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作家(1)
一
媳婦說:「懶鬼。起來脹飯了。」邊說邊掀被窩。孫仲望在被窩裡翻動一下,不滿地說:「哪有這樣的媳婦,沒有哪一天讓男人睡個安穩覺。」媳婦說:「我把飯做得好好的,請你起來吃,你想必還有意見?」孫仲望說:「跟你說了好幾次,叫你早飯做晚點。吃那早幹什麼?反正田裡地里的活兒還沒出來,無非是玩,不如多睡會兒。」媳婦說:「你這麼愛唱戲,怎麼就忘了戲文里說,好人睡得病,病人睡得死。」孫仲望說:「你是咒我病死了好去找野男人唦。」
媳婦立刻撲上來,要撕他的嘴:「你非得說清楚,哪個是我的野男人,說不出來,你就要還我的清白。」孫仲望躲了幾次沒躲開,臉上被媳婦抓了一爪,他火了,掄起拳頭正要揍下去,有人在堂屋裡走動,並叫:「孫仲望!」孫仲望隨口一應:「是華文賢嗎,就來了。」又壓低嗓門說:「再鬧就不客氣你了。」
孫仲望系著褲帶走出房門,請華文賢坐。華文賢說:「過去總說城裡人愛睡懶覺,如今鄉里人也學會了。」又說:「也難怪如今計劃生育工作這麼難做,種兩畝田花不了一個月,其餘時間不抹牌、不和女人睡覺,又能做什麼呢?」孫仲望接上說:「所以,如今的女人特別能生孩子。」華文賢說:「也特別想生孩子,免得無事做,自己把自己養嬌養懶了。」
媳婦遞了一條熱毛巾給孫仲望。孫仲望接住,用手指頂住毛巾,伸進嘴裡,將牙齒擦了兩下,又扯出來,將臉擦了兩把,復將毛巾遞迴去。華文賢說:「你怎麼不用牙膏牙刷?」孫仲望說:「牙膏涎乎乎的,用不慣,一到嘴裡我就噁心。」華文賢說:「那就光用牙刷嘛。我就是這樣。再蘸點鹽,很好用。」孫仲望說:「還是用毛巾好,牙刷毛刺刺的,一弄滿嘴血。」
忽然,孫仲望的媳婦在廚房裡叫:「華文賢,你吃飯沒有,沒吃多添雙筷子。」華文賢說:「多謝,我吃了。」「我那媳婦,洋不洋,土不土的,學城裡人,每天按時開飯。真是煩死個人,一點自由也沒有。」孫仲望說:「這早,你找我有事?」華文賢說:「有事還找你幹嗎,不就忙去了?沒有事幹才想找你玩玩!」
二人說一陣閑話,孫仲望就開始吃早飯了。一碗飯吃了半碗,華文賢說:「要不,我倆牽頭,和別人搭夥搞個業餘劇團怎麼樣?」沒等孫仲望開口,媳婦搶先說:「你想搞個劇團,怕是先得回去問你媳婦答應不。那年在宣傳隊演『郭建光』時,為了那個『阿慶嫂』,你可讓媳婦整苦了,現在就忘了怕?」華文賢說:「那年主要是領導要整我,光她一個人行?現在不同以往,領導對這種事不那麼認真了。」孫仲望的媳婦說:「所以你又想過那種風流日子。」
一旁的孫仲望這時嚼到一粒砂子了,咔嚓一聲很響。他撲地一下,將一口飯吐到媳婦的臉上:「那你想過什麼日子?連飯里的砂子也淘不幹凈。」媳婦捂著臉,哭著跑進廚房:「你別挑我的刺兒,我知道,一說劇團的事你就花了心。那年你領『沙奶奶』去刮胎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麼一鬧,華文賢覺得沒意思了,就起身告辭。華文賢一走,孫仲望就吼媳婦給他再添一碗飯來。連吼三聲不見人應,他到廚房一看,屋裡沒人,後門是開著的。望了望地上的腳印,孫仲望知道媳婦肯定又是跑回娘家訴苦去了。他也懶得去找,又回到房裡,倒在床上睡開了。
正睡時,華文賢又來了。
二
