝他走過來,對他說:「你叫范少山吧?跟我們走一趟。」范少山怔怔:「吵個架還驚動警察了?咱就說理,也沒動手啊?」警察說:「不是吵架的事兒。」范少山跟著警察上了警車。到底犯了啥事兒?他哪知道啊?
再說這馬半山,那一天,他忽地想起了白羊峪隧道的爆炸聲,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對呀,如今國家炸藥管控多嚴啊?你小小的白羊峪就弄到炸藥啦?一準有問題。他聽說這隧道就是范少山主張乾的,這炸藥跟他脫不了干係。對,就從炸藥上整起,炸他個人仰馬翻。他給縣公安局打電話,舉報白羊峪村的范少山用炸藥開山,要求公安部門將其繩之以法。公安局查了查,白羊峪沒有炸藥管理許可證啊,就化裝成便衣實地看,真的在炸。炸藥哪來的呢?非法製造?再一查,是附近採石場的。這事兒得搞搞清楚了。幾乎同時,把楊老闆、范少山傳進去了。這事兒,還真不是鬧著玩兒的。《民用爆炸物品安全管理條例》明確規定:嚴禁轉讓、出借、轉借、抵押、贈送、私藏或者非法持有民用爆炸物品。范少山和楊老闆這邊,就屬於贈送了,當然不行。范少山哪知道這事兒啊,心裡一個勁兒後悔,這下,把楊老闆給害了。楊老闆應該知道法規啊,人家是合法經營,技術員帶證上崗,人家冒著風險贈給你炸藥,你還老說給錢給錢,一直也沒給。沒給錢就對了,若是收了錢,問題比這還嚴重。范少山一個勁兒地把責任往自己個身上攬,說炸藥是俺逼著他給的,沒他啥事兒。人家問怎麼逼的,他說用刀。用刀?這不成搶劫了嗎?可是刑事案件啊!真的用刀?真的用刀!再問楊老闆,沒影的事兒。本來人家對范少山批評教育兩句也就算了,這下成了作假證了。行政拘留七天。楊老闆贈人炸藥,用於開山修路,情有可原,行政拘留七天,罰款五萬元。這事兒搞的。范少山蹲了七天,就覺著心裡頭這內疚輕了。放風的時候,還能看見楊老闆,兩人一笑,都明白了。
這邊白羊峪鬧翻江了。修路都回來了,就差范少山。起初還以為是讓工程隊給扣住了。余來鎖帶著鄉親們去工地要人。工程隊長說:「你拿我們是黑社會呀!我們怎麼能扣人呢?那會兒跟你們吵架,是我挨了局長一頓剋,罵我不該撤下來,我想,不是你讓我撤的嗎?不敢說。局長被撤職了,有火。我心裡也有火啊,就撒給你們了。對不起了。」隊長朝鄉親們鞠了一躬,又說,「你們要找的那個人,被警察帶走了。」警察帶走了?為啥呀?鄉親們都愣了。余來鎖打電話給派出所,派出所說范少山沒在這兒。沒在派出所,那就是在縣公安局。范德忠、李國芳一聽,兒子被抓走了,都慌了。李國芳差點兒暈過去,幸好被人扶住了。余來鎖讓田新倉照顧好李國芳,和鄉親們先回,他到布穀鎮坐公交去了縣城。到了公安局一打聽,范少山在拘留所。一聽拘留所,余來鎖踏實了,沒大事兒。去了,不讓見。一打聽,是炸藥的事兒,拘留七天。還有五六天呢,余來鎖等不起,趕緊打電話把這信兒告訴田新倉,轉給范家,省得家人著急。又趕了末班車往回返。
一聽說范少山是為了修路蹲了拘留,鄉親們拎著雞蛋、水果都來了范家,看李國芳。李國芳病倒了。范德忠一個勁兒安慰:「沒事兒沒事兒,又不是蹲監獄。你兒子過幾天就回來了。」范少山的手機被沒收了,杏兒打不通電話,就打給了余來鎖,余來鎖只得道出了實情,讓她別著急。杏兒那脾氣,能不著急嗎?緊著趕著就過來了,照顧婆婆,安撫公公。說來也巧,范少山出來那天,正趕上白羊峪的隧道修通了。余來鎖帶著一幫人敲鑼打鼓慶祝,從隧道口那邊就走過來一個人,他的身後是一排汽車。這人就是范少山!鑼鼓聲中,田新倉點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響。范德忠擂著鼓,鼓槌砸得更響了。站在人群中,李國芳流著眼淚,杏兒的眼裡也閃著淚光。范少山走過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李國芳和杏兒!
