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石紅杏坐在辦公室窗前,像一座木雕紋絲不動。窗外的景色在她眼中化為林滿江狂怒的臉龐,扭曲,抽搐,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大師兄。齊本安拉響了小金庫這個炸藥包,狠狠打了林滿江的臉。林滿江也不含糊,當著她的面和張繼英通電話,髮指示,要求張繼英立即著手在當晚組織反腐倡廉電視電話會議,中福集團所屬部門負責人和下屬地區公司、行業公司負責人及紀檢負責人必須都到會,不得請假!
結束和張繼英的通話,林滿江陰沉著臉,點著皮丹、陸建設的鼻子大罵不止。小金庫的頭名狀元是童格華,名下報銷四十多萬,林滿江不護短,命令皮丹打電話給童格華。陸建設想緩和一下,說這事總得核實吧,不能光聽齊本安說。林滿江一揮手,差點兒打到陸建設臉上:齊本安不會搞錯,你以為他和你們一樣無能嗎?電話撥通后,林滿江把童格華罵得狗血噴頭,他要童格華立即到銀行划賬,把在京州中福小金庫報銷的四十幾萬全部退還到集團紀檢組廉政基金賬戶上。
石紅杏心裡難受極了,也害怕極了,幾次訥訥告訴大師兄,自己真不知道這件事情,齊本安查小金庫沒和她通氣。林滿江不理她,眼皮都不向她抬一下。林滿江在電話里罵童格華想害死他,其實石紅杏和童格華經常通電話,這些事都是她倆背著林滿江辦的。現在林滿江罵童格華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直刺她的心,是她害了大師兄。
落地窗視野很廣,遠方一條小河清晰可見。那是金馬河,從馬石山上流下來,穿過市區,注入光明湖。為了保持河水清澈,河底河岸都砌了水泥。河岸上楊柳成行,柳枝婆娑,飄落的枯黃色柳葉像一艘艘小船,隨著河水悠悠遠去。她原先的辦公室能看見光明湖,景色更豐富,後來讓給齊本安了。這間辦公室她只用了兩個多月,還從來沒有關注過窗外的景色呢。這當兒,一條小木船駛入她的眼帘,那是環衛工人在清除水面漂浮物。京州政府這些年在環境保護上下了大功夫,每條河都設了河長,以行政力量保持河水的碧波蕩漾,為京州帶來了水靈氣。石紅杏輕輕地嘆一口氣,努力從噩夢般的記憶中掙脫出來。
有人敲門,石紅杏在椅子上端坐不動。她知道是齊本安,這已經是齊本安第三次來敲她辦公室的門了。石紅杏恨得牙根痒痒,這混賬的二師兄為了打擊大師兄,竟讓她成了犧牲品!你發現了小金庫,為啥不跟我通個氣?我相信你,支持你,你呢?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石總,石總!齊本安在門口輕輕敲著門,低聲叫她。昔日京州中福的一把手被一擼到底,也夠倒霉的,但他活該!齊本安說:我今天真不是沖著你來的!我剛知道小金庫的事,折騰了一夜弄出了明細賬目。而且賬目上也沒有你啥事,都是童格華他們的費用。所以……
石紅杏走到門口,開了半扇門,不讓齊本安進來,氣狠狠地質問他:齊本安,那你也該找我核實一下,問問是怎麼回事吧?你問了嗎?
這不是沒來得及嗎?林滿江突然就空降過來了,一把把我給擼了!
那你就不管不顧,拿我堵槍眼?齊本安,你故意的吧?這下子好了,你滿意了?集團這麼多高管家屬被你套進去了,黑賬是我記的!
齊本安一臉歉疚:是,紅杏,怪我考慮不周,咱們進屋談吧……
石紅杏綳著臉,眼圈又紅了,淚水直落:不談了,齊本安,咱們這一輩子的恩怨都結束了!你真行,明裡暗裡和我鬥了一輩子,最後還是你贏了,你到底把我將死了!說罷,身子退到門內,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她關門的那股狠勁,讓齊本安為之一驚……
當晚,中福集團反腐倡廉電視電話大會召開了,石紅杏按林滿江的要求,在京州主會場發言。全國各省區公司、港澳台、海外子公司幾百號幹部高管,在電視熒屏看到了她作深刻檢討。所謂深刻檢討,就是自己扇自己的嘴巴,挖根子,查動機,把一桶桶污水往自己身上潑。
其實,小金庫是國企的普遍現象,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前些年煤礦效益好,經理工人都大發獎金,最高者能拿到上百萬元。京州能源下屬各礦就給上級公司領導發獎金。其他公司也是這樣,拿了承包獎或者年終獎,總不忘給總經理石紅杏和董事長靳支援發一份。靳支援膽大,是兼職董事長,理直氣壯把自己的那份拿走了——靳董兼職不兼薪,拿點獎金還不應該嗎?!石紅杏膽小,實在不敢拿,可又不能不拿,她不拿,靳董怎麼拿?她就拿了,就一筆一筆放進了這個小金庫。她愛面子,慕虛榮,用這些錢為總部高管解決生活問題,有事沒事她都幫人家報銷單子。每筆金額不大,像撒胡椒面似的,沾著一大片人。累計起來,金額卻也相當可觀。齊本安說有六百多萬,應該差不多。現在她面對海內外幾百號高管痛哭流涕,把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那感覺就像「文革」中的批鬥大會,自己罪該萬死,遺臭萬年。
分管紀檢的張繼英副書記在北京總部會場發言,分析批評了小金庫現象,讓下屬各公司各部門引以為戒。宣布暫停她總經理職務,配合集團紀檢組的調查。最後,林滿江發表重要講話。昔日的大師兄慷慨激昂,聲色俱厲,犀利的話語在她耳邊隆隆作響,彷彿炸雷一個接一個地不斷爆炸。林滿江具體說了些什麼她都記不清了,但是,有兩句話將使她此生再也不會忘記:石紅杏,你這個人就是這樣,長期欺騙領導,欺騙組織,一貫自作聰明!但是這一次,你休想矇混過關!
一把錐子穿透了石紅杏的心臟,錐尖滴滴答答淌下血珠。長期欺騙領導,欺騙組織?她啥時候欺騙過林滿江和組織?啥沒向林滿江彙報過?她還自作聰明,矇混過關?怎麼靳支援六年拿走了六百萬就沒事?她用這些錢搞了個小金庫,給高管家屬報銷就這麼嚴重?這不公道!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她堅持不住了,渾身一軟,從椅子上出溜下來,暈倒在地。這一幕情景,透過電視熒屏給與會者留下深刻印象。
事後才知道,是皮丹把她送進了機關醫院。據皮丹說,林董對她還是很關心的,她到醫院后,林滿江的電話就跟了過來,仔細詢問病情,讓她不要想得太多,注意休息。石紅杏嘴上沒說,心裡冷笑,又來這一套了,師兄師妹的,誰不知道誰啊?!醫生說她是低血糖導致的昏厥,吊了一瓶葡萄糖,緩過勁來,就讓她回家了。她不想讓皮丹送,皮丹卻非要送,說林董交代的,得把她安全交到牛俊傑手上。