華文賢不等孫仲望起床就說:「這回是真有事找你,我倆一起寫個戲怎麼樣?」孫仲望說:「你莫心血來潮,戲是大耳朵百姓都能寫的?」華文賢說:「修張家河水庫時,你當宣傳員,不是老說要寫個戲嗎?」華文賢說:「我剛才到文化站那裡去轉了一圈,文化站門口貼著一張告示,縣劇團收購戲劇劇本呢!」孫仲望不信:「又不是牲畜家禽,怎麼能收購呢?」華文賢就要他去看看。
西河鎮不大,稍走一會兒就到了鎮文化站門前。果然有一張告示貼在牆上,說是為了響應省委書記將黃梅戲請回老家來的號召,經過認真研究,縣文化局、縣戲劇工作室和縣黃梅戲劇團聯合決定,公開向社會徵集戲劇劇本,並同時舉行優秀劇本評獎活動,評出優秀劇本若干個,獲獎劇本將發給獎金一千元,等等。
孫仲望動了心,要進屋找文化站長問詳情,華文賢拉住他,說我們偷著寫,別聲張,成了就一鳴驚人,不成就偃旗息鼓。趁四周無人,華文賢將那告示撕下一塊,剛好將「發給獎金一千元」這一行字去掉了。孫仲望不理解。華文賢說:「有一千元作誘餌,誰見了不動心。特別是鎮中學的那些老師,窮得要命,見有這高的獎金,還會白白放過?他們水平高,動起手來,我們就沒指望了。」
又說了一陣,他們商定下午還是到孫仲望家繼續作商量。言畢,兩人就分了手。
回家后,媳婦已在堂屋裡坐著。孫仲望乜了一眼:「還當你不想活了,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走了。」又說:「你也真怪,從前我打你打得半死,也沒見你往娘家跑,怎麼越老越嬌氣,像你兒媳婦一樣,重話都不能說一句了。」
廚房裡忽然鑽出一個人來:「爸,你又在表揚我哇?」孫仲望臉紅了,他沒料到兒媳婦貓在屋裡。其實,媳婦並沒有回娘家,她只是跑到兒子家去了。兒子見了挺生氣,就讓媳婦將母親送回來。兒媳婦說:「大明讓我給爸帶了信,說你若再對媽不客氣,可別怪他到時候六親不認。」孫仲望有火發不出來,臉上有些紫顏色了。媳婦見了忙開口說:「都是氣頭上說的話,都莫當真。你有事先回去吧。」
兒媳婦走後,媳婦主動上來和孫仲望說話:「我看見你和華文賢在文化站那兒嘀咕半天,有什麼要緊的事嗎?」見媳婦眼裡漾著笑,孫仲望心裡一下平和了:「我們想給縣劇團寫個劇本,寫好了可以得到一千元獎金呢!」媳婦說:「你分散一下精力也好,不然,五十歲的人,說不定還要上醫院去丟一回丑。」孫仲望說:「我能讓你丟什麼丑?」媳婦不肯說,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指上醫院去刮胎。
中飯過後不久,華文賢就來了,手裡拿著幾本沒有用過的舊帳本,還有一支沒有掛鉤的圓珠筆。
華文賢一坐下就說:「我們先商量寫個什麼故事。」孫仲望忽然一陣緊張:「你打算真寫呀?」華文賢說:「上午不是說定了嗎?」孫仲望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你一個人去寫吧!「華文賢晃了晃頭說:「我雖然讀了初二,你只讀過初一,但你本比我讀得多,戲路子比我熟。其實,你也別太自卑,作家裡面水平低的人多得很。水平低不怕,就怕沒有生活。」孫仲望想了想說:「要不我倆先扯個故事架子。行,就寫出來。不行,就別去勞神費力。」華文賢說:「不!不行就再扯一個。」
開始扯架子時,華文賢說要寫一個萬元戶。孫仲望卻要寫計劃生育。爭了一陣,孫仲望說,他看過縣劇團的戲,演的都是兒女情長的故事,計劃生育最容易寫齣兒女情長來。華文賢扳指一算,果然每個黃梅戲都是演的那種柔腸百折的事,就服氣了。