說了半天修路,再說說不打農藥的金蘋果。今年蘋果園不是開花了嗎?開花總要結果吧,結了多少?因為是頭一年,每棵樹上稀稀拉拉二十多個,總共結了八千多個。這不打農藥的蘋果,註定產量低,果實小。范少山不是說一隻果六十八塊嗎?這可是五十多萬啊!人家說是日本產的。咱中國的無農藥蘋果還沒上市呢,杏兒也摸不準。春天一開花,杏兒在網上,在電子平台上,發布了大量消息,圖片,號稱中國第一個無農藥蘋果,永不腐爛的蘋果,也沒引起多大轟動。這年頭,騙子多,你就是打農藥,誰也看不見啊!你得先和農戶下訂單啊,每個二十塊。這就是說,一棵樹的蘋果能賣四百多。打農藥的蘋果,一棵樹撐死賣三百塊。這下農戶樂了。不打葯,省錢,不咋拾掇,省工。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啊!這幾年人家杏兒往裡搭了不少,你也得讓人家掙錢啊?訂單下去了,農戶們家家派專人看守自家的果園,生怕丟了果子。這邊,杏兒看網上不行,就去找富人區的徐太太,請她組織「太太團」,到白羊峪參觀金蘋果。徐太太的微信群好幾百人啊,人家是大姐大,一呼百應,一下來了兩個大轎子車。白羊峪的路也修通了,太太們也累不著。正是蘋果成熟季節,太太們進了蘋果園,看了都稀奇,這蘋果長得不一般啊,像個小姑娘,臉蛋紅撲撲的,是健康色,不像普通蘋果,像是化了妝,塗了彩的。村民們熱情,請太太們品嘗。太太們摘了蘋果,放在嘴裡,咬一口,又香又甜,心都化了。來之前,杏兒和農戶定好了,一個蘋果五十塊。要不農戶不急呢!杏兒又組織了北京三四家商場的經理,來這兒參觀。加上網上宣傳,這八千多個蘋果,都訂完了。多少錢一個?三十塊。金蘋果到底啥滋味,白羊峪人沒嘗過。二十塊錢一個,可以買十幾斤普通蘋果啊!誰捨得吃啊!再說了,都訂出去了,也沒富餘啊。范少山偷偷從自家樹上摘了兩個,一個送給了泰奶奶,另一個送給了歐陽老師。人家是咱白羊峪的客人啊!這一年,路通了,金蘋果結果了。除去村集體的提留,鄉親們平均每人從地里賺了三四千,歷史上收入最多。杏兒過去三年,給鄉親們發補貼,這窟窿算是堵上了。再加上這些年范少山搭進去的錢,也回來了。算算,還賺了四五萬。杏兒的攤子大了,不僅有小蘭,還把高輝叫過去了,專門搞電商。不過,她還沒把這事兒告訴范少山,等等再說。在白羊峪有人賺了錢,有人還窮著。五奶奶家、大虎家這樣的貧苦戶還有不少呢!這些人家,最牽挂范少山的心。他想,這幾年,有的人家脫貧了,有的人家富了,可有的人家還是窮啊,雖說得了精準扶貧款,也是有數的錢。再說了,花著這錢,哪有自己賺的硬氣?下一步,可得出實招兒了!