故事卻是極好扯,都是些現成的事。主要東西用的是孫仲望媳婦娘家的事,再加上鎮政府門前計劃生育宣傳欄上公布的外地的幾件事就成了。
編好的故事是這樣的:某地王家兒媳婦懷孕了,請人算命說懷的是女兒。王家老爹要兒媳婦去引產,兒媳婦思想進步,堅決不肯。王家老爹沒辦法,又不能容忍獨生兒子不給他添孫子。萬般無奈中,王家老爹在兒媳婦生產之際,趁亂溜進產房,偷了一個胖胖的男嬰,連夜跑回家。卻不料,這男嬰正是兒媳婦生下的。兒媳婦在醫院痛失親生骨肉,好不悲傷。另一好心產婦見此情景,心生憐憫,就將自己剛生下的女兒,暫借給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誰知假戲真作,搞得弄假成真。王家老爹的兒媳婦將別人的女兒認作骨肉,堅決不要自己的親生兒子,而那位好心產婦又堅決要自己的嫡親女兒。最後,王家老爹坦白了一切,兩家人皆大歡喜。
接下來是分場次:第一場叫盼兒,第二場叫偷兒,第三場叫借兒,第四場叫爭兒,第五場叫換兒或還兒。換兒是華文賢的意見,還兒是孫仲望的意見。兩人爭執不下。比扯整個故事花的時間還要多。還是孫仲望的兒子後來出了個主意,讓寫個括弧把兩種意見都寫上去。讓劇團的人去挑選。戲的名字他倆沒有分歧,就叫《偷兒記》。
二人扯到這兒時,都來了精神,都說那一千元獎金非他倆莫屬。
稿子由孫仲望執筆寫,署名則是華文賢排在前面。因為是華文賢先知道這個消息、先起寫戲的念頭的。這裡有個先來後到的原則。
華文賢在一個舊帳本的第一頁上寫著:大型五幕現代黃梅戲《偷兒記》,編劇:華文賢、孫仲望。然後,將一疊舊帳本統統交給孫仲望。孫仲望怔怔地盯著那些字,說:「若是哪天,戲台邊的字幕真的這麼打出一些字來,我可真不敢看。」華文賢說:「為什麼不敢看,又不是偷別人的搶別人的。」孫仲望說:「也是,我們臉上又沒刻姓名,誰知道是兩個地包子寫的,說不定還當是兩個大作家呢!」
華文賢說:「仲望,你幾天能寫一場?」孫仲望說:「最低也得三天。」華文賢說:「三天不行,最多只能兩天半。要搶在最先交稿,不然等人家手裡有一大堆稿子時。人家就不會看我們這破帳本了。」孫仲望聽了直點頭。華文賢又吩咐幾句關於字跡要工整等話,就走了。
華文賢一走,孫仲望的媳婦就說:「你別與他合作。你看他那精,二十年前當會計的帳本,還能留到現在。跟他一起搞,那一千元錢你可能一分也到不了手。」孫仲望說:「你怎麼這樣看人,他是你表弟呢!」媳婦說:「可你是我丈夫。」
三
兒子大明來問油菜什麼時候割。去年臘月,兒子一結婚就和父母分家了,搬到菜園旁蓋的新房去住。兒子其實是想父親和他一起割油菜。孫仲望說,遲幾天早幾天都行。他不管,今年他想吃點現成的油。兒子只好去和母親嘀咕,母親答應自己去割,兒子這才走。
這話,孫仲望聽見了,他裝著一無所知,爬到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箱,從裡面找到幾本黃得發黑的舊唱本,一頭扎在桌子上,翻得滿屋都是霉氣。
舊唱本上儘是水詞和葷詞。特別是葷詞,老讓孫仲望想起年輕時的花花事。孫仲望看了兩本,突然想到自己寫的是新戲,看這舊唱本有何用處,他索性丟開舊唱本,攤開舊帳本,提筆就給那王家老爹寫了四句唱詞:
兒摘月亮父搭梯,
長大不是好東西。
找個媳婦一兩年,
肚子不鼓他不急。
媳婦給他倒茶,見了這四句唱詞,就說:「你這不是寫自己嗎?」孫仲望說:「你別瞎評論,這一寫出來就是藝術形象,就不是這個那個了。」媳婦不服氣:「只要你寫的是人,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孫仲望爭不出理,就不再說話,埋頭用圓珠筆在舊帳本上寫。
到晚上洗腳睡覺時,孫仲望已將第一場盼兒寫成了。媳婦見孫仲望一口氣寫出這麼多的文字,很是吃驚。睡到床上,孫仲望。無論要做什麼,她都沒有推擋。
天再亮時,媳婦一喊,孫仲望就起來了。腳剛沾地,就又趴到桌子上,將夜裡想好的第二場偷兒的開場詞寫下來:
婆打媳婦天下有,
公打媳婦天下丑。
痛恨媳婦不聽話,
想打想揍難下手。
剛寫完,華文賢來了。孫仲望將第一場給他看,自己到堂屋洗臉吃飯。他胃口很好,吃了兩碗油鹽飯,想再去添,聽見華文賢在房裡叫了一聲:「很好!」孫仲望說:「什麼很好?」這時華文賢已走出來:「你寫得很好,就這樣,按我們商量的路子寫下去。」孫仲望說:「有些地方我變了一下。」華文賢說:「適當靈活點也行,但基本原則不能變。」孫仲望說:「這個自然。」華文賢說:「還有,你寫『我,字時,不能這樣草,弄得『我』不像『我』,『找』不象『找』。」邊說邊在帳本上指了幾下,孫仲望連連點頭。臨走時,華文賢說:「有幾個錯別字,我改過來了。」孫仲望看了直拍腦袋說:「文賢,你水平是比我高。」華文賢說:「你今天爭取再寫一場。」孫仲望說:「行,只要沒別的事打攪。」
華文賢走後,媳婦不滿地說:「我看華文賢好像成了你的領導,你一字一字地寫,他卻在一邊指手畫腳。」孫仲望說:「他過去在大隊當會計,習慣了。再說,兩個當中,總有一人說了算,不然怎麼合作?」媳婦說:「不行,明天得讓他幫我家割一天油菜。」孫仲望說:「你莫生這個企圖,你就是花錢雇,他也不會到我家田裡去。」媳婦說:「今天這《偷兒》一場你寫在別的紙上,明天他來時,一切由我來說。」
第二天,華文賢一來,就見孫仲望在被窩裡叫腰痛。問時,媳婦說孫仲望昨天割了一天油菜,腰都累斷了。華文賢看帳本,還是上次見到的模樣,一個字也沒添。華文賢急了,說聽文化站長說,鎮中學的幾個語文老師也在寫,老師的水平極高,我們只有搶在他們前面才有希望。媳婦說,油菜若不割,秧也插不下去,那就難有什麼希望了。華文賢於是一咬牙,答應幫他家割一天油菜。
天黑時,華文賢從田裡回來。孫仲望極心虛,一下子交給他一場半戲,還留他喝了酒。華文賢累極了,喝完酒就回家,劇本也沒帶走,說是留待明天來看。
插秧之前,孫仲望將劇本寫完了。
華文賢高興地說:「我們終於將季節搶到手了。」孫仲望聽說學校老師的劇本還只有一個提綱,也很高興。然後,二人就商量劇本怎麼交上去。華文賢同意孫仲望的意見,送到郵局裡寄去。孫仲望去找牛皮紙時,華文賢迅速在第五場最後的空白處寫了一行字:
若回信請寄西河鎮西河村華文賢同志收。
他們將劇本包好,到郵局一算帳,郵寄費要拾元伍角,還要開包檢查。華文賢說:「還不如親自送去,來往的車費還要不了這多。」孫仲望也主張華文賢親自跑一趟。說好,拾元錢,一人出伍元。孫仲望身上無錢,回家找媳婦要。
媳婦聽了就罵他苕,說那大一本,寫都寫了,還怕到縣裡去見人,還怕多出五塊錢。孫仲望受到提醒,心中起了猜疑:劇本又不是寄給敵特機關,怎麼華文賢不讓開包檢查呢?