再說這余來鎖,和「白腿兒」的婚事老沒影兒。一個二茬子光棍,一個四十多歲的寡婦,不是說乾柴烈火嗎?可有時候,難著呢,要不余來鎖追了「白腿兒」這麼多年?那是余來鎖沒找准脈,亂開藥。哪能中啊?醫不好舊病上面添新病了。這天,「白腿兒」丈夫高連生的忌日,「白腿兒」照例去上墳了。「白腿兒」跪在墳前,燒紙,嘴裡默念著心裡話,對丈夫說。就在這時,一個大活人也撲通跪了,跪在了墳前,和「白腿兒」並排跪在一塊。「白腿兒」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就聽余來鎖說:「連生大哥,俺愛慧鳳,會好好待她,不讓她受半點兒委屈。俺知道,不如你做得好,可保證跟你學,向你看齊!大哥,你就放心把慧鳳交給俺吧!俺一準讓她過上好日子,讓她的每一天,都寫滿『幸福』二字!若是俺對不起她,你就早早叫俺,給你來做伴!大哥,俺給你磕頭了!」余來鎖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這裡順便說一句,慧鳳就是「白腿兒」的名字。這場合,多嚴肅的事兒啊,你不能叫「白腿兒」啊!余來鎖的這一出,擊中「白腿兒」的軟肋了,「白腿兒」立馬哭出聲來。這麼多年,「白腿兒」沒有再嫁,當然是心裡還被連生占著呢,別人沒擠進去。「白腿兒」雖是中意余來鎖,可這男人既不託媒,又不自己說,就知道當著她的面朗誦詩,朗誦完就走,就是不捅破這層窗戶紙,難道還得讓「白腿兒」直接跟你說,俺要嫁給你呀!話又說回來,余來鎖墳前一跪,這個點子是誰想出的?這事兒,范少山替余來鎖著急,只是干著急,使不上勁兒。人家余來鎖一口唾沫一個釘地說了,不用媒人,自己談戀愛。那意思,不著急,等機緣。范少山說:「等吧,別等老了,話都說不動了,你還咋談戀愛啊?黃昏戀啊!」余來鎖說:「那俺也不找人做媒。」范少山說:「俺告訴你,像『白腿兒』這樣的女人,想得到她的心,不容易啊!比打動十八歲姑娘的心難多了。十八歲的姑娘,你給她一塊巧克力,她就動心了,那顆年輕的心多柔軟啊!『白腿兒』呢,你給她一座金山也不一定動心。那顆心堅硬啊!錐子扎,不出血,你得用刀捅,讓她疼,讓她感到扎了心了,這就有門兒了。像霧像雨又像風的,不中。」余來鎖愣愣地看范少山一眼:「真是情場高手啊!」范少山說:「我?我就不懂女人,沒女人緣兒。俺不是為你的事兒著急嘛,在北京的時候,俺跟杏兒請教的。依俺看,還是女人最懂女人。」這話沒白說,余來鎖吃心裡了。要讓「白腿兒」愛上你,你就得在心口上「捅一刀」,干別的,都沒用。余來鎖就圍繞著「白腿兒」想了半天,連她家養的兔子都想到了,都不是下刀的地方。那會兒,他忽地想起了「白腿兒」的丈夫連生,一拍大腿,有了!
余來鎖上墳,就是當著連生的面,向「白腿兒」求婚啊!雖說「白腿兒」沒答應,可這一哭,不比答應還准嗎?過了兩天,晚上,余來鎖奓著膽子又去敲「白腿兒」家的門兒。
「白腿兒」問:「誰呀?」
余來鎖壓低嗓門兒說:「俺,來鎖。」
「白腿兒」的聲音也壓低了:「你來幹啥?」
余來鎖說:「俺來,俺來是想給你讀一首詩,剛寫的,你給提提意見。」余來鎖的口袋裡真的裝著詩歌呢。大半夜的,找人家寡婦,總得有借口吧。
「白腿兒」把門打開了,伸出頭,看看街上,沒人,「進來。」
院子里黑,兩人往屋裡走。余來鎖想抱住「白腿兒」,親她,下死勁兒里親。可,沒敢。
「白腿兒」問:「讀詩?」
余來鎖說:「讀詩。」
進了屋子,黑著燈。「白腿兒」說:「開燈不?」
余來鎖熱血上涌,一下抱住「白腿兒」就親,粗喘著說:「不開燈,俺愛黑,天不要亮才好呢……」一邊說著,一邊解「白腿兒」的衣扣兒。「白腿兒」發出貓叫似的聲音:「咋不讀詩了?」余來鎖說:「你就是詩,我讀你千遍也不夠。」「白腿兒」說:「詩人,一點兒也不斯文……」余來鎖說:「詩人就是流氓。」冬夜長,余來鎖和「白腿兒」都折騰得夠嗆。這都多少年的儲備啦?咋也得揮霍幾回不是?天快亮的時候,余來鎖又做了一回,說:「把被『***』耽誤的損失,補回來。」
這半夜裡來來回回的,不方便。「白腿兒」說:「選個日子,咱們結婚吧!」余來鎖說:「你去吧。俺是黨員,算命影響不好。」「白腿兒」不樂意了:「有人問你,你就說去布穀鎮辦事兒,誰知道你去算命了?」余來鎖想想,也是。還沒結婚呢,不能啥事兒都讓「白腿兒」跑。算命的叫「小神仙」,有準兒,人就住布穀鎮呢!修通了路,余來鎖買了輛電瓶車,方便多了。余來鎖騎著車,闖過隧道,直奔布穀鎮。到了「小神仙」的家,門口排著十幾號的人呢!你看看這都啥年代了,人們還信這個。想想過去,窮的時候,沒人算命,就知道沒糧食,餓肚子。如今富了,人們都用上手機了,算命的卻越來越多了。余來鎖夾在隊伍里,低著頭,生怕被人認出來。輪到他了,「小神仙」得知是求擇婚吉日,要了男女的生辰八字,這就嘰里咕嚕,念叨上了,余來鎖也沒認真聽。「小神仙」七十多了,本來就是個磕巴,一說話就著急,一著急就流口水,脖子上系的毛巾濕漉漉的。「小神仙」說:「先……別急著選……選好日子……」余來鎖問:「先生,為啥?」「小神仙」說:「你媳婦……克克夫。」余來鎖嗡了一下,後面的話也沒聽,交了錢,就走了。這不明擺著嗎,余來鎖怕剋死,又在娶「白腿兒」這事兒上拿不準了。這老頭難道真的是「小神仙」?高連生死了,是「白腿兒」克的?余來鎖沒急著回去,在鎮上吃了碗板兒面,這事兒得容他想想。你回去沒法跟「白腿兒」交代啊?你看看余來鎖這人,當初想娶「白腿兒」的時候,哪怕過一天日子,死也值了。前幾天還在人家連生墳前跪了,發誓對「白腿兒」好,這回又想打退堂鼓啦?你是黨員,還信迷信啊?余來鎖加了辣子,滿頭是汗,他用袖子擦了擦,心一橫,克就克,死就死,一準娶「白腿兒」。不過,俺得去找趟「小神仙」,不能讓他宣揚封建迷信!余來鎖去了,午飯後這會兒,沒人。余來鎖進去了。「小神仙」剛吃過飯,正在剔牙。「小神仙」說:「你又來了,坐。」余來鎖說:「你前晌說陳慧鳳克夫,不是胡說八道嗎?」「小神仙」一聽對方說話硬,立馬就不磕巴了。這人,聽不得溫柔軟語。「小神仙」說:「凡是年輕時丈夫死了的女人,卦象上都這麼說。」余來鎖說:「你咋知道她丈夫死了?」「小神仙」說:「她不是『白腿兒』嗎?是不是啊?」余來鎖「啊」了一聲。「小神仙」說:「我還知道你克媳婦呢!你叫余來鎖吧!」可不?你余來鎖年紀輕輕,媳婦就死了,你咋從來沒想過是你克的?余來鎖趕緊問:「一個克夫,一個克媳婦,還能在一塊過日子嗎?」「小神仙」說:「互相剋,就誰也克不成了,這是一等一的姻緣,好著呢!」這一聽,余來鎖樂得蹦,又向「小神仙」手裡塞了一千塊。「小神仙」說:「眼下就你一人,我給你交個底兒,我有眼線……」你看,人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前一會兒,余來鎖還心塞呢,生怕剋死。這會兒,再聽「小神仙」一說,心裡頭這團亂麻掏出來了;剛才,還想著罵「小神仙」一頓,再報警。這會兒,剛出門口,就來人了。人家問:「大哥,有準兒嗎?」余來鎖說:「准著呢,去吧!」