於是,他鼓足勇氣,揣上拾元錢,和華文賢一起搭車到了縣城。找到文化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女人,姓杜。小杜接過紙包隨手撕開,見到幾隻舊帳本,臉上就有些輕蔑的色彩。
孫仲望問:「還有比我們交稿早的嗎?」小杜說:「你們這是燒的頭香。」邊說邊信手翻帳本。孫仲望還想問若得了獎,獎金怎麼發。華文賢怕露了馬腳,想走:「劇本交了,是不是打個收條?」小杜鼻子響了一下:「我們這兒還從沒做過這樣的規定。」華文賢忙說:「那就算了。仲望,我們走吧,要趕車呢!」小杜說:「別忙,把你們的地址留下,有事好通知。」華文賢說:「上面已寫清了。」說著拉著孫仲望朝外走。走到樓下,孫仲望說:「我的帽子忘了。」他返回小杜的辦公室,將那疊帳本匆匆翻了一遍,發現華文賢寫在最後面的那行字。
他拿起草帽往外走,心裡很生氣。但又怕是誤會,一路上仍和華文賢表現得很團結。
四
孫仲望一回到西河鎮,就碰到鎮上的趙宣傳委。趙宣傳委問他:「你們寫劇本,這大的事怎麼不先和我通個氣?」孫仲望有些慌:「我不知道這事也要請示。」趙宣傳委說:「不請示也該讓我知道個准信,免得到時得了獎,還說我們當領導的不重視農民作家。」孫仲望連忙就在街當中,將《偷兒記》的故事說了一遍。趙宣傳委聽后想了一陣:「你們沒寫領導幹部?」孫仲望說:「沒有寫。」趙宣傳委說:「這不好,應該加強黨的領導,這是重點,一定要突出。」孫仲望說:「我想過,因是寫偷兒的事,不好串進去,怕損害黨的形象。」趙宣傳委說:「這說明你們的功夫下得還不夠。宣傳部的汪部長正在寫一部《勝天歌》,他和我談過這個戲的構思,將來你們若輸給了他,主要原因肯定是沒有從這一方面去進行很好的把握。」趙宣傳委又說了幾句關於不要驕傲翹尾巴的話,就匆匆地去趕一個會。
孫仲望一到家就對媳婦說:「鎮領導稱我為農民作家了。」媳婦聽了經過,先是高興,過了一陣又發起愁來:「聽說當作家的人都喜歡鬧離婚。」孫仲望說:「我是那種人嗎?今後,你要我什麼時候上床,我就什麼時候上床,除非我有個三病兩痛。」媳婦說:「不,你是男人,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孫仲望說:「對了,我們要相互信任。」
安撫好媳婦,孫仲望就去華文賢家。
華文賢是在鎮西頭家門口下的車,他沒聽見趙宣傳委的稱呼。孫仲望從鎮東頭專門跑過來,讓他也分嘗一下農民作家的滋味。
華文賢聽后,嘆了一口氣,說:「我真該和你一道下車,不該省那幾步路。」孫仲望說:「誰知道呢,車上人太擠,我也差一點隨你下車透口氣呢!」說著話,華文賢的情緒好起來,要留孫仲望在家喝幾杯。孫仲望推不掉,就留下來了。
華文賢的媳婦到別人家做客去了。家裡只有半碗花生米和一碟霉豆腐,華文賢和孫仲望就用農民作家這個詞,相互敬了對方三杯酒。到孫仲望往回走時,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
到家后,媳婦料理他洗完腳,自己先到房裡去了。孫仲望趿鞋到房裡時,見被窩面上仰著一個白白的女人。孫仲望望了幾眼,心火升得並不急,他取來一把二胡,就著《偷兒記》中的一段詞,自拉自唱:
「無兒點燈燈不亮,
無兒吃飯飯不香,
無兒說話氣不壯,
無兒站著沒有別人長。」
媳婦在床上聽著,馬上淌了一遍淚。孫仲望停住琴弓說:「我這唱詞寫得好,是唦?把你感動了。」媳婦點點頭:「我媽沒有為我生下一個兄弟,我父臨死之前就是這樣說的。」孫仲望說:「我就是將你父親的話拿來加工的。還有一段好唱詞,完全是按你媽的話寫的。」孫仲望又唱起來:
「親親兒的臉,摸摸兒的身,
叫一聲娘的兒,問一聲娘的心,
兒呀,雖然分手才一天,
娘卻老了十年人!」
這一次,媳婦哭得更厲害。她小時候就是丟在路邊,一整天無人要,他父親又將她揀回家的。
熄燈后,媳婦表現得從未有過的溫柔,喜得孫仲望接連三次發誓,說他下一世還要娶她作媳婦。
第二天一大早,鎮文化站長就在外面敲窗戶,要他上午到文化站去開會。
孫仲望到文化站時,會議室里已有十幾個人,都是鎮里各單位的頭頭。華文賢也到了。孫仲望尋著華文賢的眼色,坐到他身邊。剛坐下,趙宣傳委就宣布開會,議的是如何慶祝六一兒童節。他倆的任務是趙宣傳委親自布置的,要他倆三天之內寫一篇快板書和一段對口詞,內容必須是少年兒童如何投身改革事業、做紅色小主人。當著這多人的面,趙宣傳委兩次稱他倆為「我們鎮里的農民作家」。孫仲望和華文賢激動得要死,連連應諾。趙宣傳委還寫了個條子,安排他倆到學校去體驗一下生活。
去學校體驗生活時,學校的人不大理睬他們,特別是那幾個曾打算合寫劇本的語文老師,當著學生們的面對孫仲望說:「你何必要採訪,就寫自己當年如何不讓兒子上學讀書的事,準保有教育意義。」孫仲望紅著臉嘟噥:「那時連飯都沒吃的,讀什麼書喲!」
碰了一鼻子灰,他們決定乾脆回來硬編。
這回往桌邊一坐,孫仲望就想睡覺。三天過了兩天,還沒見寫出一句詞來。華文賢沒有錯別字可改,很焦急,生怕這第一回就將「農民作家」的牌子給砸了。再焦急也沒用,孫仲望自己瘦了一圈也想不出該怎麼寫。
幸虧晚上開始下大雨,並且一直下到第四天還不見停。鎮上通知,一切活動都停下來,全力以赴投入抗洪。洪水過後,孫仲望在街上碰見滿眼血絲、一路直打呵欠的趙宣傳委,二人碰面只打了個招呼,別的什麼也沒有說。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縣文化局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孫仲望怕華文賢從中搗鬼做手腳,就聽了媳婦的話,偷偷地給文化局小杜寫了一封信。過了半個月,小杜回信了,說「華文賢同志在你之前也來信詢問,現在一併回復如下:因縣局領導工作繁忙,劇本評獎之事,暫未到入議事日程,故你們仍得耐心等待時日,一有佳音,即刻奉告。」這封信,媳婦不讓孫仲望給華文賢看。孫仲望捱了幾天,總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到第五天上,他瞞著媳婦偷偷給華文賢看了。華文賢看後半天無話。
五
又過了幾個月,田裡開始栽油菜了。
劇本和一千元獎金仍舊沒有一點動靜。趙宣傳委見到他倆時,也不再稱農民作家了。孫仲望想,一定是趙宣傳委得到了內部消息,知道《偷兒記》寫失敗了。