半夜,余來鎖又去敲「白腿兒」家的門了。院子里黑,兩人往屋裡走。余來鎖抱住「白腿兒」,親她,下死勁兒里親。
到了屋子,燈開著。余來鎖恍惚了一下,對了,你叫門,「白腿兒」一準是從屋子裡出來去開門啊,屋子裡肯定是亮的。你不能關了燈,再出去開門吧?這不科學啊?余來鎖想想前兩回,「白腿兒」是故意的,她就知道半夜來的人,是余來鎖。也就是說,黑燈瞎火的,你余來鎖想幹啥,就幹啥。想到這兒,余來鎖激動了,又親了「白腿兒」兩口。
日子是「小神仙」定的,遂「白腿兒」的心。就在年根兒前兒,順便把年貨都辦了。兩人先去鎮上,把結婚證辦了,回來,才敢公開。鄉親們都樂,說余來鎖這桿生了銹的老槍,終於有地方擦了;「白腿兒」這口乾井,終於躥上水來了。結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熱鬧。費大貴是證婚人,范少山是大操。田新倉禮到了,人沒到。田新倉怕去了,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撒酒瘋,掀桌子?那倒不是,現如今田新倉成文明人兒了,能幹這個?他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個的眼淚,在人家大喜事兒上流淚,丟人啊!人家都在喝喜酒,田新倉一個人在家喝悶酒。喝口酒想想自己個,就流一行淚。流著淚喝酒,心更疼。說實話,田新倉知道,「白腿兒」不會嫁給他,知道「白腿兒」早早晚晚是余來鎖的人,可等這一天真的來到時,還是扛不住了。他想著「白腿兒」的大白腿,老想摸一下,沒敢,再也摸不著了。想著「白腿兒」身上那股子風騷勁兒,哪兒去找啊?越想,越失落。范少山在婚禮現場忙了一陣,看田新倉沒來,一準一個人喝悶酒呢!就來了。范少山陪田新倉喝酒,問:「『白腿兒』有啥好的,招得你和余來鎖爭來爭去?」田新倉說:「她腿好看,人風騷。俺就喜歡這樣的女人。」一聽這話,范少山的酒沒下去,卡在嗓子眼兒了。你說,人家搞對象,不是說人家長得俊,就是心眼好啊!這腿好看,風騷都成優點啦?難道人老實、會寫詩的余來鎖也是因為這個?田新倉說:「他是因為啥俺不知道。可俺就是因為這個。俺的這想法,三觀不正,有點兒流氓。俺在你少山哥面前不裝逼。」范少山說:「這想法也沒啥,合理合法。」田新倉說:「少山哥,說實話,男人誰不稀罕『白腿兒』那樣的?你不稀罕?」范少山說:「白,俺稀罕。風騷不中,俺不放心啊!」田新倉說:「若是只對你一個人風騷呢?」范少山喝杯酒說:「兄弟,還是你有品位啊!不過,人家『白腿兒』跟余來鎖結婚了,從今往後,你就別惦著了,看著人家好好過日子。」田新倉說:「少山哥你放心,俺田新倉行得正,走得直。」范少山想讓田新倉去農場上班,管理大棚菜,把高輝那攤兒接過來。大棚菜那兒,幹活兒的婦女不少,說不定還能搞一個。田新倉不去,他說:「俺從小就懶得干農活兒。為這,俺爹沒少打俺。如今路修通了,白羊峪和哪兒都一樣了,俺哪也不去了,就守著白羊峪。往後機遇多了,俺也得發展,娶個好女人。」范少山說:「應該說,娶個風**人。」田新倉說:「咋聽著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