果然,有天晚上,鎮委會的高音喇叭里說:「我縣首次公開徵集優秀戲曲劇本活動日前圓滿結束,積极參加這次活動的有縣委領導同志和文化水平很低的農民作者。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活動的第一個交稿者,是西河鎮兩位年齡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農民。經過專家認真評選,由縣委宣傳部部長汪國慶同志創作的《勝天歌》,被評為這次活動的唯一優秀作品。」聽到這條消息孫仲望仍然很高興。畢竟自己的事頭一回上了廣播。
他到華文賢家時,華文賢正哭喪著臉。見了他,華文賢揉了一下眼圈說:「原指望能得點獎金,過個痛快的年,誰知竹籃打水一場空。這過年費還得下苦力去掙。」孫仲望安慰他:「沒得獎,卻得了個廣播揚名也不錯。」華文賢說:「可廣播里並沒有直接點我們的名。」孫仲望說:「雖然沒明說,可西河鎮誰不知道這是在表揚我們呢!」華文賢聽了心情稍好一些,嘆口氣說:「只可惜浪費了那些帳本。」孫仲望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再說,它是過去大隊的,又沒花你一分錢。」
聽了這話,華文賢忽然發起牢騷來:「你別以為我過去沾了集體的大便宜,就算沾了便宜又怎麼地呢,誰不曉得沾,誰就是苕。就說這次評獎,《勝天歌》為什麼能得獎,還不是見作者的官大。」孫仲望說:「話不能說死說絕,汪部長水平若不比我們高,能管得了這麼多的文化人?」
忽然,華文賢的媳婦在門外哎喲一聲,跟著就罵起來:「華文賢,這門前的台階你今天晚上不修起來,明天我就去招個野男人來修。」華文賢聽了一聲不敢吭。孫仲望小聲說:「台階是該修一下,我進來時,也險些摔一跤。」女人又在門外哭叫:「華怪種,你聾了還是啞了,你要是長卵子的男人就站出來。」華文賢耷著耳朵想從後門溜,孫仲望拉住他:「算了,今晚我幫你,抬兩塊石頭來修一修。」
出門時,華文賢扛著杠子竄得像兔子。孫仲望在背後勸了女人幾句,攆了半天才攆上華文賢。
二人在一堆石頭前站住。孫仲望說:「這是學校蓋房的石頭吧?」華文賢說:「知道。你看那頭有人沒有?」孫仲望說:「鬼也不見一個。」華文賢說:「那我們快點系好石頭,快點抬走。」正在手忙腳亂時,猛地一道手電筒光射在他倆身上,有人說:「真沒想到農民作家竟是偷石頭的賊,又是來體驗生活的嗎?」光亮射在臉上看不清說話的人。聽聲音像是學校的語文老師。「走,跟我到派出所去。」孫仲望很慌:「以前的石頭確實不是我們偷的。」語文老師說:「我不管。捉住你,就是你乾的。」華文賢被手電筒光亮照煩了:「別不懂禮貌好不好,老用手電筒照人的眼睛。」手電筒熄了一會,華文賢看見語文老師手上拿著啃得只剩下半截的黃瓜。華文賢招呼孫仲望將石頭抬起來走。語文老師攔住說:「是不是由偷變搶了?」華文賢理直氣壯地說:「你能偷黃瓜,我就可以偷石頭。」
他倆抬著石頭走出十幾步,聽到語文老師低聲罵了一句什麼。
回到家裡,孫仲望脫衣睡覺時和媳婦說偷石頭的事,媳婦聽了,當即要他什麼事也別同華文賢一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